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
夜一点一点的浓了,越往深处走,夜风也越冰凉,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月光被参天的树木分割的只剩一丝一丝的光线。不时有幽然凄厉的野兽叫声传入耳中,月光被浓重的云彩遮住,四下里黑影幢幢。
星光也开始黯淡下来,好些时候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背影,心里的焦灼一阵胜过一阵。马蹄溅起些许石子,打在脸上竟也不觉得痛,心里只在盘算怎么才能让他停下来。
他的骑术,还不是精良到家,平日里在好路上飞奔倒也还行,眼下的情况,以他的骑术来说,还真是不妙。
一边胡乱想着,一边不停的扬鞭,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生怕一个不留神从眼里消失。
距离在一点一点的缩短,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衣带,突然隐隐感觉路面越来越松动,慢慢有了坡度,我忍不住叫:"皇上,您别任性了,再往前就是断崖,没有路了!您还是快停下来,臣求您了!"
话音未落,前边的马已然向旁边歪了去,我立刻出手,手中马鞭卷上了缰绳,顺势一扯,缰绳就被抄在了我的手里,马大概也感到了加上来的负担,越发狂躁起来,忽然一个直立,他身子一轻便被整个儿抛起来,随之一歪,就势就要像地上倒去,我顾不得许多,立即松开了马缰,腿上夹紧马腹,一把伸手扣住他的腰身。
他的身子轻颤了一下,立即转过身,伸手牢牢地抱住了我,脸顺势埋进我的肩膀。
"别怕,有我在。"
马越加发狂,我试图制止那匹马,死死抵着马镫的脚渐渐的酸软,再加上胤琅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竟是支持不住了。
我抱着他从马背上滚落,落到了草地上。地上并不平整,大块大块的石头硌得我身体的每个地方都疼痛不已,怕他受伤,我将他抱得死死的,沙尘被扬起,呛得不行,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到"风追"在竭力的嘶鸣。
第十九章
"嗯......嗯......"
"忍着点,好不好?忍一下就好,马上就好......"
"你让我怎么忍,痛死了,啊......轻点行不?都说了要你轻点......啊......"
他嘴里咝咝的吸气,眉毛鼻子全皱到了一起,一副忍耐到了极点的模样,还不忘用眼神狠狠地剜了我几下,我满头是汗,却也顾不得擦,直到最后一圈绷带缠好,紧紧地打了个结,才放开他的手臂。
"你下手还真是重,包扎也能把人弄得痛得要死。"他抱着手臂靠着树抱怨,我嘴里咬着绷带往自己手臂上一圈一圈的缠,没有说话。
掉下了马背,我抱着他滚下斜坡,两人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翻滚,都沾了满身草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停住了,想要拉起他,不料他一阵呲牙咧嘴,我心里慌了几分,拉开他的衣袖,才发现小臂多了浅浅的一道血痕。
撕碎了衣衫,我给他裹好了伤,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得鲜血淋漓,但还是忍住了,默默裹着伤口。
风变冷了,血珠也慢慢的凝固,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不由得眉头皱起,但愿没伤到骨头。我受伤是常事,但胤琅就不同了。
"陛下,您的伤口还疼不疼了?若是不行,还请马上回到行宫......"
"疼?"他嘴角溢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有如此忠心护主的大将军,朕就算想受伤都难。"
我垂下胳膊,尽量忽略刺骨的疼痛,道:"陛下教训的是,都是臣失职害陛下受惊,臣罪该万死。"
他抬起眼睛,说:"你除了‘臣罪该万死'这句话还会说什么?‘臣罪该万死',‘皇上圣明',‘皇上教训的是'朕听你这些话听得耳朵都磨起了茧子。以轩,你要和朕僵持到什么时候才甘心?"
