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其中,去欣赏和品味别人的人生,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是件很轻松的事。很多时候,我恨不得连自己的人生也仅做旁观,剔除欲念,删去苦乐,抽干情感,只剩下一双冷眼,哪怕行尸走肉,也是好的。
但我也知道,我做不到。
便只好这麽活著,假装什麽都不在乎,用笑容掩盖一切的心事,只要别有人好奇得来探究,我乐於做个虚假的自己。
辛铭恩看了看表,道:现在看电影,早了点,还有没有其它的消遣?
摇了摇头,我说,随君吩咐。
黑鹰首领的约会地点果然不同凡响,一路飞奔向郊外,我还以为是什麽度假别墅,哪想到目的地居然是墓地,辛铭恩让司机在车上等著,他跟我两人踩著能扎到小腿肚的杂草往里走去。
这里是个公墓群,然而,辛铭恩所要寻找的墓地显然不包括在那齐齐整整排列的墓碑里,他大步得走著,直到翻过布满墓碑的小山头,在山另一边的脚下,丛林茂盛的深处,我几乎难辨东南西北了,辛铭恩却毫不迟疑,走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他停住了脚步。
我凑前去看,只见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孤零零得竖立著一个石碑,仿佛是已经有了些年代的石头,碑上刻著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许东林之墓,旁边还刻上了埋於此地者的生卒年月,死者在这个人世仅仅活了二十八年,尽管算不上夭折,但还是难免让人生出一点惋惜之情。
我不晓得这墓中的人跟辛铭恩究竟有什麽关系,留心观察辛铭恩,他的表情说不好究竟是什麽,我想应该是各种情感的混杂吧,悲伤是有,从眼神可以看出,那是并不掩饰的真切的伤痛,但除了悲意,仿佛又还有些别的什麽,是什麽呢?
陪著辛铭恩站了良久,我不出声,他更是安静,默默得注视著这墓碑,仅此而已,不鞠躬,当然更不会变魔术一般掏出香来点上。
在我以为这静穆会一直持续到辛铭恩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轻轻得笑了一声,开了口:苏进,你猜猜看,这块墓的主人是谁?
我摇摇头──我又不是神卜,没点提示,哪可能命中。
谅你也猜不出来,许东林......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句话说话的人语气平淡如常,但听话的我却被震得目瞪口呆。原因无它,就我所知,辛铭恩的父亲是辛家的入赘女婿,大名可不是这个许东林,他是跟妻子在一起交通事故中遇难身亡的,夫妇合葬於一地,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当是知道我的困惑,辛铭恩淡然一笑:很奇怪?另外那个男人是我的继父,不过,这个秘密,也就只是几个当事人知道而已,可惜,我那时候已经懂事了,所以没办法连我也骗过去。
我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问出来:为什麽要作为一个秘密呢?
辛铭恩又住了口,他低头看表,我自然得跟著照做: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分。
走吧,先离开这儿。他道,同时向我伸出手来。
我犹豫了两秒,还是握上了他的手,辛铭恩也没有客气,就这麽牵著我,往山外走去。
一路无语,到已经能看到车影了,我想放开,但辛铭恩握得更紧,他回头瞥了我一下,道:习惯一下,不要那麽别扭。
忍不住苦笑──到底是谁别扭?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由著辛铭恩了,似乎,我对所有在幼年就失去至亲的人,总有一份同病相怜,总觉得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後,便是性情乖僻一点,也是可以原谅的......我就是由此原谅了自己,现在又有什麽道理容不下辛铭恩?
