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他擦了,又反过来哄了几句,这才依旧回了崖下,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领了那箱金锭的情,抑或出于别种考量,殷朱离面上虽冷淡,却还是
指了个地方让常留瑟住下。那其实只算个附在山脚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
枝叶铺了地,夏日里倒也不觉多么艰难。
常留瑟虽身在崖下,日里却依旧练功毫无懈怠。因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在
纯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场补救的戏给殷朱离看,只要他信了,垂丝君那边多半也
有得补救。
于是他愈发刻苦操练,并且一改平日的嬉闹变得沉默寡言。在殷朱离面前
他只吃从谷里找到的野果树芽,等入夜之后再上到崖顶吃点小芹带来的正经粮
食。饶是如此,一旬下来,青年也还是明显消瘦,逐渐有了些药店飞龙的意趣。
这段时间里,垂丝君看似从未下崖,然而从常留瑟刻意放置于塘间要道的
草木灰上看来,每隔数日,崖上总会有人漏夜前来,穿过水塘直向殷朱离的水府,
偶尔也会在自己蜷缩的草洞前面驻足。
又过了几天,脚印渐多了,常留瑟便逐渐意识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里,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来休息,忽然听见半空
一阵猎猎衣裳响动,不由好奇垂丝君今夜为何提早前来,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
去。
殷朱离的水府在龙瓣水塘尽头,从外面看仅是间被紫藤缠绕的石室。常留
瑟见垂丝君运起轻功沾着水面飘进水阁,便也大着胆子踩着石块去看。可谁料
到,靠近水府的最后一块垫脚石竟无故松动了,常留瑟刚踩上去就开始摇晃。他
忙提起轻功想要躲闪,一只脚却已陷进水里,夜间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
立刻抽搐不止,连带着他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着砸出好大一个浪头,直拍向水
府大门。
水府里听见响动,垂丝君立刻推门而出,却见到青年泥鳅似的趴住岸边,
双脚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着,那摸样狼狈又可怜。
常留瑟见形迹败露,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怯生生哀求道:「......对、对不起......
求你把我拉上来。」
垂丝君知道他不会水,又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轻叹了口气将他捞了起来。
「你这又是在唱那出?装着乞儿搏人怜惜?」
常留瑟这几日着实瘦下不少,又一直穿着出事那天破破烂烂的衣服,委实
像个乞丐。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突然蜷着身子,一气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日垂丝君冷静后便有一丝悔意,后来又从殷朱离处听了常留瑟乖觉的表
现,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见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怜之状,也就软了软心肠,带
着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后一段辰光,殷朱离亦开了门从水府中走出来,看着自家门口
那塘被常留瑟趟浑了的碧水。叹息道:「别怪我做手脚,只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
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宁。还是送回崖上处置较好。」
第二天早饭时,宅里人见到常留瑟回归,皆欣慰不已,除却小芹不表,棋书
几叟心中都多少对于青年有几分歉疚之情,如是一来,竟然对他比过去慈祥了
不止一倍。常留瑟也算是因祸得福,活得愈发滋润起来。
为免牵连到宅里其它人,常留瑟听从殷朱离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
写了一份陈情递给垂丝君。交代了发现箜篌的过程,只隐瞒自己知道陆青侯
的确实身分这一点,仅说是以为垂丝君爱听箜篌,才特特学了起来。
这事垂丝君已无心纠缠,只让棋叟拐着弯儿告诉青年,不要再动无意义的
心思。常留瑟表面上应承,骨子里却哪里能够真正柔顺。
夏季里燥热,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来,得了教训的常留瑟暂时蛰伏,
一门心思练习武功,只在对待垂丝君的态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死缠
烂打,反开始与人保持距离,看来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旧后怕着那日的
拳脚。天长日久,竟让包括垂丝君在内的宅里人都产生了「憋屈着他了」的错觉。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间机拓木屋也仅剩下其二未曾打开。常留瑟剑
法练到十成时,垂丝君便有意让他随自己出外走动。
常留瑟自然认为是个机会,却还是提出要将小芹带在身边。垂丝君蹙了蹙
眉答应下来。次日三人便启程,去南方一座名为临羡的城市。
临羡城坐落在西江岸边,三人包船逆长江而上,两日后改换旱路,一日入西
江河道,这又过了差不多两日,方才来到临羡地界。
小芹头一次远行,自然觉得处处新鲜,而常留瑟明白垂丝君不过是想借机
一试自己的修为,于是主动包办了一路的水匪山贼。垂丝君见他卖力,也慷慨
地给了不少奖励。若换了从前的常留瑟,早已经搂着男人欢呼起来,然而此时
此刻,再多的奖励,也不过换他一个浅浅的梨窝--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将「憋
屈大法」演绎得愈发琳漓尽致。
平日里靠着几个老头从中周旋,垂丝君不觉得尴尬,此刻与常留瑟只隔着
个木头似的小芹,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幸临羡是一座极有看头的城市,百越之民于此汇集,手工业与商业极盛。
入城之后,三人先找了客栈落脚,稍事休整便应了小芹的请求上街一观。
临羡街头商品琳琅、千奇百怪,虽是小城,人气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逊色。小
芹算是开了眼界,他不敢对垂丝君造次,便拉着自家主子在人海里闯进穿出。常
留瑟不仅不恼,竟还一反常态地取出碎银给他花销。
垂丝君远远地看着那主仆二人,不由忆起与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时的常留瑟远比现在的小芹更活泼。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却被自己整
个儿揉碎了重塑一遍。他有点怀旧,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回想,却终是再描摹
不出常留瑟曾经放肆夺目的笑容。
他这边正难得惆怅着,常宙瑟却一面痛惜着见底的荷包,一面强忍住好奇,
约束着不能东张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来。