"皇上言重了,臣怎么敢,况且臣也不认为臣是在和您僵持,臣认为这是君臣之间应有的礼数而已。"
"你......"他嘴角抽搐了几下,低低的道:"这普天之下,就你敢和朕这么顶嘴。"
"臣不敢。"
他的脸隐没在树的阴影里,我站起身,道:"夜深了,皇上,您出来也有些时间了,要是再不回去,其他大人们会担心的。"
"朕不要回去。"
"皇上--"
"朕说不要就不要,有本事你一个人回去,把朕撂在这里好了。"
胤琅的脾气一旦上来,软硬不吃,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
四野鸟兽绝迹,万籁俱静,阵阵刺骨的晚风袭来,我看到他缩了缩身子,把脸埋在了宽大的袖子里,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
我无奈的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走过去蹲下,想要给他披上,他立即把脸扭到旁边,一巴掌打开我的手,道:"朕才不要,朕不怕冷。"
我没有说话,冷着脸把他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又把领口合拢,才站起走开。
寻了些树枝干柴,不多时火遍燃了起来,映出一地红色。他坐在火边,嘴唇显出几分苍白,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壶,扔了过去。
"喝点吧,上好的醇酿魂,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他旋开酒盖,闻了闻就喝了起来,喝罢又扔了回来,随风飘过来一句话:"朕竟然不知道,大将军经常公务紧急,竟也随身带着酒,难道就不怕喝酒误事。"
我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晃了晃,说:"只不过是多年从军的老习惯罢了。"
"老习惯?什么老习惯。"
"没听说过吗?在外打仗,提着脑袋和敌人拼命,打胜了自然要美人在怀,美酒在手,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再说,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会不会还活着,自然要尽心开怀了。"
"美人在怀?你......你碰过那些营妓?你......你好大胆!!"
我奇道:"皇上,军队驻扎之处有做生意的营妓,好像不奇怪吧。还有,男人出征几个月,难保不嘴馋,抱个女人寻欢作乐是寻常事。臣也是男人,臣碰女人天经地义,还敢问怎么个大胆法?"
他眼睛瞪向我,怒道:"别的男人爱抱多少个朕不管,但是你......你不行!你是朕的人,要不是太后出面,朕根本就不想承认那个女人是什么将军夫人,朕不给她诰命夫人的封号,这点就连太后也奈何不得!!"
我无可置否,按照大澜律,墨岚在嫁给我以后就应该是一品诰命夫人,胤琅却推三阻四,我知道他那点心思,也什么都没说。
拨了拨火堆,隐约听到干柴噼啪噼啪的燃烧声,他抓紧身上的披风,道:"以轩,你给朕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碰过那些营妓?"
"碰过怎样,不碰又怎样,不过就是桩生意而已。天亮了,一拍两散,从此各奔东西,至于这么斤斤计较么?"
"当然至于......"他一下起身,连披风落下也没有在意,几步走到我面前,揪住我的前襟,凑近了咬牙说:"莫说那些千人跨万人骑的妓女,就是那些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但你是朕的人,就凭这一条,你就不能碰!"
"您诚心让我何家绝后么,皇上?何家绝后了,谁来保护万里大澜?"
猝不及防,他一下子将我推到,趴在我胸前,张口便咬上我的唇,死命的咬,密密麻麻如针刺般,不多时嘴里就多了血的气味。
我皱眉,扬手将他推开,他倒在我身侧,大口大口的喘气,眼眸里雾气重重,我抹抹嘴,手背上一道红痕甚是醒目。
"臣从小秉承家教,又受先帝敦敦教诲,怎么会干那种事,"我凝视着风中起舞的火苗,道:"军中因为女人而起的祸端,难道八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臣一心为国,这般的经验,自然是要吸取的。"
"你是指先帝狩琮七年间,南方贵郡的事情?"
