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衣纵愚钝至斯,也已经听明白即墨的意思。
他不愿意给他铸刀。
他看不起他。
他笑了一下。
嘲讽般的笑。
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无能的自己。
即便守在路萧的最身边,也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也无法做。
对路萧而言
这般无能的存在
还不如一把刀
“好,”他平静的说,“不过,这刀是铸给我师弟的,如果你只要一条命,可否让我把刀给他之后,再来领死?”
即墨本不想再理他,听得他这话突感震惊,“你师弟?”他声音有些异样,“可是前段日子和你一起来的那少年?”
“正是。”
“他用短刀。”
“是。”
即墨沉默了。
慕容雪衣问:“铸一把短刀,要几日?”
即墨摇摇头,走进屋去。出来时,手中已有一把短刀。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天命如此。”
将刀交至慕容雪衣手中时,即墨有些许的犹豫,最终还是松了手。
这是一把长一尺两寸的短刀。
“它叫逆鳞,”他说,“你师弟今年多大?”
“下个月十七。”慕容雪衣说,很奇怪他的这个问题。
即墨沉默片刻,突然说
“你很喜欢你师弟?”
慕容雪衣的脸色有些发白。
即墨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你不用再来。”
慕容雪衣一怔。
他说:“我把逆鳞给你,不是为你的命,是为你这份心。”
中篇·锦瑟.二十
慕容雪衣回去时,发现路萧仍游魂般站在屋外,又在失神。
“萧,”慕容雪衣叫他。
路萧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他,“……哦……雪衣,你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晚,他又找你过去了吗?”
慕容雪衣笑了笑,拿出逆鳞,放在路萧的手上,说:“送给你。”
路萧的眼亮了。
他“啊”的喊了一声,几乎跳起来,简直难以想象。
他不知道慕容雪衣是冒着性命危险去求这把刀。
他褪去刀鞘,森森的寒光已可将肌理切开。
合上刀鞘,才发现刀柄的底部还刻着一个字。
一个“萧”字
路萧笑了,他知道是慕容雪衣刻的。
他抬头看慕容雪衣,笑得像个小孩。
“它叫逆鳞,”慕容雪衣温柔的说。“喜欢吗?”
路萧点着头,“喜欢”,他说,他看着慕容雪衣的眼睛笑着说
“我最喜欢雪衣了!”
慕容雪衣怔住的那刻,路萧已抱住了他。
“雪衣,”他说,“你真好,我喜欢你,真的。”
第二日,路萧在他屋后的林子里操练刀法,拿的正是逆鳞。
他得了逆鳞,颇觉顺手,伤势虽未全好,仍赖着慕容雪衣陪他练刀。
林间落叶翩翩,两人既是练武又像是在打闹,极不认真。
逆鳞的寒光在路萧脸上如水般流过,慕容雪衣一时发神,差点被他刺中要害。须臾,他偏身侧过刀刃,顺手捉住路萧的手腕,就势一送,路萧的脚在地上一点,本想借力翻身,回手一刀,却突然膝处酸软,失力倒下。慕容雪衣赶忙伸手揽住他,他看着路萧的脸,像失魂般,竟随他一起倒下去,路萧急中大喊一声“雪衣”,他这才幡然醒悟,抓着路萧空中一个翻身,自己落了地,路萧摔在他身上。
路萧拿逆鳞反手抵着他的咽喉说,“慕容雪衣,你的命归我了。”
他不知道慕容雪衣的命早就是他的了。
慕容雪衣笑了一下,“你腿伤未好”,他被路萧压在地上,“不如先练内功。”
路萧问:“雪衣,可有人打败过你?”
慕容雪衣笑着说:“你啊。”
路萧板着脸说:“你从来不认真和我打。”
“我学了三四年才能勉强到你这个程度,仅凭这一点,我已输你。”
路萧脸上露出喜色,“真的?”
“真的。”丁冼之说。
路萧与慕容雪衣同时一惊,丁冼之正站在跟前,冷冷的俯视着他们。
路萧的屋子几乎是与丁冼之的寝宫挨在一起的,后院的林子也是连成一片,会被丁冼之撞见本就是他们应该想得到的事情。
路萧马上从慕容雪衣身上爬起来。
丁冼之似乎并不在意,只默默看着路萧手中的刀。
慕容雪衣起身,单膝跪下。
丁冼之挑起眉看路萧,“那老不死的送你的?”
