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俩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忍不住想笑。焦木林真是幸运,大五这样又忠心又能干的人,在这个时代可太少见了。经过黑暗的人生,再见到这样的场面,多少让我有些感动。别开脸,不再催大五,看著窗外阳光如此明亮,把世界照得好象童话,耳边听著大五的絮絮叨叨,想起了纪霖,如果当年我也能象现在这样,纪霖也许就不会死了。那样的话,我也可以象大五一样,在纪霖床前絮絮叨叨惹人讨厌,让人嫉妒了。终於,还是忍不住,悄悄出门,点起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用叹气地方式吐出。
"蔡医生。"r
"说完了?"我笑了笑,略带调侃,看著忙了几天也已经很疲惫的大五。
"老大没事就好。"大五被我笑得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咧开嘴,道:"老大说,你有什麽要问的问我就好了。"
"嗯,我确实有很多问题。走吧,找个地方坐会儿。"我拍了拍大五的肩,一路揽著他,走出医院。
"谁撞的老焦?!张震山怎麽样了?"我坐得很直,手放在桌下,微微发抖。
"是张震山,"大五说完,见我眉毛一竖,赶紧安抚我道:"不过,他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皱皱眉:"你们什麽时候跟警方联手了?!这不是坏你们的规矩?而且,张震山在市里也很有势力的,你确定他不会被放出来?"
"这跟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张震山的老相识退的退,升得升,现在是新的领导班子,正想要政绩,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张震山,哼!不会被放出来的。"说著,大五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冷冷地声音道:"只要他进去,不论判得什麽,我都不会让他活著出来。"
我被一脸邪恶表情的大五吓了一跳,半天没说出话来。
"蔡医生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陪蔡医生去听审。"大五见我没说话,又笑了起来,与往常一样的憨厚:"相信会是个很精彩的审讯,你会感兴趣的。"
15
我到得有些早,和大五一起坐在角落里。我以为,经过了十年的时光,我能平静面对张震山。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青春的冲劲,象冬天里蛰伏的小虫,变得很有耐心。虽然我恨他,但知道他会有应有结局,我能够安然等候。可看到张震山出现时,我才发现我错了。
张震山比起从前要胖了一些,十年的时光让他从青年变成了中年,当初形於外的纨!残厉已收敛成精明沈静。坐在被告席上,还是含著笑,一派从容模样,只有嘴边深刻的法令纹出卖了他的冷酷。要不是我确确实实知道他是个什麽样的人,我一定也会被他骗了,象所有坐在听审席上的其它无关人员一样,对他报以同情。
是这个人,杀了纪霖,杀了我的爱情,杀了我的青春,截断了我人生的方向。我见他的一瞬,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恨意把周围的空气变成实质,让我窒息。这个别人眼里的成功商人,是个恶魔!我猛地站起来,忍不住颤抖。是大五把我强行拉著坐下。我僵在椅子上,眯著眼睛看他,一直看著他。他终於转过脸来,看到我愣了一下,突然向我扬了扬眉毛,挑衅!
