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的确是不止于此的。四年之后,东*突厥亡国,颉利大可汗成为大唐皇帝阶下的囚隶。
阿史那社尔常常庆幸,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景。
自渭水桥畔撤军回草原后,他冷眼看着颉利和突利为了谁应该负退军责任而争吵,看着部落酋长们相互猜疑勾心斗角,看着恼怒的大可汗启用汉臣改制却使得人心更加散离。草原起火,八方冒烟,在突厥人强大时臣服于他们治下的铁勒契丹吐谷浑纷纷起兵反叛,社尔统领了十年的薛延陀部,正是吹响进攻号角的第一族。
然后便是扑天盖地整整一冬天不曾停歇的暴风雪,将牲畜草原和人口全都压覆在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银白之下,天地间只剩了一种颜色,一种声音,扬扬洒洒的漫天雪花夺走曾经五彩缤纷的美丽世界,僵冻住他们的生存希望和一切梦想,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宣告末日的来临,万物的终结。
随之而来的,是大唐天子的亲笔书信。
寥寥几语,没有以主上自居,也没有宿仇之间的幸灾乐祸讥诮怨怼。简单的问候之后,就是简洁的召唤:
入唐吧,我为你备下了高贵的爵位,为你的族人留出了肥美的土地。
收到唐皇李世民手书的突厥贵族,只有三位,前始毕大可汗的嫡长子突利,前处罗大可汗的嫡长子、社尔的亲哥哥郁射设阿史那摸末,社尔自己。
突利和郁射设都在痛苦挣扎中接受了,他们和颉利的仇怨已经结得太深。没有收到天子书信然而得知了这一消息的其他贵族,突利的弟弟阿史那结社率,他们的老叔祖阿史那思摩,也都举众内附。群雁南归,草原半空,往昔强悍凶残的突厥狼一点一点丢掉自己的尖牙利爪,沦落为任人宰割的牛羊。
阿史那社尔说:我拒绝。
亲信的族人家奴劝说他:大唐的天子李世民是位重义然诺的英雄,既然亲笔写信给你,另眼看待,那必会照料好你的家属族人。你镇压薛延陀迁延不胜,家乡荒芜,故园凋敝,颉利众叛亲离,留在草原上只有等死。南下吧,暂且先依附着汉人度过眼下这困难关口,什么都可以日后再商量。
阿史那社尔悲哀地微笑,将渴盼安定生息的族众分离出来,交给哥哥郁射设统领南下,去那高山大河间桑麻吐绿麦粟飘香的温暖国度,乞求汉人皇帝的悲悯。他自己,带着仍然愿意追随他的数万忠诚部属,西进,迁徒向晚霞日落之地。
那时候他不愿承认,时至今日仍然不承认,他只不过是不能,不愿,不想,以丢失了生养之地的流浪丧家犬的身份,去匍匐在那一个人的脚下,从此成为只能仰视他的臣属,而已。
西突厥的疆域,统治者也是与他同一祖先的阿史那王族,虽然数代之前东西突厥便反目为敌,攻伐不断,但当金发的阿史那社尔王子带领一支有实力的部族出现在西突厥境内,当地的酋长统领,却很快向他张开了欢迎的手臂。
原因是那么简单:西突厥国内也是兄弟争夺大可汗之位,相互征战不休,都亟盼着能给已方引入更多助力。
阿史那社尔冷冷地笑,一颗心却在更加痛楚绝望的境地中沉沦。突厥的祖先远自西方海上而来,历经九生一死千难万险,才蕃聚部落壮大族属,最终成了大草原的主人。如今还不到百年时光,神狼的子孙,就退化成只会自相残杀同群相噬的野兽了么?
既然如此,是否只能在血淋淋的撕掳中尽快选拔出最强壮最勇悍的王,结束这一场同群杀戮,才有可能重拾旧域,整顿河山,恢复往日的荣光?