路萧不明所以的说:“雪衣送我的……”
丁冼之笑了一声。冷笑。对着慕容雪衣说:“你该庆幸捡回了条命,若不是他看中你师弟,才不会让你拿他的刀做人情。”
“你说什么?”路萧睁大眼问。
“他看中你,才会把他铸出来的刀赠你,”丁冼之盯着路萧说,“你真是福气。”他嗤笑一声,“他认识我三十多年,都没说给我铸把刀。”
丁冼之笑出声,“可能是因为我杀了他同门师兄。”
路萧惊恐的看了一眼丁冼之。
丁冼之对慕容雪衣说:“我明日出宫,你去交办一下。”
慕容雪衣离开后,丁冼之对路萧说:“你天分比他好,我知道,所以才传了你刀法。”
路萧没有说话。
丁冼之笑了一声,“你又得了这神器,说不准将来学成之后还强过于我。”说罢,他看着路萧微微一笑,“你这个小东西,我几日不见你,就觉得缺了点什么,我明天就要出宫了,今天晚上你好好陪我。”他妩媚的笑着,抚摸着路萧的脸。
隔日清晨,已过了早膳时间,丁冼之还抱着路萧睡在床上。
他醒来时,路萧还在他怀里睡着。
丁冼之穿着一件绣工精美的睡袍,路萧身上只有一层透明的纱。
丁冼之轻轻的用手指描着他的唇,慢慢的亲吻上去。他的手轻柔而暧昧的抚摸着身下之人,逐渐深入。
路萧突然惊了一下,醒了。
丁冼之轻笑着,“你这淫物……”
路萧面色泛起些许的红,他垂下眼,有些躲闪之意,可丁冼之压在他身上控着他,态度越发亲昵,姿势也越发挑逗。路萧只能半推半就的顺着,两人缠绵了片刻,路萧勉强道:“你今天……不是要出宫吗……”
丁冼之眯起眼,“你很盼望我出宫吗?”
路萧躲开目光,“不是……”
丁冼之冷笑一声,“然后你就可以尽情的勾引雪衣?”
路萧惊惶的看着丁冼之,不明白丁冼之为什么会这样想。
丁冼之轻咬着他的耳廓,“你这骚货,我就知道你耐不住……”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你若敢偷吃——”说着手底下一掐,路萧惨叫一声,想蜷起身子,却被丁冼之强行展平。
路萧咬着牙看他,丁冼之却笑了笑。
“我走了,”他坐起来,“雪衣比我年轻,我怕你受不住。”
路萧睁大眼。
丁冼之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走去沐浴。
路萧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过了段时间,他隐约听见慕容雪衣在门外和丁冼之说话,马上清醒过来,很快拉过一张丝被来遮住自己。
片刻,慕容雪衣走进来。
路萧仍躺在丁冼之的床上。他看着慕容雪衣,“他走了?”
慕容雪衣点点头,“你再睡一会吧,我已吩咐早膳晚点送。”
路萧抓着被角想了想,转过身。
慕容雪衣满怀怜惜的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将近晌午,路萧才起身,待梳洗完毕,便去竹苑找慕容雪衣。
慕容雪衣正在写东西,见了他,很快把手里的纸卷起来,往旁边一扔。
路萧并未在意,要他陪自己去后山的竹林里练功。
路萧听了慕容雪衣的话,拣了块清静地方修习内功。
慕容雪衣只静静的替他把守。
此时已是盛夏,因缥缈宫地处深山,所有房屋建筑依山势而建,格外阴凉,林木自然而长,枝叶茂盛,鸟雀繁多。
路萧姿势闲逸,呼吸平稳,面容淡然,已遁入虚无境界。
慕容雪衣默默地注视着他平静无瑕的脸。
“萧,”他突然很轻的叫了一声。
路萧没有反应。
慕容雪衣明白此时的路萧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存在。
他伸出手去。
路萧几乎已经在他怀里,他犹豫良久,终于没有抱下去。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路萧慢慢张开眼来。
“雪衣,”他边想边说,“你可有走火入魔过?”
“没有。”
路萧问:“那走火入魔是个什么样子?”
“失去心智。”
路萧想了想,“雪衣,我刚才……”他迟疑着,正在此时,突然一阵狂风大作,树叶被摇得哗哗响,两人一抬头,天已快速的黑下来。
“要下雨了,”慕容雪衣正说着,已有一两滴水落了下来。
“还好我收功了,”路萧笑着说。
一道雪亮的光从天上窜过。慕容雪衣变色道:“快回去!”
路萧喊,“来不及了!”大雨已经瓢泼而下。
“那边有一个山洞!”路萧拉着慕容雪衣跑,他大声喊,“我们暂时去躲躲!”
洞内狭窄而阴森,两人站在离洞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路萧看那外面倾盆般的大雨,说:“这种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慕容雪衣没有说话,一直站在后面看着路萧。
两人正沉默间,突然窜进来几只奇怪的动物,有猫般大小,浑身长毛,长着尖尖的鼻子,眼睛很小。
那几只动物看见了他们,一点也不害怕,只缩在角落里,抖抖索索,仿佛也在等这雨停。
路萧很是惊奇,“那是什么?!”
慕容雪衣说:“是竹鼠。”
路萧非常奇怪,“竹鼠?是老鼠吗?好大只!”
“我也是听别人叫的。它们牙齿很厉害,那么硬的竹子一会儿就被他们啃断了。”
“真的?!”
