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的她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父亲无奈的目光和母亲的眼泪中被抬上皇后娘娘的凤鸾嫁入宫里,成为了宫中的囚鸟。
龙令站起来,对姝琴温和地笑道:“姝琴,委屈你了。”
姝琴躬身一福,道:“皇上哪里的话,这是臣妾当做的。”
当做的?当做什么的?在这冷漠的宫里,寂寞终老一生?她刚嫁入这里时常哭,但时间长了,她明白再不会有人来放她出去,便再没了表情。一张冷漠到了麻木地步的十五岁少女的脸,苍老得让人连多看一眼也不忍心。
和太后说了不多一会儿话,还没有道毕几个月未见的离别之情,传令的太监便在外面催了。龙令无法在东宫多做停留,甚至连一些稍微知心的话也不能和太后说,因为这宫殿里老鼠很多,一点点信息也能传到龙延成那边。这是屡试不爽的事实。
龙令不得不起身拜别太后和皇后,他很想在太后身前长跪不起,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不能这么简单地沉溺于此,只得忍悲含泪磕头离去。
走出戒备森严的冰冷东宫时,龙令回头看着身后寒光闪闪的冷兵器,再次对自己发誓,他总有一天要让龙延成得到他应有的报应,他要让他尝到最屈辱最痛苦的滋味!为了他的父皇,母后和母亲。
【乾圣九年,乾圣帝身染重病,沉疴不起,帝无子嗣,欲拟昭,由八贤王执掌国印……】
被史官称为“沉疴不起”的“乾圣帝”正在后宫中和衣着暴露的美丽宫女们玩捉迷藏的游戏,龙令蒙上眼睛,宫女们四处躲藏着让他抓。只见御花园内处处都是美女的倩影,银铃般的娇笑之声不绝于耳,“乾圣帝”随手一抓就是好几个,但凡被他抓住的,全都要被揉捏调戏一番方能放走。龙延成未经任何人通报,只由几个太监侍卫带领着来到御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等秽乱的场景。
龙延成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言不发,领路的太监诚惶诚恐地躬着身体,生怕这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会因为那位名誉皇帝哪里不对而迁怒自己。
不过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龙延成看了一会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要当心身体呀,皇上。”
沉浸于游戏当中的宫女们这时才发现八贤王的到来,都发出了短促的娇呼声,匆忙下跪,高呼:“八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被龙令抱在怀里的宫女无法挣脱他如铁铸的胳膊,吓得花容失色,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龙令一手抱着她的纤腰,一手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带,对龙延成笑道:“啊哟,是八皇叔!几天不见,别来无恙?”
龙延成道:“还不错,多谢皇上关心。”
龙令道:“是吗?真不巧,朕的身体最近是沉疴难起啊,都快要把传国玉玺交给皇叔你了呐。”
龙延成没有回答,面色连变都没有变一下。龙令放开怀中的宫女,吊儿郎当地走到旁边的凉亭中的石凳上坐下。龙延成也走上去,坐在他的对面。太监们偷眼看了看龙延成的脸,忙将周围的宫女们统统赶走。
待得周围清净以后,龙令一手托腮,趴在石桌上对龙延成笑问道:“皇叔此来有何贵干?啊!对了,是接掌传国玉玺的事吧?真不好意思,还麻烦皇叔亲自跑一趟。只要您说一声,皇侄自然就给您送去了么。啊,对了,玉玺本来便是皇叔‘借用’去的吧?连问都不必了,直接拿走便行了。”
龙延成双目微垂,道:“不敢,皇上病重,做臣子的怎么也得来参拜觐见一下,接掌传国玉玺的事,容后再说不迟。”
“呵,怎么又不着急了?”
