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我费力的支起身子,房间里一片暗淡,我只能看到单永的侧脸。
"将军......您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了两三个时辰了。"
我咳嗽了一声,道:"我不是去沪丰大营了么?处理了些事情,自然费了些时间。"
他摇头:"我去了沪丰大营,可刘将军说没见过您......"
谎话也编不圆,黑暗中我只能无奈的叹气,他在我面前站定,我抬起头说:"单永,你如今也独当一面,就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不要管我了。"
"将军!"他失声大叫。
我站起,面向他,问道:"如果今后有一日,我和皇上起了冲突,你会效忠我,还是会效忠皇上?"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大声回答:"您!"
我笑,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在夜一般寂静黑暗的屋子里回荡,他亮若星辰的眼眸突然一滞,瞬间黯淡。
"我再问一次,今后有一日,我和皇上起了冲突,你会效忠我,还是会效忠皇上?"
"您!"
我再次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捂住了脸,眼眸里充满了不解,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
"今后有一日,我和皇上起了冲突,你会效忠我,还是会效忠皇上?"
"您......"
我抬起手,他已然放开了捂着脸的手,冲我道:"将军,您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那个答案,我永远忠于您!"
手顿时软了下来,我摇晃着后退了几步,倚靠在墙上,冰冷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沁入身体,半晌,他率先打破了寂静。
"将军,您......您到底去哪里了......"
"你小子的废话越来越多......不说会死吗?"
第一次,我感觉到了无力。
"可是我要问,为什么我会弄名奇妙的被皇上提升为了卫尉,为什么苏清大哥会被皇上打发去了沧海?皇上......难道......真的就像那些文臣说的,皇上要......狡兔死,走狗烹......将军......"
我瞬间感觉心上被戳了一刀,吼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给卖了!"
他顿时闭了嘴,黑暗的房间里又重归于寂静,窗外隐隐透进来的月光洒下一地斑驳,映出树枝的枝枝蔓蔓。
我勉强站直了,背过身对他道:"你的职位是皇上给的,你的命是皇上的,你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所以,我要你记住,牢牢的记住,你要效忠的人,永远都是皇上!!"
"将军,您错了,我的命是您的......所以......就算皇上这么问我,我还是会这么回答!"
"混蛋,你不想要命了吗?你想给我惹事吗?"
"将军,我看得出来,您不喜欢帝都,您不适合帝都!"
我心上一阵抽痛。这个家伙,心眼儿还是那么实在,是个好孩子,不像我......
"夜深了,你回去吧。我喜不喜欢帝都,我心里清楚,你不要瞎掺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将军,就不要丢了我的名声,不要让人家说我何以轩带出来的兵全是孬种!"
"将军,单永不是孬种,不是傻子。可单永也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不会恩将仇报,更不会踩着自己的上司往上爬!"
我走至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
军服下单薄的身子早已变得厚实,曾经稚嫩的肩膀也已经可以挑起一方重担,长年累月的征战让他的脸上显出一份古铜色,沉默寡言,却让人放心的可以将性命托付。
"单永,你的冠礼,也是我给你行的吧。"
他点头。
"我的爹娘被人诬陷,要不是您到了那里,现在恐怕早就冤死了。您救了我爹娘,我爹领着我跪在您的面前,求您收下我当兵。我跟着您南征北战,早就把您看作是亲人,是大哥,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我得手收紧了,他的眼神就像是受了伤的小兽。
"您忠心耿耿辅佐皇上,皇上为什么生出那般心思?"
我摇摇头,说:"单永,你要知道,这朝堂上的事情,远远要比带兵打仗来的复杂,你如今已经独自主事,莫要像在军中那般。这最重要的,就是要对皇上忠心。"
他摇头,说:"皇帝算什么,当初我一家的命是将军救的,不是他救的。我从来就只认得将军一个人!"
我厉声说:"单永,这话再不许提起。你如今已是卫尉,代表着朝廷的脸面,岂能这么说话!"