第三十六章、
许东林的故事本来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正如同洛云此人,也应该是与我的人生全无交集。
然则他们二人有幸生子辛铭恩、洛翔,这两人偏偏与我纠葛甚深,於是没有关系也作了关系,本该全无交集,却影响人生。
辛铭恩说许东林,倒还真的象在说一个简单但曲折的故事,爱情与阴谋,信任与背叛的故事。也许真正可笑的,大概是每一个人,当他在被爱情友谊背叛之前,永远不相信自己将会是那场悲剧的主角。
比如辛铭恩的妈妈,想必在作新嫁娘的时候,也不过想拥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家庭,对身边的男人,便不是百分百的信赖,也万万料不到就是这个新郎,会有一天串通了外人来夺自己的性命──那麽狠,那麽绝。
辛铭恩说,当时没有任何人告诉他真相,但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父亲的失踪不是单纯的失踪,必定是已经死了,而且一定是死在了母亲的手里。辛家的人,容不得冒犯,更容不得背叛,所以,父亲绝对不是象众人说的,只身离去,他死了,说不定,死前还经受了一番折磨。
那你是怎麽找到他的墓地的?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问道,那地方并非正规的墓场,从墓碑上可以看出,非经专人之手,几乎就可算是草草埋葬,比政府无名公墓的通用墓碑还要破败。
辛铭恩给我的答案是意料之中,他道:我成年以後,外婆才把事情完整得告诉了我,包括他的埋葬地点。但我能怎麽办?把黑鹰;的叛徒重新风光下葬,只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跟他两个人正在海边吹冷风,这一路来,我不知道辛铭恩是不是有意为之,但就我的观察,回到城中我们的车後面就多了尾巴,直到进入地广人溪的临海区域,这条尾巴才又倏然间不见了踪迹。
看辛铭恩对待尾巴的态度,我想那应该是一种保护而不是威胁。
所以我现在的注意力,几乎是全部集中在了辛铭恩的故事上,我问:那你自己呢?你对父亲的印象如何?
他微微一叹,苦笑道:快要没有什麽印象了。我只记得,他还是很疼我的,相比起母亲,倒是他常常会抱我,他似乎总是和善的,至少我怎麽都没能想起能让我恨他的事。
那时候你多大?
说真的,我还是很有些惊诧,尽管黑鹰的势力庞大,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居然能够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不为外人所知,实在是一桩奇迹。
六岁吧,快七岁的样子。不过因为家庭的关系,我懂事得很早,从小就被教导著怎麽不去给父母添麻烦。辛铭恩看著我笑,夕阳的余晖中,整个人罩在金光里,耀眼得让我不得不移开视线。
海风越来越大,掀起海面层层叠叠的浪涛,浪头摔碎在岩石上,溅出无数零碎的海滴,借著风送来海的咸腥。我们站的位置靠海很近,如今的涨潮时分,更是全身沐浴在从天而降的海水雨中,不多时,我脸上已全是海水。
曾经有段时间,对父母,充满了恨意,更恨的是母亲──我始终是觉得,她是罪魁祸首,是她逼我要去接受一个这样的命运。我还发过誓,绝对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我不爱人,这样就可以不去害人了。
仿佛是自嘲的几声淡笑,我依然无语,不知道该怎麽接口。
这个人是在向我坦白心路历程麽......我并非不习惯这样的坦率,但仅就有限的人生经历而言,能够对我剖心至此的,只有妹妹和洛翔,情感这玩意,太过纤弱细腻,不适合始终在刀口上舐血的人来深究。
我麽,从来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却不想,同道中人似乎还是不少。
你不是问过我,到底爱你什麽吗?又是一笑,天晓得,我也想弄清楚你到底有什麽魅力,可以吸引我到容不下别人的程度。我给不了这个答案,苏进,你能给我吗?
话到这里,我无法再保持沈默,浪涛的声响渐重,而辛铭恩的话始终有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抹了一把脸,擦去汇聚在脸上的水珠,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後才笑道:恐怕不能。我很难理解别人对我产生好感的理由,因为我自己是很不喜欢自己的。如果要我说什麽,我会劝你从现在开始,执意专注我的缺点──若我真的有你所说的什麽吸引力的话。
辛铭恩大笑:这是你给我的答案麽?