慕容雪衣看他一眼,手中一根银线咻的钉出去,回来时已带着段七寸长短碗口粗的竹子。
路萧正要抓着竹子去喂竹鼠,慕容雪衣阻止了他,“小心它们的牙齿!”只扔了过去。
路萧蹲下身,盯着那几只竹鼠看。
竹鼠们开始还谨慎的盯着路萧,但很快便开始吭哧吭哧的啃起竹子来,路萧瞪大了眼,那竹子虽说是空心的,可外壳坚实,就是用刀去砍,也要花些力气,这些竹鼠啃起来却如嚼花生米般,片刻之间,已啃作几段,一只拖着一段吃的津津有味。
路萧又惊又喜,“真好玩!”他笑起来。
慕容雪衣却没有笑。
“我以前,”慕容雪衣淡漠的说,“饿得厉害时,也捉过它们来吃,被咬过……”
路萧猛的抬起头来看慕容雪衣。
“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回去那里了。”慕容雪衣很轻的说。
“哪里?”路萧睁大眼问。
“我以前住的地方。”慕容雪衣看着他笑了笑,“就是我进宫前住的地方。”
“那里的竹子很绿,晚上会发光,还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慕容雪衣说,“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可能是我当时饿坏了,看见了幻觉。”
路萧问:“远吗?”
慕容雪衣问:“你想去吗?”
路萧想想,“算了……”
慕容雪衣笑了笑,“反正他不在,我带你去。”
中篇·锦瑟.二十一
他们抵达那里的时候,正在下雨。
那处地势偏僻,离最近的乡镇也要半日的路程。
他们还在很远的地方,便看见了一大片绿。
一片葱茏郁翠的竹海。
渐渐走近,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路萧总觉得那竹子上的绿都要顺着水流下来了。
慕容雪衣带路萧往深处走去。林间清幽,只有水声。地面很软,踩得一脚的泥,叶片上不断坠落的水珠溅得两人浑身都湿了。可路萧却看着那些竹叶在雨里不断打颤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你在看什么?”慕容雪衣回头问。
“雪衣,”路萧说,“这里很美,比你说的还美。”
慕容雪衣笑了一下。
走了又大概一个时辰,雨已止住。眼前逐渐开阔,竹林渐渐稀疏,露出一小片空地。
慕容雪衣停了下来。
空地之上有一间房子。
一间很简陋很破烂的房子,其实已经很不像样。仿佛是很久以前被火烧过,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很多地方已经塌陷了。
这里根本就不能住人。
路萧跑了过去,“雪衣,你住过这里?”他大声喊。
“嗯。”
路萧说了一句让慕容雪衣很是意外的话,“我喜欢这里。”
“……这里?”慕容雪衣不可思议的看那间破房子。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竹林,”路萧的面色有些激动,“我……不知道怎么说……这里好像,不是人住的地方……”
慕容雪衣说:“这里确实不是人住的地方……”
路萧笑了,“是神仙住的!”
慕容雪衣惊讶的看住他。
“难道不是吗?”路萧小声说。
慕容雪衣在看着他,在看着站在这青翠竹间的路萧,他忽然觉得路萧说得很对。
这里的确不像凡人住的地方,这里太静,静得容不下一丝尘世间的烦扰。
每一株竹子,都是最天然的玉色,坚硬而温润,放眼望去,只是一片绿,一片悠然而沉淀的绿,风过时,有细微的声响重叠回荡,仿佛是不可捉摸的音乐。
他忽然觉得路萧就像这片竹林,纯粹天然,超出尘世,他不应该是这个俗世间的人。他眼前的路萧仿佛随时都会和这天然之物化为一体,乘风而去。他情不自禁的抓住了路萧,生怕他真的消失不见了。
“雪衣?”路萧抬头看他。
“你喜欢这里?”慕容雪衣问,他本打算带路萧来看看便离开。
路萧点头。
“我把屋子弄好,你就可以住在这里了。”慕容雪衣说。
房子大体的基架还在,不够的地方慕容雪衣便切断竹子来填补。路萧也来帮忙,可他一助手,便只是在拖慕容雪衣的后腿。慕容雪衣却并不在意。两人忙到深夜,也只是勉强能住。
“先睡吧,”慕容雪衣最后说,“明天再说。”
那是盛夏,夜晚的竹林里却凉风爽人,路萧坐下来时才发现身旁的林间透着朦胧的淡光,耳旁竟真的有一种缥缈之声。
月色明亮而柔美。
他愉快地躺在铺的还算平整的地板上,闭上眼,呼吸着林间的竹香。
屋顶还空了一大半,他一睁眼便是整块的天空,在月色的辉映下,碧蓝一片,就像浸入水中的玉。
慕容雪衣也在他身旁躺下。
“若下雨,可怎么办?”路萧笑着说。
慕容雪衣也笑,“早知道便先把屋顶修好……”
路萧睡了过去。
慕容雪衣也合上眼,半晌,他突然听见路萧迷迷糊糊的说:“雪衣……这附近可有水……”
“当然……”
路萧露出一个非常甜蜜的笑容,仍闭着眼迷迷糊糊的说:“明早去冲凉……”
第二日路萧醒来,发现慕容雪衣不在。
他惊起,身旁只有在微风吹拂下晃动着的竹林。
他有些微的担忧,望望日头,拿不准时刻。而后突然看见地板那里刻着些字。
是慕容雪衣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