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望春风”的旗舰店——景德镇店,不但不奢华反倒太过于简朴不起眼,让多少慕名而来的人跌破了眼镜。那店,仅仅占据了街道上一个不起眼的二层木质小危楼,桃木匾额历经的年岁,那“望春风”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且被油烟熏上一层污迹。
而那旗舰店的黑漆漆的厅堂里,仅有一个老板,一个伙计。
老板沈妍蓉终日坐在掌柜台上,翘起二郎腿,手上绣着百鸟朝凤的刺绣。
“君君,去把桌子收拾了!”
“君君,去让那桌把帐结了!”
“君君,三号桌添壶酒!”
“君君,第七级楼梯木板松了,给钉钉!”
“君君……”
景德镇的人们都已经习惯了,一日日听着“望春风”老板细腻好听的声音,不厌其烦无休无止叫着,“君君”。
而那个君君,平日里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只要有半刻的空闲,就能站在原地,头一歪睡着。听到了吆喝,就半梦半醒去按着吩咐做。看起来漫不经心,竟也从未出过半点差错。
镇子里不知道望春风大名的街坊,总是指指点点说,这女老板真是黑心呐吝啬呐,存心是想把这伙计使唤死。
那一夜,急促的马蹄声扰了沈妍蓉的清梦。
于是女老板扬声,“君君,去看看是谁!”
君君。真正的名字,是君竹孤,生死判成员,生死判里唯一一位专攻医术的成员。
在那辆疾驰的马车距离望春风还有很远的距离,君竹孤便敏感得察觉到。他一袭青衫,如一节劲竹,伫立风中。目光清朗而通透,高华气质只在一站间便显露无余,与日间判若云泥。
实际上,白天,他大部分光景都处于半睡眠状态,到了夜晚,才是他真正清醒的时间。
听了沈妍蓉的声音,君竹孤微微一笑,抬头,传音入密,“似是故人来。”
“谁?”说话时,沈妍蓉已经跃窗而出站在君竹孤身边,只着了件荷色纱衣。
君竹孤皱眉。作为医者最见不得人糟践身体,自然而然脱了外衣披在沈妍蓉身上,“穿成这样,也不怕着凉。”
沈妍蓉杏眸中流光微闪,口气娇嗔道,“因为知道你会借我衣服啊。”
哎。
君竹孤只能心中悲叹。这辈子算是栽在这丫头手里了。
说话间,那疾驰的马车已经在面前勒住,白马发出清亮的嘶吟。
两人都是杀手,车中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们不由神经绷紧。而当段重锦把颜广寒从车中抱出来时,沈妍蓉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颜广寒全身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一滴滴血仍然顺着手腕不断滴落在地面,后背上还有没入身体很深的箭矢未曾拔除,仿佛巨兽的利齿狰狞咬在他瘦弱的身体上。
她突然回忆起三年前,她和管秋唐羿在段非墨的尸首旁找到颜广寒。同样是全身浴血,重伤濒死。只是那时的他,伤得更重的是心。她那时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眼中的悲伤能够有多么浓烈。让旁人只是看一眼,就会有流泪的冲动。但那时他坚忍着,坐在段非墨身边,倔强的不允许自己倒下去,也倔强着,不愿落一滴眼泪。那一年,他才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生死判的成员,每一个都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段血染的不见天日的过去。所以,在这样的末路绝境下,若他们相会,他们会彼此搀扶,相互抚慰。所以,她会像姐姐一样真心照料他。
“沈老板,”段重锦自己也是面色苍白如纸,气息虚弱,“请你务必救救他。”
既然他最后要求他来此,他便信任他,信任沈妍蓉。可以把自己最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给不曾谋面的人,对自己也许危险万分的人。让自己用最卑微的语气,请求她的救助。
“段庄主放心,小颜的事情,不用您说我们也会竭尽全力。”沈妍蓉点头,将他引入店内。
君竹孤只是看了一眼段重锦,连脉都没探,就诊断说,“段庄主您肩伤宽一寸半分,虽未伤及经络,也要处理一下。您内伤并不重,只须自行调养很快就可以恢复。”然后,才微笑问,“可以把小颜交给我么?”