......不是,但我希望你知道,我苦笑,朝海再迈出一步,我一样不希望伤害你。即使你愿意给我机会,我却不晓得究竟要到什麽时候才可以走出自己的束缚。这对你,太不公平。
我不喜欢自虐,辛铭恩拍拍我的肩,像是开解,又似安慰,不过有些事,执著一点也没有关系。至少,我相信你。
我回以一笑,顺势抱了抱他,辛铭恩,我也信你。
阴差阳错,各自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他未怀疑过我,曾经的似敌似友,又是何时有了这份信赖?也许,许东林的事对他的影响其实是深不可测,他的情感逻辑是──爱之前,必先信,哪怕盲目。
想到这里,不由好笑,却又止不住得悸动:如何才能不辜负此情此义?
转出海滨区域,尾巴又跟了上来,我在後座上前倾了身留意後视镜,天色已暗,看不清车牌号,不过仍能清楚得看到那是辆白色的日产车,它也不是完全紧随,偶尔还是让两三辆车夹在中间,但始终保持不离不弃。
我看著不耐,又见辛铭恩在车中闭目养神,更觉不悦,便对他道:你就不能想办法甩掉後面的那条东西麽?约会还要被人跟踪,也太煞风景了吧。
这是保护。辛铭恩稍微打开了一下眼睛,目中含笑,说完复又闭上。
好吧,我尽管来气,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方向盘不在我手上,油门也不在我脚下,就算我想练习惊险车技,目前还不是时候。
於是,只好学辛铭恩的不动如山,头靠垫休息,但我这人,焚心似火,哪里能安静得下来,不多会又睁眼,轻叹一声,定定得注视著辛铭恩的高鼻梁,直有种想将其再往脸部镶嵌得深点的冲动。
许是意识到自身的危险,辛铭恩总算开了眼,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我,继而好笑道:别这样麽,我如果摆脱了它,到时候人家回去一汇报,外婆那里又要交代,麻烦。
闻言,我不禁冷哼:原来到底是太後听政。
天可明鉴,此话出时,我不过是基於自己的愤懑,不作冷嘲热讽之想,然而离弦的箭射出,划破长空时便不再受弓手操纵,这一箭一路疾飞,看来是准确无误得射中了辛铭恩的心脏,
只见他脸色忽沈,瞟向我的眼神多了份恼怒,距离太近,便是我想故作不知都不行。不过我不打算掩饰或者道歉,我说的是事实,他知道。
那你呢?他有些不甘示弱,轻轻一翘嘴角,你的一切,又都是自己的吗?
我轻笑:不是。但那又如何?你该知道我并不重视那些,我随时可舍,你呢?
......我又过於自傲了,我到底在干嘛,一席话说得辛铭恩不但是沈脸,甚至索性沈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去,阎罗判官一样的脸色,瞪了我一眼,不再发言,重新闭目。
禁不住干笑,我伸手去拍他的胳膊,却不被理会,正尴尬中,他吐出一声:在你眼里,我是那麽不值得信任麽?
什麽话......我苦笑著回答,辛铭恩,是你太过心高气傲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对你来说,即便不留在红狼;,你重视的东西一样不会变,那你又为何坚持呢?
问这个的时候,辛铭恩在很认真得看著我,仿佛从我的眼睛里就能够找到答案,虽然问题之箭没有正中靶心,倒也足以让我沈静下来慢慢得将心事理顺,然後组织语言:为什麽?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不离开,也许仅仅是一厢情愿得认为他们需要我,我可以成为他们的力量,他跟你一样,有脱不开的责任,而我替他分担,该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是我的──话到这里,没想到什麽合适的词来作形容,笑了笑,就此住口。
气氛一时沈闷,良久,辛铭恩才再度开口:他是你的全部麽?苏进,要扮演他身边的一切角色,你不觉得累?
累?也是没考虑过的问题,我复看著辛铭恩,无语为辩。
他又说,带著淡笑:还好你到底跟别人不一样,不以此为名去改变束缚他,可是......苏进,可能,他并不需要你这种程度的面面俱到。
又是一窒,片刻後方能调整呼吸得笑:辛铭恩,我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你,你说的这些,我全没有想过。但......