近酉时,三人一同在酒楼用过晚膳,垂丝君打发了小芹先回客栈,自己则与
常留瑟去办正事。
之所以要到临羡来,原本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之前与你吩咐过的事,可还有印象?」垂丝君领着常留瑟离了大道,却向
僻静的小巷子里去,小巷在东北面的城墙儿根上,八卦里艮位死门的位置。与
它隔了堵城墙,外头就是穷人家的坟场,出了名的污浊晦气。
常留瑟跟在垂丝君身后,闷闷地应道:「记得的,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摆弄
尸体的毒术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触哪里的任何物品,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捅了
漏子。」
垂丝君在前面点了头,说话间小巷拐了个弯儿,倒是宽敞起来。左右清一
色青灰砖墙,平平绷起数张姜黄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面,虽没了风雨,却也
不见阳光。一丈宽的小巷子里阴气逼人,走几步便堆着些绘有婴孩形体的瓦坛。
俱封了口的,常留瑟虽好奇,却也无从探看。
又走了几步,空气突然变了味儿,夹杂着沉重的樟脑与檀香气,常留瑟循着
味朝墙根张望,只见几滩红红黄黄的污水,墙缝上就插着线香。他再绕开垂丝
君向前张望,不远处小巷尽头是一扇朱漆小门,紧闭着。
「这是什么地方......」他有点心虚地问道。
垂丝君极镇定地回答:「义庄后门。」
垂丝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临羡城义庄。垂丝君敲了门,一时
之间却也没有回应。常留瑟立在他身后,只隐约听见墙里一阵铃铛声响,刚要
细听却没了,正在奇怪,那声音突然又从脚边的土里冒了出来.缠到了自己的腿
上。
冰凉冰凉的活物,不用低头也知道是什么。三尺来长鲜艳至极的一条毒蛇。
垂丝君早来过义庄、听见铃声便明白要出来的是什么货色。早前便在身上
带了雄黄,却没料到常留瑟立得远了些,竟没有将他一并儿护起来,只是这蛇
原是季子桑的爱宠,除了恶心倒也无甚大妨,反而可以用来一窥常留瑟的胆识。
有了这番主张,他便慢慢回头去看,却着实桩所见的景象惊了一跳。那蛇
不知何时已沿着常留瑟的小腿攀上来,在青年项上绕了两转,头抵着青年的下
颌,带了铃铛的尾巴则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并没有瑟缩呻吟,他只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唯有从拽紧的
双拳与额际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绪,垂丝君这才想起来,他是个怕蛇怕到极致
的人,平日在水里见到根草绳都会嚎出来的主儿,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直
叫人另限相看之余,更起了一股可怜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将那蛇架走,朱漆小门忽然「吱呀」地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只
纤长雪白的手来。
那手虽纤长,细看却骨节分明,应是男子之手,却又涂了金色蔻丹,腕上切
着个藏银镯子,镶了对鬼火似的猫儿睛。
垂丝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来了,便让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虫。只见那
白森森的手隔空轻轻一招,也不用说话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觉地滑下常留瑟
的身子,循着地上的小洞游回义庄。常留瑟觉察到脖子上没了重量,睁开眼睛
便是一个踉跄,垂丝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却扒着墙壁稳住了步伐。
门里人已看清了来者是谁,清脆地笑了两声道:「千尺垂丝君看取,好友别
来无恙?」
垂丝君亦点头做了回应,朱漆门这才全敞了。浓重檀香浪掩映着一袭黑
袍,黑袍里裹着羊脂玉雕似的一个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却含着如
烟似雾的江南媚色。说不明白,竟是一塌糊涂的妖艳,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
时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记,就只看见满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贴在卵石小径上,织出
醉人的残红。
垂丝君为他引见道:「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与常留瑟打了照面,三人便进到义庄里。义庄里里外外三进长屋,小
季住最里边。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是满地瓦罐,头顶甚至也悬起了一个个竹片笼
子,里面装着风干的动物与药材。垂丝君面不改色地在一具婴尸边上坐了,而
常留瑟还暗中观望,捶防着那条花蛇冷不丁再窜出来。
主客落了座,垂丝君取出带在身边的一个锦盒递过去,开门见山道:「这次
来,是想来拿上次提到过的药剂。」
小季接过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这才轻轻开盖,盒子内竟是块松石,
中间包裹一条一只来长半透明的小虫。小季见了这虫,绿眼睛里几乎放出光芒
来。
「你总算知道什么东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这么多年只送
得一次贴心,也足够让我心寒的。」
一边说着,再仔细收好锦盒,脱了手套便将一手极自然地搭在了垂丝君腿
上。男人想必见惯了这种阵仗,避也不避。却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
时撕了伪装扑上去。
青年心里虽怨怼,面上却摊得均匀,看不出半丝不悦。然而那蛇性的小季,
目光游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凉冰凉,直楔进皮肤里,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
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来一个青花瓷罐,对垂丝君说道:「这药剂让
你拿了去倒不成问题,只是用在死人身上的,并不是翘开它们的嘴唇灌下去那
么简单。」
说着便将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镰点亮头顶上一盏绿皮灯笼。长屋里亮了起
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件古怪的器具:长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会流动的。」小季幽幽地笑道,葱白的手指一边缠着皮管子,
「这东西一头磨尖了,好插进尸身里面,再用这球囊装了药汁挤进去......」
他的话未说完,垂丝君竟露出几分内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讶异,小季却知
道内情,只了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这个手,我还是把这事交代给小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