原来,刚才一番话是为了让段重锦能安心将小颜交予他。
段重锦的目光中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点点头,小心把颜广寒交给了君竹孤。
门内。君竹孤替颜广寒治伤。他救人与杀人的手法同样凌厉,扎针取箭快如闪电,丝毫没有犹疑。但是他的内心却一片疼惜与关怀。
身中八箭,内力耗尽,心脉俱损。
看来,你是个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君竹孤叹气。
门外。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段重锦站在廊上,沐浴在朝阳的光华之下。纵使他一身斑斑血迹,一身狼藉,仍然遮不住自骨子里由内而外流露的不惹尘俗的清傲飘逸。
“段公子,”沈妍蓉知道他真心担心小颜,口气也变得不那么生疏,“你内伤未愈,还是去休息吧。”
“谢谢沈老板关心,我还想再在这里呆一会。”
沈妍蓉便不再劝,盈盈转身离去。
第三十三章 君心若何
想站在这里,因为我知道,你就在门的对面。站在这里,让我觉得,你并不远,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站在这里可以感觉到风中裹挟的你淡淡的气息。
让我觉得。真的不远,我们真的,在一起。
肩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疼痛,却可以让我更加清醒。有时候,我们需要疼痛来让自己,不会麻木。
小颜。颜广寒。生死判判官。
这些,其实我全都知道。
你不愿说,我便不提。
其实,我隐瞒得比你想象得要更多。
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那一夜,你为我在重华山庄抚琴。
那是很多年前,当你我还年少时。
段非墨,我的父亲,他总是花很少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不知,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将我弃之不顾。那时候,多少是对他有些心怀怨愤的。于是,那时年少的我,悄悄跟踪他。
我花了很久跟踪,一次只敢是一小段距离。要做到不被他发现,实在是很困难的事情。
终于,我发现原来就在这金陵城内,他还有另一处府邸。
而那幢府邸中,有另外一个少年。他沉默寡言,拥有艳绝天下的面容却冷若寒霜。他偶尔会唤我父亲为,师傅,口气疏离。偶尔独自一人缓步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对在庭院中的父亲视若无睹。偶尔一个人躺在房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怎样的心态,渐渐竟迷恋上在暗处偷偷窥探。看父亲把本属于自己的全部的关爱,给了另一个人。
无论我如何努力想要取得他的关注和欢心,都是徒劳。而那个少年,对他如此冷漠,却获得了他的所有。
但是,我却始终无法恨他。无论是那个少年还是我的父亲。
那时,我的父亲一再用他的行为和眼神告诉我:自己的世界要靠自己来架构,没有人会给我依靠,为我铺平道路。
很久之后,当一个叫做颜广寒的杀手屠灭了五岳剑派,我的父亲这样告诉我:“重锦,我本不该告诉你,但是你太善良,我终究还是不忍看你被良心所折磨。我很快就会死了,但我是死于自己之手,这是我自己造的孽,怪不得别人。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一个叫做颜广寒的孩子,要替我照顾他,因为我们段家,欠他良多。”
后来,他真的死了。
据说是死在颜广寒的手下。
我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父亲自始至终都站在远离我的位置上,他给我的影响,微乎其微。
关于父亲的死,我暗中调查了很久,其中许多隐秘我也探知一二。比如,四大家族的卑劣行迹。
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
我曾经试图查访颜广寒,他却如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直到,那一天,他忽然自己抱了琴出现在我面前,用清澈见底的眼睛看我,说自己,姓颜。
我把他放在身边一步不离。我只相信自己所见,我想要用自己的眼睛看透他。看透那个冷漠的孩子,冷血的杀手。
慢慢的,我发现,自己错得彻头彻尾。
他从不试图隐藏自己,仿佛透明的一般,让人一眼看透。
他的善良、细心、温柔,甚至是他的任性、倔强、坏脾气。把这一切毫不掩饰表现出来。
还有,当他听我“无意间”提起父亲,眼里流露出那浓重深刻的悲伤、悔恨。
父亲用自己的死亡硬生生剥去了他赖以在这个冰冷世界保护自己的外壳,把他推倒一个无可退却的绝路,让他被伤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我终于明白,父亲真正伤害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也许父亲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始终都是我。
而我,生命中第一次,有想要保护的人,却是他。
想要守护他。
守护他干净的眼神,守护他不染尘埃的笑容。守护他不要被这个冰冷的世界伤害。
只是,现在的我,真的有能力保护他么。
他把我推上马车的瞬间,一直在我脑海里不停回放。那么坚决兀定,毫无悔意,连生命也愿意放弃。
也许,我的觉悟不及他的,坚定如斯,坚定到惨不忍睹的境地。
小颜,再给我一些时间,在我真正有能力保护你之前,请再忍耐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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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孤,小颜所中的毒,是唐羿下的。”沈妍蓉轻声说,皱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君竹孤静默了一会,最终轻叹,“生死判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大概小颜也是这样想,所以不会怪唐羿。”
是啊。毕竟生死判的判官,都是杀手。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作出怎样的事都无可厚非。只是,到底为了怎样的理由,唐羿居然会不惜背叛小颜?