他不甘的闭上了嘴,我叹口气,轻声说:"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愿离开军中,可你还年轻,路是要一个人走的。你现在才二十,大有可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莫要闹情绪,走吧,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回我这来,我自会教给你。"
他听闻垂下了眼皮,闷闷的回答:"将军,您不知道,苏清大哥去上任,他有多么不甘心,我们都想要为您出力,在您身边,才觉得好。"
我摸摸他的头,道:"都二十了,说话还像个小孩子。男儿要建功立业,在我身后一辈子算什么,我又何尝不懂你们的心思。"顿了顿,我道:"知道鲜狄人的金雕么?一旦幼崽到了时间,成年的金雕会把它们统统赶出鹰巢,只有那些吃尽了艰险的幼崽,才最终能成为蓝天的主宰。我希望你们也可以成为坐镇沙场的将帅,而不是骁勇善战的士兵,你......明白吗?"
单永膝跪下,拔剑横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将军,请受末将单永一拜,天涯海角,只要您一声令下,单永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单永走了之后,我站在窗前很久都没有动。
我何以轩不是圣人,我必须要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我和墨岚的婚姻,即便是一种政治选择,但当我许诺要娶她为妻的那一瞬间,我就要带给她安逸的生活,保护她不受伤害。而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汉子们,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丢了自己大好的前途。
我坐于马上,检查着沪丰大营的军备,刘将军紧随其后。
一排排的军士身着银色铠甲,脸上神色坚毅,手紧紧地握着战刀,静默无声,整个校场上除了偶尔夹杂着几声战马的长嘶,就只有风吹卷大旗,忽忽作响。
雪亮的战刀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白色,层层军士齐列成阵,片片铁甲映着日光,耀眼生辉。
"澜军威武--澜军威武--"
我满意地笑了笑,拽紧缰绳,和刘将军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何将军,皇上此次前去斯林苑,沪丰大营果真不用随驾?"
我点头,道:"边境上的虎豹骑负责保卫皇上及随行人员的安全,此外还有羽林军们。保卫京畿重地的职责就要靠沪丰大营,刘将军,有劳你了。"
他拱手道:"末将知道!"
后边的校场上,刚刚当兵的小伙子们正在练习武艺,年轻的脸庞上神采飞扬,夹杂着的汗珠流下,随即就被随意的抹去。
我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候......也那样开心的笑过吧......可是为何,总觉得好像已经非常的久远,久远到了连自己也记不清楚。
走出沪丰大营,太阳已经西斜。其实今天是皇后的寿辰,我不想去瞧那些人的脸色,便借口说要巡查一下沪丰大营的守备情况,没有去赴宴。
墨岚却因为是太后的义女,不得不去。
她之前也是怎么都不愿意去宫里赴宴,我知道她的心思,好言好语的劝过了,她才去,上了马车还嘱咐一定要我来接她。
皇宫朱红的大门就在眼前,我走近勒住马,望着高大宏伟的宫墙。夕阳斜射,红色的宫墙上就好似血流下了一般。
皇宫,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所在,我想逃离,却没有机会。
慢慢的马车多了起来,也隐隐约约的多了些女子的声音。皇后的寿筵上多的是命妇贵戚,墨岚在那里必定是受尽冷落。
"何将军......"
"您怎么这会子才到了呀,寿筵都完了......"
"今天皇上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呢......"
我礼貌的向每一个照面的人回礼,心里却暗暗的焦急起来,墨岚她怎么还不出来。太阳徐徐地落在了群山背后,我信马由缰的在宫门前的广场上走了一会,才听到了墨岚的声音。
"夫君!"
回头,看到她撩开车帘正冲着我微微的笑,脸上一片红云。
我也笑,示意车夫驾车,拉紧了缰绳,问道:"今天可开心?"她却皱起眉头,噘嘴道:"人家都是夫君陪着进宫,给皇后祝寿,你倒好,把我一个人撂在那里,好不凄凉。"
我道:"谁让你丈夫是个将军呢?我要是闲赋在家,自然就有时间陪你。不过,你真的喜欢那样?"