“欲速则不达。”
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九年前,先皇突然“病故”,内宫深锁,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然就改朝换代了,幼小的傀儡皇帝被扶植上了金銮宝座,完全不懂朝政的皇后成为太后,垂帘听政。从那时起,原本就拥有朝中半壁江山的八贤王接掌了整个朝廷,杀“忠良”,斩“异己”,成为拥有完全的权利的“皇帝”。
只要有眼睛的人便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深深的宫廷之中在九年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没有人敢提罢了。但,不敢提不表示不怀疑,表面上对龙延成唯唯诺诺,实际却阳奉阴违的人多得很,无数自诩忠臣的人还在不断地寻找机会要把他这个篡位的强盗赶下去。那些人究竟抱有如何的目的龙延成无法一一说明,但是他能确定的唯一一点就是,他若只满足于现况便罢了,可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想要坐上那金壁辉煌的龙椅的念头,就绝对会有无数道学和君子痛心疾首地发动全天下来声讨他。
龙延成从来不觉得自己篡位有什么不对。虽然他排行第八,可他的母亲其实才是正宫娘娘,排行第六的先皇的母亲只不过是个才人。他的母亲自信地认为,只要凭着她正宫的位置他便决不会与太子宝座交身而过。让他从小就被当成了皇位的继承人来抚养,绝对没有谁能跟她的儿子抢。但或许是她的野心太大了,他的父亲——圣德皇帝坚持立长不立幼,而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大儿子。皇后费尽心机,终于趁先皇病重之际以编造的罪名将太子打入天牢,煽动朝中大臣向皇帝进言“有嫡立嫡,无嫡方可立长”。并设定了一连串精心的计谋,无论皇帝选择哪个皇子都可使之很快被废。可是她算计了所有有能力的皇子,偏偏把最懦弱最无能的六皇子给忘记了。一着错,步步皆输,皇帝在临终时,竟就指定了她忘记的那个皇子,那只金銮宝座,终是与他失之交臂。
母亲去世后,他继续着自己的目的,这不是为了别人,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这野心已经变成了习惯,若是不能得到这个,他甚至会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皇帝的玉玺本来就在他的手里,交不交根本无所谓。可他就是要坐上龙椅,并且让所有的人闭上嘴,对他心悦诚服,他要让最多的人承认他,让他们对于“乾圣帝”为自己“禅让”这件事无话可说。所以他不着急,有的是人比他还急。比如面前这一个。
正如他以前所说过的,龙令要在他面前耍花样,就是再长到他父亲的年龄也还差那么“一点”。他在做的事情,他全都知道,不过没必要说破,无聊的时候看老虎被牢笼所困妄图挣扎的样子也很有趣,一个一辈子也没见过后宫之外天空的人能做什么呢?所以这一点消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骄傲能害死人,等他真正理解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
“皇上,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此次春闱的事情。”龙延成道。
“哦,这种小事,皇叔自己拿主意就好了。”龙令的声音懒懒的,好像一点精神也没有。
“皇上,这并非小事,春闱将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材,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皇上应当对此更重视才对。”
龙令抬起头,用毫无异常的表情笑道:“是这样吗?朕明白了,那你想要朕做什么呢?”
他这个皇帝根本没什么作用,一旦龙延成要和他“讨论”什么,必定是要下命令的。若真相信他是为了自己好,那才是犯傻。
“礼部尚书洪永喜,在上次春闱时有收受贿赂的嫌疑,希望这次能够换其他人来做。”
龙令在心中冷笑,什么收受贿赂的嫌疑!洪永喜是先皇的心腹,只是因为其人在朝中门生众多,龙延成才暂时不能动他,不然他早就落得和宇文元一样的下场。“有收受贿赂的嫌疑”?真有的话,他还不借题发挥,把他立刻弄掉了。
“这样啊……”龙令装作思考的样子,道,“皇叔,那你认为应该用谁?”
“波凯一。”
“波凯一?”龙令几乎失笑,太明显了吧!波凯一虽然同是正三品,但他是刑部尚书,掌国家的法律、刑狱等事务,只不过因为他是龙延成手下的人,所以龙延成才会推荐他。居然让他负责春闱?还不如让他自己去!直接说他想要为“自己”选拔人才,然后去挑最合适的仕子好了。
“皇上不同意?”
“不,皇叔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皇侄言听计从。”
“是吗?那么,明天的早朝我会提出这件事,请皇上定夺。”
“一切听皇叔的。”
“多谢皇上!”
龙延成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龙令也不着急,悠哉悠哉地拈起桌上的葡萄放入口中细细嚼。
今日阳光很好,暖洋洋的,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暖风带着花园中淡淡的花香味道悠悠荡荡地飘过来,让人不禁便想昏昏睡去。
“皇上。”
“嗯?”龙令眼皮很沉,都快睁不开了。
“你若是不做皇帝了,会想做什么?”龙延成的声音很清冷,好像燥热中一丝清爽的凉风。
“我……”龙令正浓的睡意忽然烟消云散,但他没有直起身体,依然趴在那里,懒懒地道,“我想当一名武将,为国家戍守边关……不,或许那种事情不适合我,我还是更想做一名侠客,豪气冲天,仗剑江湖,交无数的武林儿女做朋友……”
那是梦,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从出生时起便被身份限制住了自由,现在,又被无法挣脱的锁链捆绑在这深冷的宫院之中,看着被墙壁围住的月亮猜测宫外的满月是不是也和宫内的一样大,一样圆。
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
龙延成睁开眼睛,双眸中映入的,是龙令仿佛小了很多的身体。
真好。他想。他有梦想,即使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仍然是美丽的。可是他没有梦想。得到皇位是他的希望,而不是梦想。他早已经想不起来这希望是如何根深蒂固地种进他的心中的了,他只记得那是母亲的梦想,渐渐地就变成了他的希望。他想要逃离它,却只觉得被它缠得越来越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真的篡得了皇位之后会怎样,难道就这样,一直当皇帝吗?