"他可有什麽後手?"我看著他挑衅的眼神,突然平静下来。不禁为大五担心起来。
大五显然也看到了张震山的表情,听到我的问话,嘿嘿一笑,小声道:"放心。他只是不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又看到了大五阴沈的表情,虽然嘴角勾著笑,眼里却变成了那个邪恶的大五。见他这样,我放下心来。转过头去,不再看张震山。心安之後,我只等著判决。
过程很枯燥,好象绚烂乐意前故意压抑的序曲。陈述罪行,除了蓄意伤害就是毒品交易的罪行最大。我听著都觉得他有点傻。竟然不相信自己的表弟黑虎帮,非要自己去交易。被抓个现行,实在是罪不可脱。
"这不奇怪。"大五後来这样说:"他这种人不可能相信任何人,黑虎帮在这个事件里只算他的一个联系人,他从没想过,真正交给吴老大去做。更何况他好容易搭上一条毒品线,而这是他第一次做这麽大额大冒险的交易,当然不可能交给别人。"
张震山请了个不错的辩护律师,很尽责。一面倒的事实面前,还力争张震山只是路过被牵连,这完全是黑虎帮所为。辩护律师这麽说时,我看到原告律师笑了。
"请证人周扬上庭。"法官的声音宏亮,震得我有些耳鸣。脑子里轰轰乱,完全反应不过来怎麽回事。
然後,周扬出来了。几天没见,他的样子没什麽变化,走路的时候还是背挺得笔直,脸色有些苍白,越发显得眉毛黑,眼睛也黑,看上去象两水深潭,沈静幽暗。是的,他是没什麽外表的变化,甚至还是离开我之前穿的那套衣服,连头发都没有因为上庭而梳得整齐一些,只是......他的表情平静得过了头。
这不是周扬,不是我认识的周扬。我认识的周扬哪怕不开心,也不会面无表情,他总是表情丰富的,热情,对,他的热情跑哪儿去了?!我心里一阵一阵地钝痛,不知道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和自己有关。僵坐在位置上,下意识把自己缩到最小。其实他目不转睛盯著张震山,根本没看其它任何地方,更何况我这个角落。
张震山见到周扬也是一愣。半张著嘴,连微笑都顾不得了。我知道他的感受。他逃去非洲那段日子,肯定时常想起自己撞死,让自己被迫潜逃的纪霖吧?此时见到周扬,他肯定跟我第一次见到周扬一样的心跳频率吧?只不是,我是因为欢喜,他却是因为恐惧。
我缩著,却听到周扬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他的条理很清楚,我的思绪却很混乱。他说完半天,开始放DV了,我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麽。理清来龙去脉之後,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上前狠狠地揍这傻小子一顿!实在太冒险了!他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其它人为他担心吗?!!
他竟然,他竟然,跟著焦木林他们一起出任务!还拿著DV,把所有过程都拍了下来!焦木林这个混蛋,竟然让这麽一个小孩子做这麽危险的事!虽然他现在在法庭上说的只是DV爱好者,刚才拍到这一过程,但,怎麽可能?!!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在焦木林的地方,难道说......难道说......?
我在气恨交加的情绪过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惊住。垂著头,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良久,全世界在我的耳朵里安静下来。我转过头,轻声问:"大五,周扬......和纪霖什麽关系?"问完,我一抬头才发现,庭上的人已经不在了,我竟然没有听到最终判决?!来不及等大五回答,我赶紧加问了一句:"怎麽判的?!"
大五嘿嘿一笑,拍拍我的肩,道:"放心,他活不过这个月。走吧,老大在等好消息呢。"
我心里一松,又被周扬的影子缠住。浑浑噩噩地跟著大五出了门,坐上车,才重新问:"那个,周扬和纪霖到底什麽关系?"
"咦?蔡医生你不知道吗?!"大五发动车子,听了我的问题,很惊讶地转过来看著我道:"我听老大说,当初你还专门卖了房子资助周扬呢,你怎麽可能不知道?!"
"房子?资助?!"我愣住。当初我托焦木林把房子卖了,因为知道纪霖姐姐姐夫早年因事故过世,姐姐家的孩子一直由纪霖抚养,所以顺便还托焦木林把房款给那孩子建了个教育基金,不想因为纪霖不在,而使其变成孤儿。
"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周扬是,是纪霖的外甥?!"我声音艰涩,把话问出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啊。"大五专心开车,没注意我的表情,答得很轻松:"老大了为照顾他,当时想收养他来著,可是当时老大不到三十岁,不够资格,就办得寄养,周扬一直在老大身边长大的。老大真不容易,不过,周扬也是个很乖的孩子,呵呵。"
16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我的脸色恐怕跟思维一样白。我没办法再忍受大五随意的,轻松的声音,没办法听他说著周扬与焦木林的童年趣事,没办法忍受任何人,任何事。
张震山的命运还没来得及给我带来快感,因为他而显露的事实就让我几近崩溃。我僵硬如尸,我紧紧抓住我自己,怕我会晕倒。我以为我声嘶力竭,可真说出口,却低得象蚊子哼哼。
"停车。"
大五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我,猛地一踩刹车,用遥远的声音问我:"蔡医生,你怎麽啦?哪儿不舒服?"
