“啊,抱歉,老师,我……”
“呵呵,没事没事,老夫又不曾要怪责于您。您这个样子让人看了反倒舒心。老夫做真田家的教书匠也
有些时日了……道理多少都还懂些。只是少爷,人难得活一次的,下一次不知要转到猴年马月;所以至
少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活的象孩子一点。”
这番话里的道理,弦一郎是听全了,可未必都懂;他恭敬地按常例鞠了个躬说“多谢老师教诲”转身离
开,自己都没发现自己脚步的加快,匆忙得有些失态。
“弦一郎少爷,庭亭的梨花开了,闲时也去看看吧。”
他走出外院的时候听见老师永远不温不火的声音淡淡传来,一楞,没有放在心上。
“弦一郎,你回来了?”
弦一郎踏进自己宅院的时候幸村正替他收拾架子上的书,坐在瘸了一条腿的梯子上晃晃悠悠,手上各抱
了三四本书膝头上还顶了三四本,食指和么指捏着掸尘土的掸子,怕弄脏了头发就不知从哪弄了块白纱
布把头发缠起来,却缠得差劲,搞的倒象脑袋撞破了刚刚做过简单的包扎似的。弦一郎呆看着他奇怪的
扮相,心想所谓的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罢了。刚想喊他下来却见他自己喜滋滋地就要跳下来了饿,一边
还笑着说“没想到你书还挺多的”膝盖上的力道不觉一松顶在上面的书劈里啪啦开始滑落,条件反射地
伸手去拦,这次换了整个身子彻底的平衡失调,书下雨般地砸下来不说,瘸腿的椅子也开始嚎啕续而扭
动,“危险!”“哇啊!!”弦一郎赶紧一个跃身想过去接住那样毫无防备地摔下来的美人,却见那本
应该稳稳当当摔进他怀里的幸村一个旋身抓过梯子借了个力,另一只手还在弦一郎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自己就轻轻巧巧地置身事外,看弦一郎皱着眉头接住了梯子,再被满是尘土的藏书砸了个苦不堪言。
“幸村!你……”
“我怎么了?你从孔老夫子那里饱食了诗书礼仪,却怎么没给我顺路带庭亭的梨花回来?我该是一早就
和你说过了的。”
“啊!‘庭亭的梨花’……”一惊,记起老师刚才的话来。
“算了,今天该开了才是,折了它也不好,我们去看吧!”
可是中午还有陪客的例行饭局,父亲早说过要介绍他认识几个人。
“……你不敢去?”幸村解了头上的白纱巾,一双紫眸子就这样半认真半玩笑地盯着他,浅浅深深。
笑话!不敢?
“走吧。”
“唉──别勉强哦。”
停下来。
“不想去就算了。”
“──我什么也没说啊!太好了呢,弦一郎也一起。”
幸村笑了起来,他的笑和不二和迹部都不同,不娆不媚,不沉不醉,不疏不离,恰似柔风绕指,温玉当
胸,月挂西楼。
他抓过他的手,就这样轻轻松松越过高墙,在亭阁与门扉之间穿梭奔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弦一郎觉得抓着他的手指轻轻一抖,就听见幸村笑的声音:“到了哟!”是了,那地
上和空中一色的银白,简直是太明显的特征。梨花的缝隙间隐约是亭,有个叫做“庭亭”的好听名字。
但其实又何尝有亭?亭早成了梨花的一瓣。
幸村好象叹了一句什么,就往梨花深处寻去。他那天本就衣着淡素,往梨丛中没走几步就仿佛消失一般
。弦一郎赶紧拨花寻路紧跟过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原因。幸村却偏要和他作对似的,尽拣梨树
枝桠繁绕、梨花众多的地方走,弦一郎身材高大,自然穿梭不灵。但见两人过处,梨落翩跹,翻飞如雪
,所谓仙境,亦不过此。
弦一郎只呆得一呆,便失了幸村踪影。他心下一慌,正欲开口叫喊,却听得花丛深处一句:“云缎锦,
玉娑纱。”寻声而去,随口相接:“谁家仙子裁嫁衣。”那边却装模做样地一声清叹:“唉──衣成人
憔悴。”弦一郎一听,倒起了几分童心,又是这仙境似的地方,吟诗作词有何不可,姑且对他一对。当
下心思一转,想起刚才幸村整理书籍的样子,揶揄道:“拙针线,笨缀花。”幸村听出了他取笑的意味
,却偏不想望他给的那个方向走,但又得接的合理,当下手指轻弹花枝,道:“霓裳未成血先沾,夜长
偏无寐哎──”待弦一郎朝着花枝颤动的地方寻去,他早又不知道钻到哪棵梨树下去了,林子里只留了
他有些得意的声音:“油灯尽,鲛绡透──”弦一郎眉头一皱:“长庚黯黯升启明,鸡鸣遍遍催。”耳
朵里分明听出了梨落与脚步的方位,一个纵身过去想抓,幸村赶紧往树后一躲,却被弦一郎扯住了衣襟
的边角,猛地从树后拉出来,蹭得原本就不粗的梨树剧烈地晃动起来,落英缤纷仿佛大雪。
“……夜雨后,梨枝头。”弦一郎想直视幸村的眼睛,幸村却偏把头偏开,目光落在地上,看见梨瓣落
在尚且潮湿的泥土上,中间一小块因为被水沾湿渐渐变的透明,透出灰褐的泥土的颜色。被弦一郎扯破
的衣襟边角也缓缓地垂落其中。“……钗簪绮罗银欲碎,疑是留痕泪。”诗填完了,回视弦一郎的眼睛
,给一个幸村式的微笑。
“怎么样?我对的好吧?”