墨岚轻轻的笑了笑,眸子里还是一方清澈流光,越显得脸上的红云妩媚动人。
我伸手撩开她的发丝,问道:"怎么脸这么红?喝酒了么?"
她嫣然一笑,拨开我的手,娇声道:"别的娘娘命妇不理我,太后高高在上,也顾不得我,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了。"
"那些娘娘命妇没给你难堪吧?"
她摇头,道:"难堪没有,毕竟还有太后在,倒是那些风言风语......皇上见了妾身也是冷淡的很,连话也不说......"她急忙说道,"妾身也不在意,对妾身来说,只要夫君没事,其他的都无所谓。"
我微微的笑,见她那幅样子倒是可爱不已,轻声道:"我知道了,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吧。"
她点头,刚缩进车厢,又从车窗探出身来,问道:"妾身听太后说,过几日你便要随皇上去斯林苑狩猎,可是真的?"
"对,秋闱就要到了,按理我是要随驾的。"
她听了之后静默了半晌,才闷闷的道:"妾身知道了,等回家妾身就为你准备。"
我也没有再说话,看着她放下了车帘。
回到家里用罢了晚饭,我泡了一壶茶,坐于青藤凉棚下,墨岚让几个女仆搬出了琴,坐定之后向我笑道:"夫君,妾身给你唱首曲子,可好?"
"什么名字?"
"玉蝴蝶。"
纤纤素手抚上琴弦,一阵哀婉的调子如细流般流过。只见杨柳青青下,一袭湖蓝色的衣裙衬着如玉般的佳人,墨黑的长发在风中优雅的飘荡。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我闭上眼睛。
天地间悄然无声,只有她轻柔的歌声。
很久之前,在大漠的军中,我曾经看到过在苍凉的郁蓝天空下,一排排的大雁成"人"字形,哀叫着掠过天际。
恰好一阵狂风掠过,细细碎碎的沙土打在脸上,暗黄的沙漠广阔无垠,远处,残阳如血。
一切都已经恍如隔世了。
"墨岚,你喜欢帝都吗?"
她停下了手,看向我,神情里有几分不解,我温和的笑,她道:"帝都?妾身很喜欢呢。这里有妾身的家,妾身的丈夫,怎能不喜欢呢?"
我端起茶杯,晃了晃,道:"那如果有一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你会舍不得吗?"
她的手一下子僵住了,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道:"夫君,出什么事情了?"
我不语,一下子将她揽在怀里,她挣扎了几下,低声道:"院子里还有下人呢......"手却攀住我的肩,我抱紧了她,她低声嗔道:"夫君......"
"回答我的问题。"
她抬起头,双手抚上我的脸颊,"妾身早就立下誓言,这辈子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夫君到哪里,妾身就到哪里,决不会有半分的不舍。"
第十八章
斯林之地,北起琼河,南至苍岭,山川相缭,郁乎苍苍。从前朝开始,就是天下闻名的皇家园林。大澜以马背起家,更是看重骑射,高祖将这里定为秋闱的地方,以后的历代皇帝,更是把这里当作修养身心的离宫。到了先帝的年代,屡次翻修加筑,斯林苑已经俨然一座塞上皇宫了。
几挑飞檐掩映在苍柏翠槐之间,确是比金碧辉煌的皇宫爽快许多。纵马其间,没有宫廷流言,没有勾心斗角,只有最爱的骏马。
天似穹庐,万里苍茫。我没有去狩猎,反而信马由缰的在草原上溜达。几圈下来,胯下的"风追"倒是撒起了欢儿,前蹄高抬,仰天嘶鸣,我拍拍它的头,拽住马缰向回走去。
一年一度的秋闱,也是少年将官们展露武功、出人头地的好时机。他们身形矫健,一瞬间就已经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些少年都是朝中世家大族的子弟,对他们来说,这是游戏的时节,而对他们身后的家族来说,却亦是窥探上眷、勾心斗角的好时机。以太妃为首的慕家的官僚们,表面上虽然支持新皇的改革新政,暗地里却处处设难,不肯在自家的利益上有半点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