唐贞观二年,阿史那社尔入西域据可汗浮图城,数年后,趁着西突厥可汗兄弟主力决战之际,他引部族自背后突袭,大败那一对引狼入室的兄弟俩,西域广大国土上的一半城池归附于他,收雄兵十余万,部属为他上尊号"都布可汗"。
那时他已得知了家乡东*突厥亡国,叔父颉利可汗被生擒入唐,在皇帝父子的庆功宴上献舞,部落酋长均授予唐的官职入朝宿卫,数十万突厥人举家入塞,曾经强赫一时的草原大汗国被唐军铁骑踏灭得干干净净。也好,阿史那社尔淡淡地想,免了我东征时又要面对兄弟叔侄自相残杀,他们走了,空荡荡的草原,留给我。
他不留恋辖下高昌的葡萄美酒,于阗的白玉杯垒,龟兹勾人魂魄的半裸舞女,星罗棋布在大漠黄沙中的丰饶绿洲,悠扬驼铃里粟特胡人商队上交的丰厚税金,他的象大漠天湖一般纯蓝清澈的眼睛只望着东方,望着趁突厥南迁而来抢占草原的东北铁勒人,薛延陀部。
"始为乱破吾国者,延陀也,今我据西方,而不平延陀,是忘先可汗,非孝也。"
自己找来的借口,自己听着都只想苦笑。他的国家亡在汉人手上,他的父汗被汉人毒死,要复仇,要尽孝,去攻打南方汉人建立的大唐,去欺凌一直亲附汉人的吐谷浑,关延陀什么事?
何况,他新得西域其半,人心未定,国本未固,现下引兵远去东方征战,弃城不顾,在这里已经统治几代人的西突厥王族,又怎么会放弃这大好的复国机会?前路大敌未知胜负,后方空虚无复归守,他是在自取灭亡吗?
属下一再劝谏,老滕臣浑邪甚至恸哭要以自尽为胁,社尔夺下他手中雪亮的短刀,对他凄然微笑:
"兵若不胜,我虽死无恨。"
人生是如此的短暂,要建立一个可与如日方升的大唐媲美的强国,却是如此艰难曲折,未知要花费几代人时光。若他不行险侥幸,拼死一博,此生此世,可还有机会以敌国君主之身,平等骄傲地站立在他的面前,直视那双晶亮如星的黑眼?
他引兵东去,与薛延陀战了,败了,溃了。
国家也如期预料的灭亡,被西突厥贵族抢回,只给他剩了不到万数的老弱残兵,和这些年跟随他漂泊异乡的妇孺族众。
时光变迁,世事如棋,草木枯荣,白云苍狗,按汉人的说法,刚过"而立之年"的阿史那社尔,心境已然是经了几世轮回的苍老。无力再去坚持什么,辩驳什么,他应允了族人的哭祈:带我们去大唐吧,可汗,听说那里的突厥人都被安置在中原和草场的边界,过着放牧射猎的平静日子。他们用羊马交换汉人的丝绸粮食,每年向万族共尊的天可汗进贡祝寿,他们不再是草原的主人,可也脱离了战争、仇恨和杀戮,姑娘们围绕篝火以舞蹈挑选自己的心上人,不必再担心年轻的小伙子骑马上战场一去不复还。他们在日出日落中用羊乳马酪养大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们活着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事。
带我们去大唐吧,我们的可汗,我们的王子。
唐贞观十年,突厥"都布可汗"阿史那社尔王子率众内附,部落被安置在灵州(今甘肃),他带领家人近臣入长安,朝见大唐皇帝李世民。
那时大唐的都城长安已是世上繁华、荣誉、权力和欲望凝聚的焦点。金发蓝眼的突厥王子骑着马匹,在恍惚间走过高大雄伟的明德门,走过可容四十辆双辕马车并排行驶的宽敞得没有道理的朱雀大街,走过道路两边绵延无尽的杨槐绿柳,走过一块块刀割剪裁出来的整齐里坊,走过白墙黑瓦飞檐翘天的连片屋宇,走过路上长袍幞发、胡服左衽、宽峨大袖、毡帽蛮靴的各色各族行人,走过妓女们攀坊墙相望的平康里,走过内中传出酒食香气和交易喧闹的东西两市,走过区属严正官吏往来的皇城,走过阴暗寥冷诡秘深远的宫城夹道,他被带进皇宫以北的禁苑,皇帝在这里接受他的觐见。
五月盛夏的长安是潮热的,但绿树森茂峰峦叠嶂山泉一直流淌到北边渭水的禁苑除外。习习微风带来的是草木含蕴的清凉,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整齐列好队伍的骏马轻轻踢踏地面,喷着响鼻,牵在仆役们手中的猎犬不敢大声嗥号,却免不了不耐烦地呜呜低鸣。成排的鹰隼架在壮汉手上,不时有一只振翅飞起,扑啦啦展动宽大双翅的声响压下附近的鸟鸣声。
突厥王子走到身着皂纱紧身缺胯袍猎装的皇帝面前,伏地叩拜,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事先练好了的陌生语言--