我没理他,拉开车门下了车,脚沾地的一瞬,差点跌倒,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我走出去没两步,被大五拽住了胳膊。大五的声音象是鞭炮,炸得我头轰轰响,我没办法再听他说话,一甩手,没把他甩开,却让自己倒在了路边。
"蔡医生,我看你情况不太好,送你去医院吧。"大五还要上前来扶我。
我使劲一挥手,咬牙喊了一声:"滚,别管我!"然後跌跌撞撞爬起来,没理大五什麽反应,往前冲去。
没有办法再见到焦木林那张脸。现在再追究焦木林把什麽事瞒著我,已经没有意义。我无法接受的是......周扬是纪霖的外甥。本来回忆起来,虽然觉得不该,但想起来应该还算甜美的那场性事,现在想起来,竟让我有了乱伦的罪恶感。
没办法再面对周扬。想到他的脸,比从前更深刻的同时想到纪霖,再也没办法对他做出任何亲密的举动。甚至想到可能会有的意外见面,都想立刻逃开。我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懦弱,说什麽道歉,现在完全没了心思。
一味地埋头前进,完全靠著本能往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经历了什麽,什麽人都看不见,什麽声音都听不见,只是见到了这个自己熟悉了十年的大门,哆哆嗦嗦地打开,撞进来,把自己狠狠地丢沙发上。沙发,是的,沙发。又想起了那一天,周扬就在这张沙发上,我,就在他身上......
"哦~~"我猛地弹起来,飞快地躲回房间。懊恼。老天,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抱著自己的头,把自己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一片黑暗中,让我得到片刻安宁。
和周扬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黑暗中慢慢浮现出来。我现在终於知道他为什麽对我这麽感兴趣了,为什麽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用熟悉的眼光看我。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麽非要说爱我,非要跟我在一起?为了完成纪霖未完成的事,还是为了让我这个老灵魂重温旧梦?他坚持说爱我,温顺地委屈地在我身下承欢,用这样的方式强迫我记住了他,记住了这个人叫周扬,而不是纪霖的什麽人。这个长得象纪霖的少年,我当初没有办法拒绝,却非要拒绝。现在却没有办法忘记,却非要忘记。这算是惩罚吗?
黑暗中,我的一生象坏掉了的电影胶片,断断续续地放映著,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感觉自己飘然事外,成为我人生的第三者,看著事情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纪霖出现了,他总是笑著,快乐的时候笑,痛苦的时候也笑,活著的时候趴在我怀里笑,死的时候也趴在我怀里笑。心好痛,紧成一团,让我无法呼吸。不知什麽时候起,不知道什麽原因,这张笑脸变了,它学会了忧愁,学会了挑衅,最後却定格在一张哭泣的脸上。
"呜呜呜......"我想叫出它的名字,却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头痛,痛得好象要裂开一样,所有已经忘却的片断带著现实没有的光亮在脑中来回冲撞。我只能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调。感觉身上好冷,好热。身体好象在炼狱中行走,痛,全身都在痛。针扎或者是用铁锤砸我,我看不见这些武器,却能感觉到有人在如此对我。各种奇怪的景象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样想著,突然心里一轻,暗暗觉得,这样,也许也没什麽不好。
煎熬,慢慢过去。身体渐渐沈入真正的黑暗,没有噩梦,没有影像,没有任何打扰我让我痛苦的环境,真是舒服。我安静下来,感觉自己已经死去。
"医生,他怎麽样?"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说话,声音听起来很恍惚,象是被风吹乱了一样。这个女声真熟悉啊,是谁呢?这个医生是在喊我吗?我抖了抖,想睁开眼,却沈重一片,无力。然後,是一个男声说话,说的什麽,我迷迷糊糊听不清楚。
"舅,好点吗?快醒过来吧......"这是......叫我舅?舅?!我皱起眉,努力地想,把那些在黑暗中沈没了的片断一一捞起来比对。这张脸,不是,不是,这张呢?来来回回的人脸在眼前飘,是的,叫我舅,那就是──小亭!我想起来了!