希望在前面的时候,他会努力,可希望被追上以后,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不想做皇帝,可是他没有别的希冀,没有梦想,他只有循着母亲告诉他的这条路,慢慢地摸黑前行。
他伸出手去,触摸龙令的头发。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可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和面前的“皇帝”在一起的时间多。有时候他甚至会把这个年轻人当作自己的孩子,可那是错觉。这个“孩子”很危险,他不是真的“孩子”,他是一头年轻的虎豹,随时都在伺机咬他一口。然而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龙令始终都让他有那种感觉,这让他稍微地感觉到了困扰。就如今天这次,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手还是摸了上去,似乎是安慰,可那若是安慰的话就太可笑了,尤其,那安慰还是来自于他的时候。
所以他的手在将要触摸到龙令的时候犹豫了,只是轻轻地拂过了他的发丝便收了回去,好像暖暖的微风吹过一样。龙令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他们能够互相看到对方的表情的话,那绝对是一幅很微妙的情景。龙延成的脸上除了平时的冷漠与淡然之外,还搀杂了一些几乎可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在里面;而龙令,他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牙关紧咬。
即使只是微风拂过的感触,龙令还是感觉到了,无法解释地,他的身躯又如一年前那样,忽然紧绷。这实在太奇怪了,只是一个小小的触摸就让他无法遏止地如此激动起来,那不是普通的感受,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他在迷恋他一样!
如果他不是龙令,如果他不是龙延成,如果,这周围不是有那么多人,他几乎就会反手抓住他,把他拖到自己的怀里来!
想接近……好想接近……
在痛恨的同时却又渴望着接近,拼命压抑的这种欲望,让他无法正视龙延成。
龙延成收回了手,站起来道:“臣下告退了,请皇上回寝宫安歇去吧。”
“……”
“什么?”龙令似乎说了什么,龙延成没有听清楚。
“……”龙令又说了一遍,龙延成还是没有听清。
龙延成弯下了身体,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然而他没有想到,龙令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将他的脖子往下用力拉,龙延成没有防备之下被他拉得几乎接触到了他的脸旁边,然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了他的嘴唇。
龙延成震惊地猛然推开他,噔噔噔后退几步,险些从台阶上坠落下去。
“龙令!”
听到主子的喊声,在稍远处侍立的侍卫们转眼间已经冲到了他们身边,对龙令亮出了兵器。
龙令本不想那么做的,可是手似乎不听使唤,只要龙延成有接近,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控制能力在逐渐减弱,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情来……
“你们住手。”龙延成对侍卫们摇摇手。
侍卫们收起刀剑,很快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龙延成面色平静,只看他的表情的话,似乎什么也没发生,“龙令,不要想耍花样,我跟我的敌人勾心斗角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多谢皇叔提醒,”龙令站起来时已经面色如常,他笑着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皇侄儿记下了。”
龙延成点头:“好,你可以回去了。”
龙令走出凉亭,在经过龙延成身边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轻轻地留下了一句话。
不,应该说是半句。
龙延成为那半句话皱紧了眉头。
——我好想……——
好想……?
第二章
某夜,礼部尚书洪永喜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由于公务繁忙,洪永喜那天直到入夜时分才匆匆乘轿回家。
他一入家门,管家便上前禀报,有位客人已经在前厅等候了他许久。
“是怎样的客人?”洪永喜一边脱官服一边问。
“很奇怪。”管家躬身答道。
“嗯?”洪永喜的手停了一下,“怎样奇怪法?”
“那人是拿了太傅宇文元大人的介绍来的,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老爷本人,可是他却一直带着面纱,小的也不敢问,刚才有人去奉茶,听说那面纱还戴着,没有取下来过。”
“面纱……?”拜访一位朝廷的正二品官员,居然还戴着面纱?不过既然是一向与他交好的宇文元介绍而来的,应该没有问题吧。他对这个人的身份忽地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换上便服,道:“管家,带路,我倒要看看,那个人会是什么身份?”
一个身穿黑衣,蒙着黑色面纱的人负手站在前厅中,似乎在观赏其中的奇花异草。
洪永喜远远走来,那人如有感应般转过身,一双灼亮的眼神盯着他看。还未走到,洪永喜已经拱手大声道:“不知是太傅大人的使者到来,多有怠慢!得罪,得罪!”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道:“是我叨扰了。”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洪永喜突然愣住,隔了很长时间,他才将视线从黑衣人脸上那双发亮的眸子移开,对身后侍奉着的下人道:“你们下去吧,我与这位贵客有要事相谈。”
下人们告退而去,洪永喜走到门口巡视了一下门外,没有其他人,便急急关门,落了栓,回身,一甩衣摆,行大礼叩拜,同时用兴奋得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原来是吾皇驾临!洪永喜未能尽早迎候,实在是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龙令取下脸上的黑色面纱对他笑道:“是朕有意隐瞒身份,爱卿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洪永喜声音几乎哽咽,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方才起身,垂手恭立一旁。
龙令坐下,道:“洪爱卿,朕分明蒙了面纱,又穿了夜行衣,你是如何认出朕来的?”
洪永喜激动躬身道:“吾皇英名神武,身披皇气,头顶紫光,臣下自然一见便知!”
龙令心中皱眉。这个洪永喜虽然对先皇忠心耿耿,能力也相当不错,就是太过爱拍马屁,否则今日的尚书令绝对就是非他莫数了。他决意不再问这个问题,反正结论应该很好猜,每当上朝的时候,满堂朝臣中敢盯着他看的人,除了龙延成就是洪永喜。就算一屋子的人都认不出他来,洪永喜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