还是说不管他需要与否,你都坚持给?辛铭恩大笑,笑声中,目光锐利,还真化作了箭。
我沈默了,全部?洛翔是我的全部麽?是,又不是,还差一点点,至关重要的一点。
算了,笑声化作叹息,辛铭恩嘴角轻扬,早说过你是傻瓜,跟你接触久了,连我也变傻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不由附和著长笑,故作的笑声中,有些话还是没有出口,太多的未定因素,太多的未明情结,不说,但我会做。
回到市区,该是吃晚饭时间,这点我倒不操心,想来辛铭恩已经为这场开天辟地的约会准备充分了,我只要负责带上胃袋和嘴就行了。
等到了就餐的地点一看,我不禁暗暗心折,同时也在考虑一个问题:是不是我这个人太简单了呢?就算和辛铭恩交手的次数多时间长,但他对我了解,甚至於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比如说,我对口腹之乐没多少兴趣,只在意环境的幽静,於是他就选择了一家地方广阔,布置作小园林格式的室外餐厅,独居一个小空间,全不为外界打扰,不需高档地方的礼节,便是放浪形骸,亦无伤大雅。
饭菜均很美味,除去风景优雅之外,服务生的孩子们都笑颜可亲,且既不冷漠,也不过分殷勤,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对饮磨蹭,也就匆匆过了两个小时,晚饭都快做了消夜。我看看表,九点三十分,还剩下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这次约会就此宣告终结。
尽管不想承认,不过,这好像还是我有生以来首次冠以约会之名的一日行程。
有趣吗?
很有趣......变数人生......
第三十七章、
剩下的两个多小时,其实也不够干什麽。
有人说,FUCK一把,半个小时就足够,可是,我跟辛铭恩并非私通,也绝对不是按时计费,不必这麽慌里慌张。
走出餐厅,辛铭恩问我,是否需要包场,我没明白过来是什麽意思,本能得摇头说不用,於是,到了车上,司机恭恭敬敬得交给他两张──电影票。
我张口结舌若亲见外星人登陆,只觉世间事物发展,可谓妙趣横生,不晓得知道我和辛铭恩过往渊源的诸多朋友若亲睹现场,该是怎麽个惊诧。
票是两场联票,正好把两个半小时占据,且是与世隔绝的贵宾包厢位。按照我的兴趣,我对包厢一向不动心,观看电影除去剧情,影院众生百态也是很有意思的,只要留心,这不啻也是锻炼观察力的好机会。
不过,辛铭恩愿意陪我去看场电影,实在难得,再挑三拣四,未免得寸进尺。
司机本意要叫上两个人陪同进场,毕竟公共场合,鱼龙混杂,有人若要浑水摸鱼,倒也方便,当然可想而知辛铭恩一个摆手否决,他不无挑衅得瞟了我一眼,我不由苦笑,摸了摸身上的枪,无可奈何,我还是他的保镖。
待到了影院,又有件趣事,曾经我以为,人头攒动中,发生那肥皂剧的注目礼与赞歌──参考各剧本天神降临万人瞩目不是吸气就是赞叹──的几率近乎是零,哪想到跟辛铭恩齐来到影院才明白,其实世间真的有我不能明白的事情。
考虑他的安全,我不敢离得太远假作不是同路人状,只是青春的火热视线这麽集中,真让我在受宠若惊之余直想作老鼠,灰溜溜得钻入包厢。
不得不赞美自己的本事......在国外的时候,每次看电影都拉著洛翔往小地方挤,还每每迟到个两三分锺,在黑暗的掩护下进场,从没有这种困惑。
坐下之後,我叹了口气,中断思路:不能这样,无论做什麽,都忍不住回忆。
电影本身没什麽好看的,首场是场面巨大而剧情苍白的动作片,次场则是剧情复杂但人物单薄的情感剧,但辛铭恩却看得很是认真,时不时还加些评论,倒为电影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