臣阿史那社尔奉敕入朝来迟,请陛下降罪。
--也不算迟了很久,不过才整整九年。
第一次相见,他在恐惧中尚有坚强;第二次相见,他在对方的暴怒中畏缩;第三次相见,他因绝望而痛哭流泪;第四次,他疲惫、麻木、心灰意冷,皇帝是对他严厉训诫也好,温言抚慰也好,冷淡藐视也好,黜斥罚惩也好,都再没什么关系。
他只要确认自己残余的忠诚部属能在大唐威加海内的荣光庇护下,平安顺遂度过后半生,便心满意足。
有一个粗糙的物事摩擦到了他的下颔,尖锐的力道迫得他抬起头,望上去,透过自己额前飘散的金发,直直地望入大唐皇帝的纯黑的眼睛。
李世民向着阿史那社尔微笑,手上马鞭再加力,逼使年轻的突厥王子站了起身。将马鞭丢给他,回眸目视一匹装好鞍鞯的坐骑,同样年轻的天可汗陛下仿佛面对着一个受他派遣出城半天、办完些家务事及时回来的小兄弟,在五月流金的阳光和碧树下,用带笑的嗓音说:
走吧,小社尔,我们打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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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附注......好象有些内容我放在上章附注里了@_@:
1.社尔的经历,主要按他在唐书上的传记写的。更详细看上章附注吧。
2."在那个身跨白喙黄骠骏马的青年统帅挥麾目送下",解释下"白喙黄骠骏马",这匹马叫"特勤骠",是著名的李世民墓前石雕"昭陵六骏"之一。据唐会要等史料记载,此马毛色黄里透白,白喙微黑,故称"骠","特勤"是突厥族的官职名称,可能是突厥族某特勤所赠。李世民在公元619年乘此马与宋金刚作战。特勤骠在这一战役中载着李世民勇猛冲入敌阵,一昼夜接战数十回合,连打了八个硬仗,建立了功绩。唐太宗为它的题赞是:"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天险摧敌,乘危济难。"
图:
3.有关唐代长安地理建筑风土人情描写,可以去翻一下相关的介绍书籍。细节方面俺很严谨滴,尽量按还原历史的去写,如唐代建筑的白墙黑瓦等,包括人们的穿着打扮也是照着学者们的研究成果来写,才不会象某电视剧叫唐女穿格格装,皇帝脑袋戴避雷针~~~>_<~~~~
妩媚
小社尔。
大唐的屋宇夯墙黑瓦,一对邸尾架在高翘飞檐的两上端,除此之外再无繁复缀饰。普通民居的墙壁往往裸露黄土本色,高门贵府甚至寺庙皇宫,也只是涂上一层洁净的白垩,衬上朱红的廊柱,朱红的垂直窗棂,黑、白、红三色简单地组合在一起,蓝天高悬下,绿树掩映中,大气磅礴,浑然天成。
皇帝寝殿内的墙壁自然是纯白无瑕纤尘不染的,阿史那社尔盯着宫墙,猜测如果自己用头去撞撞试试,能否给那一片天真无邪的白增添些许鲜艳血色?
每当皇帝懒洋洋带着笑谑意味的"小社尔"叫唤声响起,金发的突厥王子便总是有这种撞墙冲动。好歹也曾经是一国民众敬仰的可汗,眼下大唐的左骁卫大将军,带兵出入宫禁人人射给他的眼色都有几分尊重,连那些白胡子垂胸的老臣们也都以 "阿史那将军"敬称,为什么到了皇帝这里,只要非正式场合心情又好,那就一口一个"小社尔"地咬死了他?
"你体谅体谅陛下吧,"江夏王李道宗,皇帝的堂弟,也是汉人将军里与他交情较好的一位,曾经一脸悲天悯人地替他开解,"这是陛下早年遗留的症状--只要身边有比他年纪还小的统兵将领,他就莫明其妙地兴奋,时刻不忘强调......想当年罗士信将军、淮阳王道玄和我,都曾领受过此种‘殊荣'啊......"
是了,阿史那社尔记起来,皇帝也常常用相同的气人语调叫--"小道宗"。
真是可怜,十八岁起兵独立征战,十九岁统军擒王灭国,二十四岁打遍天下无敌手,威风是够威风得意了,身边经常相处的文臣武将,却全都是比他大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的大哥大叔大伯大爷--升帐颁符发号施令时,这些长辈们自然如被霜雪般凛遵不误,绝不敢有违王命军令,但日常闲暇谈天说地的时候,难免,爷爷伯伯叔叔哥哥们常常会流露出"是啊是啊这孩子真聪明啊"之类对晚辈的纵容宠爱吧?