君竹孤给我开的药方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所以这些天我变得慵懒无比。常常一睡一整天。段重锦终日陪在我身边,他手心的温度很暖,即使睡着了,仍能感觉到他的温度渗透皮肤一点点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仿佛有午后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在身上,如同羽毛般轻柔舒适。所以,可以一直很安心修养,伤势也因此恢复很快。
几日后,重华山庄前去荆州谈判的大队人马到达景德镇与我们汇合。我告诉段重锦,反正在哪里都一样是睡觉,没必要因为我耽误了行程。他拗不过我,于是继续上路。
不过,人闷得时间太长也是会闷出病来的。
纵然我极度嗜睡,连续十几日下来,我也有点招架不住。
“段重锦……你让我出去走走吧,我快闷死了。”
“不行。”
“……”第N次谈判破裂。
“你在干嘛?”见我两眼无神看着窗幔发呆,段重锦问。
“我在数那上面锈了多少朵祥云……”
段重锦苦笑摇头。潜台词,你真是无聊。
我怨念看着他,“你不知道,人无聊的时候连鼻涕泡都能玩上半天么?我在这里数祥云即练数数又练视力,已经够有意义了。”
第三十四章 妖孽尽出
君竹孤给我开的药方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所以这些天我变得慵懒无比。常常一睡一整天。段重锦终日陪在我身边,他手心的温度很暖,即使睡着了,仍能感觉到他的温度渗透皮肤一点点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仿佛有午后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在身上,如同羽毛般轻柔舒适。所以,可以一直很安心修养,伤势也因此恢复很快。
几日后,重华山庄前去荆州谈判的大队人马到达景德镇与我们汇合。我告诉段重锦,反正在哪里都一样是睡觉,没必要因为我耽误了行程。他拗不过我,于是继续上路。
不过,人闷得时间太长也是会闷出病来的。
纵然我极度嗜睡,连续十几日下来,我也有点招架不住。
“段重锦……你让我出去走走吧,我快闷死了。”
“不行。”
“……”第N次谈判破裂。
“你在干嘛?”见我两眼无神看着窗幔发呆,段重锦问。
“我在数那上面锈了多少朵祥云……”
段重锦苦笑摇头。潜台词,你真是无聊。
我怨念看着他,“你不知道,人无聊的时候连鼻涕泡都能玩上半天么?我在这里数祥云即练数数又练视力,已经够有意义了。”
到达荆州时,我已经恢复了五六成。
身上仍然缠着厚厚的绷带,但是只要内伤恢复,我就生龙活虎了。
芙蓉城浣剑门秦家,已经提前到达荆州。
这次密会真是绝顶“隐秘”。段重锦和秦封雪都不约而同,炫耀自己财大势大一般摆出极尽奢华铺张的阵仗。本来觉得段重锦那个数百人的车队已经够夸张了,后来才知道,人家秦封雪连马车都不屑坐,坐着三十六人抬着的紫荆行辇而来。并且一到荆州,什么酒楼客栈都看不上,直接把荆州最大的青楼——蓝竹苑连人带楼一起包下,住进去,日日笙歌,左手美女右手好酒,好不热闹。
段重锦也无意与他在这种事情上攀比,一行人住进了重华山庄在荆州的一栋私产。
于是乎,原本一片祥和宁静的荆州城,一时间鸡飞狗跳。段重锦和秦封雪作为四大家族首领,多少人一辈子也只能在茶馆说书中唏嘘,遥想一下神人尊容。现在两大首领同时现身荆州,这方圆千里的不论乡绅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是赶车趋马,拖家带口,前来围观。
这几日,段重锦被公事缠身,再也分不出精力整天盯着我。不过,眼线倒是留了不少。经常我在房间里半天没动静,就会有侍卫侍女“不小心”破门而入。确定我没乱跑才放心退出去。
那夜,段重锦似乎是去赴宴,我一个人无聊躺在房顶上数星星。
其实,我很懂得怎么打发时间。那大漠三年苦寒孤寂的生活让我习惯了寂寞。
长久一个人无所事事也不会让我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我正闭目假寐,忽听屋上瓦片轻响,有人脚步如风,行至我面前。
我懒懒睁开眼,仍然四仰八叉躺着,没有起来的意思,“秦兄,什么妖风把你吹来了?”
秦楼月对于我随便的态度不以为意,谦和微笑,“如此月夜佳期,颜公子可否赏脸与家主把酒一叙?”
说得这么文绉绉得。
我坐起来,调整脸部肌肉作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传说中的浣剑门——秦封雪门主,邀请我?”
“正是。”
秦封雪。
如果说段重锦可以说是武林的一段传奇,那么,秦封雪就只能用“神话”两字形容。
五年前,浣剑门内部发生叛乱。那一夜,浣剑门门主嫡子被杀手所杀,门主重伤濒死。而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庶子秦封雪,一天之内以雷霆铁腕手段,镇压叛乱。自此名声大噪。
自秦封雪坐上浣剑门门主之位,原本四大家族中实力最弱、势力最小的浣剑门,在短短几年间,声誉雀起。蜀中本就是武林教派林立、根基稳固之地。浣剑门却五年里金戈铁马,剿灭蜀中不愿臣服的势力;灭黄龙寨、诸峨眉,收唐门。而这一切,都出自这个少年的计谋领导之下,从此,人们说起秦封雪的名字时,总会有不自觉的敬仰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