"正是,当年的太守因为美人在怀,几杯美酒下肚,经不住美人的温香软语,耳鬓厮磨,床帐之间便将军队驻守情况说了大半,导致了后来的战事溃败。臣治军极为严谨,身为统帅,决不能再任此类事情发生,军队营妓的事情,管理是极为严厉的,而臣,万般不会去碰那些女人们。"
他从地上爬起,举着酒壶问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我瞟了一眼,淡淡道:"臣十四岁参军以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大漠沙场里。塞外大漠甚是寒冷,臣总要想个法子让自己暖和一点,不然怎么能捱过一场又一场的战事,又怎么能平安的回到帝都。"
酒对我来说除了起保暖作用外,便可有可无,就连那四年愁苦的日子,我也未曾借酒浇愁。
他轻叹一声,放下酒壶,我扯过披风,重新为他细细的裹好。
"你的寒疾,可曾好些?"他看我为他忙活,开口问道。
"罢了,武人谁身上没个小伤小病,不足道。"
"朕说过要让太医给你来瞧的,这么些日子一直僵着,等回到行宫,就传太医来看。"
"陛下,万万不可。"
他扭起眉毛,神色里尽是压抑的怒气和不解。
"臣现在不能单单考虑自己,臣统帅帝国军队,在军中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臣。陛下传太医来看,知道的是说臣患有寒疾,陛下体恤;不知道的,不知要怎样说臣,宫禁暗语,市井流言,贻害不浅。"我顿了顿,继续说:"兵者,国家利器,臣可不愿意因为臣的原因,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弄得军队不稳。"
"朕何尝不知,可朕......朕......你这样熬下去,朕不忍。你今年才二十六,日子还长,拖不得的。"
火光打在他的眸子里,隐隐的映出几分关切和温柔。我心底一股莫名的温情涌起,不自觉地理了理他弄散的头发,继而扶正了发冠。
"你说过要一辈子陪朕,朕不许你食言。"他伸手揽住我的腰,靠进我怀里,喃喃的在我耳边吐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和朕在一起,不要再逃避了,把你的心给朕,永远的给朕。"
"皇上,做您最忠心的臣子,臣自然鞠躬尽瘁,生死相随;倘若是爱幸,那么,臣不能也不会。"
他抬头,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为何一定要如此?白天我们可以是默契极好的君臣,晚上......晚上我们是缠绵相会的情人,这并不冲突。"
"鱼和熊掌,难以皆得,自古世事难以两全,皇上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万物有限,皇上也不可过贪了。"
他抱着我腰的双手瞬间收紧,"你......为何,朕对你的心意,以你那般得聪明,为何一定要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皇上要做一代明君,不能有一星半点让人诟病的事情,而这佞幸......臣是怕毁了皇上的一世清明。而臣......臣不能辱没了何家的百年盛名,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容于天理的......况且,况且......皇上和臣还是......"
胤琅笑,眼底却是凄然,道:"你终究还是在意你我二人的兄弟关系,可朕不在意,容不容,关天什么事情,只要你我愿意就好......就算是兄弟又怎样?你可知道,生在皇家,同胞兄弟之间多的是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从来就没有真情可言。"
他看着我,大声说:"朕是皇帝,是这大澜的主宰,可你有没有想过,朕也是人,想要有人来爱朕,想要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朕也会有情有独钟的对象,也有真心想要信任的人,也希望无论何时,在朕回首间,都能看到有个人站在离朕不远的身后!而那个人--朕希望是你!"
我心里蔓延起一阵一阵惊涛似的苦涩,却也不回避他的眼神,淡淡凝注这个强悍的男子:"臣愿为皇上鞍前马后,臣也会永远站在皇上身后,只求皇上,不要再逼臣了。"
他定定得看向我,我不动声色。
"以轩,你的心,究竟在哪里?"他狠狠地问道,手抚上我的的胸前,眼眸里尽数都是伤痛。
"臣的心......"
"朕知道你心里有大漠草原,万里大澜,但是,你的心里难道只装了这些吗?你的心里难道没有朕的一点影子?"
我瞬间愣住了,他的话犹如一支利箭射向我心中最秘密的深处,这几句话,字字都如一把刀一样划在我的心上。
我为了他所做的一切,固然是出于一个臣子该有的忠心义胆,不惜付出生命也要成全他的大业,而其中只有自己知晓的那种不容于天理的感情,多年一点一点地被一个忠臣的外衣包裹著。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日一日的成熟,希望他能成为一位明主。素来生性冷淡,我独独对他的事情却是上心无比,他对我的依恋和眼神里的情感,我何尝看不到,可......可......我实在无法逾越君臣之间的巨大横沟,再加上,二人既然已知道就是兄弟的事实,我只能选择将这深深令我震惊的事实全部封闭起来,而且封闭的更紧。
我不能忍受胤琅因这段感情受到半丝伤害,我不能忍受他的清名被人诋毁,他还年轻,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澜在他的手里定会开创一代盛世。倘若皇帝逼迫臣子乱伦相奸的丑事人尽皆知,不知又会横生多少变故,那些诸侯王们又会生起多少反心。我当年出走帝都,何尝又不是怕他意气用事,惹得本就不稳的局势再起波澜,就算我负气出走错再先,我也安排好了自己忠心的部属掌握南北二军,没日没夜的保卫着他。
事到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的一意孤行先行揭开了一角,可他终究是生在深宫,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以为只要肯全心全意的付出,一切障碍都不成问题,可是十年的血战疆场,却让我知道,世间的事往往不能如人所愿,多少的生离死别,多少的恩恩怨怨,到最后只剩下一捧黄沙,却还要在指间慢慢的流逝,永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