总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也是一件相当恼人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白手起家征服了天下,当上了皇帝,甚至成了海内各族共同尊仰的"天可汗",却仍然奇思怪想层出不穷,没日没夜的任性胡闹,那无论他究竟有多大,身边总被一群老夫子围绕约束,当成小孩子一样地严厉管教--纯属活该啊活该。
哼。
皇帝不尊重我--阿史那社尔时常愤怒地想。说不清多少次,那个手欠的人出其不意地捞住侍坐在一边的突厥将军的黄金发丝,拉到眼前细细欣赏啧啧称赞,就好象在看一件刚出土的商周青铜鼎,或者刚刚骗到手的王羲之书帖......而且,还一派虚心求教的模样认真询问:
是十成天然黄金吗?熔化了能不能铸成金锭?
眼神不怀好意地移向突厥将军满头浓密的瀑布一样的长发--就算剃光了,也还能一直长一直长吧?
再下一句话似乎显露出忧国忧民明君圣主的本色--如果大唐有很多头上能出产黄金的人,岂不是一笔很大的财源?垦田开渠赈灾济民国用不足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嘛......为了这个,朕也应该好好筹划攻打西域的事,听说西北方金发人不少啊,哈哈哈哈哈......
假如有一天,大唐皇帝李世民被身边卫士刺杀于宫中,阿史那社尔一点都不意外,特别是,那刺客很可能正乃社尔自己。
"啊--陛下的确是偏爱金色,还记得当年我们攻下洛阳带着王世充窦建德回京献俘,入城式上,那时的秦王殿下就身穿一套黄金铠甲,万名铁骑簇拥而过,很多长安百姓都以为是金甲神下凡现身,膜拜不已......"平时稳重敦厚的李道宗脸上也难得地现出片刻遐想。
想像那个人浑身上下套着金光闪闪坚硬无比的壳子,骑马入城得意洋洋接受百万民众的欢呼膜拜,社尔只觉得喉头发紧--好恐怖的形象,好恶俗的品味,好......厚重的脸皮......
"追随陛下日久,习惯了就好啦",李道宗一副"我已经百炼成钢"的过来人神态,"如果你真的不愿被陛下把玩头发,不妨仿效汉人男儿,以纱罗裹发。陛下虽是生性旷达,言笑无忌,还不至于强行扯落臣属衣装--"
说到这里,江夏王眼神一凝,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上下打量阿史那社尔,神色颇含玩味。
而披散着金发的突厥王子就只能仓皇逃窜了。
自上百年前的北朝起,中原男子以纱罗布帕代替高冠束裹顶上发髻,原本是为了便于耕战,时至今日这已经成为人人习以为常的装束,上至天子下至奴仆莫不如此。草原上放马游牧的各部族男子则更习惯长发披散,有时结成多少不一的辫子,汉人书生蔑称他们为"索虏","索"正是"发辫"之意。
贞观四年东*突厥灭国后,数十万突厥百姓大举入唐,各部贵族酋长都在唐廷中取得将军、中郎将等官职爵位,五品以上百余人,一时竟出现了"朝中蕃臣近半"的局面。这些蕃臣蕃将上朝宿卫时,很多人为表明诚心归顺倾慕汉化,都换了汉人衣装,幞头裹发,宽袖长袍,手持朝笏,腰系鱼符,所谓的"蛮夷君长衣冠列朝"是也。当然,非大朝会场合,如果有人因不惯汉装而依旧胡服披发,皇帝倒也完全不管--"庙堂之上奇装异服多,正说明四海归一绝域来朝,很热闹嘛,乃我大唐天朝气象啊......"
坚持以披发本色宿卫宫中的突厥贵族里,阿史那社尔正是较为著名的一个。然而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在皇宫之外,他其实是象汉人一样裹发的。
很不喜欢路人望着自己的看稀罕眼神,好象在看异国进贡的狮子大象等珍兽似的。一块尺许见方的纱罗,自前向后缠绕在头上,前面两脚反系,后面两脚自然垂下,简单一裹,掩去惹人注意的金色光芒,走在路上再不会万众瞩目,自由的感觉真好--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