"舅!你醒了?!啊~~医生,医生,快来,我舅舅醒了~~"e
我想起小亭的一瞬间,所有的回忆象一股所谓的灵气之源一样,突然从头顶灌入,头好胀,好痛,但是......我清醒了。我睁开了眼,太亮了!我赶紧又闭上,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张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人,叫一声小亭,就见这小疯子,突然惊叫一声,大喊著奔出门去。
我自己就是医生,知道自己的状况。可能就是有点虚,没有别的问题。但主治医生的敬业,我还是乖乖配合。一番折腾下来,我出了一身虚汗,得到了一句"病人身体上没有大的问题。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是明天出院,可一会儿功夫,病床边来了一堆人,连焦木林这个病人都被推著过来了。
"老焦,等你出院,我们去吃麻辣火锅,庆祝庆祝。"我嘿嘿笑了两声,难得见他包得象个木乃伊,表情都不敢多做,看著让人心爽。再想到张震山,我感觉身上的病气都少了几分,说出的话,声音虽然弱,却轻松无比。
"对不起。"姐姐和小亭都回去了,焦木林忍著痛,半天说出这麽一句。
"你确实对不起我。"我挑眉,故作严肃地说道,见他闻言一脸颓败,又觉得这麽戏弄一个伤残人士不好,忍不住又嘻嘻笑了起来,道:"你把我迷倒,让我没见到张震山被捕的场面,你实在对不起我!"
焦木林听了我的话,愣了愣,半天,才道:"我,我说的......"说到一半,又喘不过气来,我连忙摆手,对大五,道:"快,拿氧气罩来。别让你们老大再多说话了。以後好了,有的是时间说,张震山都倒了,还能有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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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的天气让所有人都显得不可理喻。我的外甥女小亭在我身体渐渐好转之後,突然就从热情变成冷淡,最後竟然对我不理不睬,问她为什麽她也不说,最後索性一走了之。实在莫名其妙。让我郁闷之余,只能感叹"女大不中留"。
我在医院躺没几天,就回家休养。实在不喜欢医院的气息,那些飘来飘去的消毒水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冰冷的太平间,想起从前。离开时,我没有去向焦木林告别。虽然我醒来时,他来看我,我极力表现得开朗。可我知道,自己已然不是那天在旧居见到他之前的我了。我没办法,不,应该说,我不知道怎麽面对这样的焦木林,爱著我的情人的兄弟?越想越是荒谬。
外面还在下雨,天气从燥热变成阴凉,却并不舒服,天气潮得人整个都是粘的。我一个人呆在屋里,开著电视,看著絮絮叨叨的烹饪节目,脑袋却在放空。我这十几年是怎麽过的?怎麽会一点都没查觉焦木林的感情?还傻乎乎地无数次劝他娶红姐。SHIT!我暗自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焦木林还是骂自己,或者,只是骂老天如此纠缠的安排?
现在的我,既无法发怒,又无法安抚自己。整个人焦躁不安,与这淅沥不停的雨声一样,没完没了,细细绵绵。
"大五?什麽事?"接起手机之前,我看到大五的名字愣了一下,吸了口气,接起来,声音特别明朗。
"蔡医生......"大五的声音有些软,欲言又止的劲儿一点也不象平时的大五。不过,现在的我,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力了,也许这一世,纵使活到这把年纪,天真的依旧是自己。焦木林我不认识,这大五,我更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