弦一郎皱眉。“最后一句太伤感。”
“有什么办法。这阕是《长相思》啊。”
“《长相思》就必须伤感么?”
“相思情苦,你没听说?”
“是你非要到最后硬生生地套了个梨花爱上人的故事进去的。”
“拜托,中间几句不知道是谁接的。”
“我原本没有这个意思啊。”
弦一郎定定地看了幸村好久,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静止在梨花中,静止到连梨花都似乎随着他们而静止
了不再下落。忽然弦一郎猛地把幸村一把抓过紧紧抱进怀中,象是怕他消失了似的。
“──真的没有。”
“我知道啊。”幸村微阖了眼睛,尖尖的下颌磕上他的肩膀。
银色的花瓣拍打着他们,像是在哄婴儿入睡。
[转]
幸村独自步出中庭,见到到处是匆忙的身影。是了,真田家大喜的日子──老爷的五十寿辰就要到了,
也难怪使女们步履匆匆仿佛要踏出节拍裙裾撩起一层层波浪,长工们的吆喝此起彼伏简直要唱出曲调,
两手空空的人在这院子里除了自己恐怕就只剩──
“呀!玉狮子!快点从我身上下来,怎么不好好呆在小姐身边呢?”
这只白毛京巴犬就整个扑过来吊在幸村身上,脑袋往幸村的脖颈上蹭啊蹭的还不时用热乎乎的舌头占点
便宜。幸村把它强行地扒离自己叹了口气说“真没办法!”也不知怎么的这条真田家二小姐的狗就是特
别喜欢粘自己,总是不愿老实呆在小姐身边,也倒是为了对幸村颇有爱慕之心的二小姐提供了数次和他
见面的契机。“喂,”拎着玉狮子的后颈毛把他提到自己眼前,“你老实交代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幸
村装做生气瞪向它,它却也竟不留情面地回瞪回来,又冷不防地伸舌头朝幸村脸上舔去──
“哇啊!── 你这死狗!”
拎着他后颈毛的手不由得一松,身子反射性地向后缩躲过“狗吻”,却听见那甜美得未免造作的声音:
“哎呀!玉儿果然是在你这儿呢,它就是爱粘你,你说是不是啊精市?”
不行不行不行,万一我在这里在她面前失手把玉狮子摔死了可是逃都逃不掉……再说这狗只是粘人了点
也没啥大错不是?
这么想着赶紧伸手一揽,抓着玉狮子的尾巴就这么倒提起来,一边赶快摆出迎来送往的笑容来:
“二小姐,我本想把玉狮子给您送回去的,却劳您先来了,真是……”
“我刚刚试了一下姆妈做的准备穿在爹爹五十寿宴上的衣裳,哪晓得玉儿就一溜烟跑这儿来了呢拦都拦
不住!我盘算着之后还得去忙别的,没空管玉儿,指不定就又跑你这儿来了。精市你要是愿意卖我个人
情帮个忙,就替我先照管着它吧?我闲了,就着人把它带回去。”
那位二小姐说话都是一副官家小姐的模样,微翘的尾指捏了块方帕子,说话时眼波流转不定,直看的幸
村在心里叹气:他倒宁愿去和母夜叉的老夫人打交道,那样至少还爽利些。
“小姐说的折煞幸村了!您开口还用的着说帮忙么?玉狮子在我这不碍事的,小姐之后想起了,就来把
它领回去便成。”你文绉绉,难道我不会,幸村也学着官家的客套说道。
二小姐喜滋滋地离开了,幸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提着玉狮子的尾巴,快把那只忠心的好狗提到脑充血。
赶快放它下来,问道:“你那么难受干吗不叫一声提醒我?我费心应付你那小姐快累死了哪可能注意到
你啊!”玉狮子被放下来以后却也不再理他,只是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幸村见着白眼楞了一下,噗
嗤笑出来,笑得很大声。
“哇哈哈哈哈你啊玉狮子!……真、真的……啊哈哈!!真的好象一个人啊……”
对着眼里充满了问号的玉狮子笑够了,轻轻叹口气,“不过唉──那家伙要有你一半的热情聪明呀,我
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个,幸村少爷!幸村少爷在么?”
听见喊声,幸村忙直了身子往庭院门庭那里走去:“在,什么事?”
“哎呀,老身把您的衣服做好了,幸村少爷!”一个老女仆见着幸村走出来立刻眉开眼笑,擦擦的汗滴
,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额头上挤过去,“找不到少主人再找不着您的话,那可真要急煞老身了!”
“谷妈妈,这衣服可让您费心了。我这就穿穿看。”幸村笑着请谷妈妈进了院子,接过衣服抖开了就往
身上套。
“嗨!你这少爷还真跟别的不一样,怪不得大家都直夸您。这衣服有什么麻烦的!又是为老爷寿诞准备
的,再累都应该。您和少主人用的都是一系的花样,我做一件做两件都顺手着呢。──您穿上还真是好
看!真不是夸您!”
“啧!做的真好啊,谢了啊谷妈妈!我本该就不是什么‘少爷’,不过侥幸做了弦一郎的伴读,你们一
个个把我当少爷伺候,我倒还真消受不起呢!──听您刚才的口气,没找到弦一郎么?”
“啊!老身跑宅子跑了三四趟了,都快把石头缝翻了也快问破了嘴皮,这衣服还等少主人穿过看看尺寸
有没有要改的地方呢!您该知道他在哪才对啊?”
“我?”幸村哑了一下,苦笑着将试过的衣服脱下来叠好。所谓逝水流年人亦变。那年少时候一起赏的
庭亭梨花,在记忆中的影子也越来越淡;梨花开了谢谢了开,那之后就再没去看过了。
“是啊!全府上下哪个不道?少主人最珍惜重视的,怕只有幸村少爷了!”
“──不,他现在有更喜欢的东西吧。”所以才会失踪不归。
“哎?那、那是什么呢?这种东西……”
“大概,……”幸村一扬脸,微卷的鬓发遮了有些落寞的脸,“所谓的‘天下第一’之类的东西吧。”
望望愣住的谷妈妈,赶忙笑了一下补充说:“没事没事我随便说说,您别往心里去。──对了您有带弦
一郎的衣服吗?给我看行吧?”
“哎?啊!好……看看当然行,说别的人的话我还担心,可您是什么人啊!”谷妈妈这才回过神来,从
包里拿出准备给弦一郎的衣服,“您也太见外了!唉,我说的话啊您也别想太多,什么天下第一不都是
……啊哟,掌嘴!”
幸村抖开衣服,将它举起来,迎着阳光,上面镶的金丝边儿都一起闪闪发亮。眯起眼睛端详一会,笑道
:“谷妈妈,您真是好手艺!只管把这衣服拿去弦一郎卧房里,大小刚刚好,不用改一分一毫。他再怎
么着老爷的寿诞也会回来,那时直接穿上就好了。其它您甭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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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我一看就知道。”
“弦儿还没回来么?!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去,把幸村叫来!他这伴读怎么当的?!”
真田家的母夜叉真田静在寿宴当天还看不见弦一郎的身影,宾客的拜帖早摆了一桌子,迎来客的吆喝声
也不绝于耳的时候终于焦躁起来,挥挥手打发下属去叫幸村来。
“──老夫人。”
不消一刻,幸村便到了堂前。
“弦呢?”
真田静劈头就问。
“……──弟子不知。”
“真的不知?”
“少主人最近热衷习武,想是在山林中潜心修炼。”
“罢了罢了!幸村,你怎么还闲着赶快给我去应酬着!弦没回来的话,去叫柳来见客人!赤也那小子闯
祸太多,今次作为立海派的大弟子出席也难免不出意外,你就跟在他旁边照应着,不许离开一步!听见
没有?”
“……那么弦一郎──少主人的事……”
“不要管他!他也多大人了,向他这年纪时,他爹爹早就名震南北了!”
“……是。”
幸村跟着切原跟了一整天,不知道替他挡了多少双前来复仇的手又挡了他多少寻衅的眼神,直弄的自己
昏天黑地。漠然地客套中有件心事老是揪着他让他觉得没法安心:弦一郎从不是失信的人;他走之前和
我说起过老爷寿宴的事情,没可能自己反倒忘记了或者有事绊着回不来。一股凉意从幸村心里头腾地窜
上来。待服侍着宾客们都入了座,便找了个借口抽身出去,来到老爷夫人旁边。
“弦──少主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弟子有点担心。因为这不象他的为人。弟子请求老夫人派人去找。越
快越好!”
“派人?现在?让天下英雄看我们立海派真田家的笑话?”真田静瞪了幸村一眼,缓缓地呷了一口茶,
“幸村,你不傻吧。那遇事可要三思才成。我们为什么如此铺张费尽心思搞这个寿诞?相信你不会不知
。你目前的工作,去让客人们开心,哪怕再从棠棣招一批美人来作陪也由的你。弦儿是大人了,他将来
可是要继承整个立海派真田家的人,现在当然要给他自主权。”
“……‘弦儿是大人了’……弦一郎是大人了,他十七岁就是大人了!你们可知道他做真田家的长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