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为什么一进皇城宫院,走到皇帝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就悄然取下幞头,将纱罗掩藏进怀里,让一头灿烂金发再度在阳光下华丽夺目的绽放?
皇宫的宿卫是有轮值制度的,哪个人什么时候在皇帝身边近侍,什么时候在外庭宫院巡逻,什么时候在北门外禁营中待命,一举一动皆有规矩,非特敕不得逾越。
阿史那社尔是死也不承认的,很多次,明明不是他的近侍班次,在远处巡逻的时候,路过的皇帝注意到了这边闪烁的金发光芒,便传敕叫他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地命他换近侍班,"跟我走一走"--是陛下太任性,是陛下坏了规矩,与我无关,我总不能违敕抗旨--每一次,突厥王子都这么安慰自己,叹着气跟当班的近卫交换了位置,金发一甩,追随那个任性的皇帝而去。
据说从他当秦王时开始,身边卫士中就有很多胡人,登基扫北征西之后,更有大批的西域各部贵族进入南衙十六卫和后来的北门屯营,其数量与朝臣门荫子弟和番上府兵加起来差不多--也就是说,象阿史那社尔这样的"胡人卫士"占了宿卫禁军的一半。甚至,卫士们还在底下纷纷传说,相比起汉人,陛下好象更乐意与胡兵相处呢。
社尔想,他也许知道原因是什么。他在值近侍班次时,常常半日半日地立在廊庑下,很清楚地听着皇帝与他那些汉人重臣们谈古论今处理政务。虽然大多时候他都没办法完全听懂,但是,他很同情皇帝。
人人都说这一朝是中原史上前所未有的"臣子流行讲真话"的朝代,社尔也的确不止一次地听到殿内某人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夸张了哈,也许该说是"义正辞严愤怒批判",他们伟大天子的种种谬误行径。
对这种事,社尔发自心底地完全赞同,很多时候听到解气处,他甚至恨不得冲进殿内去帮着"进谏"的大臣一起痛骂那位实在欠修理的大唐天子......他同情皇帝的是:大臣们想说话就说好了,但能不能,不要每一次发言都从"三皇五帝、尧舜禹汤"开始讲起?
胡人卫士们,有些连汉话都讲不通顺,但只要能讲出来,便是实情实际。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天气很热,我不习惯中原的饮食,不打仗真好,陛下的箭法太棒了,陛下说的不对,我们族人不喜欢这样......
人们学会说话,不就是为了让对方听懂自己的意思?绕来绕去那么多弯,干什么呢?说者也累,听者也累。
所以真的难怪皇帝喜欢和胡族卫士们一起骑马打猎、比箭格斗、聊天喝酒、闲扯大笑......其实皇帝本人就有很明显的胡人血统特征,五官轮廓深刻鲜明,身高肩宽臂长,浓密黑发散落下来时微微鬈曲,混在胡族卫士里,稍一错眼,很容易就将他也误认为人众一员,何况他和这些卫士说话时还常常夹杂突厥语和鲜卑语......
对于投降内附的突厥等异族如此优渥善待,应该也是,与皇帝自身的混血特质有关吧?
并不是所有人都因此高兴的,阿史那社尔清醒地知道。从贞观初年突利郁射设等人率部南下归附时起,如何安置这些曾为国之大敌、与汉人恩怨情仇都结得太深的异族蕃人,就始终是朝廷内部争论的主要话题之一。贞观四年,唐大将李靖夜袭阴山,生擒大可汗颉利,十万突厥入唐,长安宫中爆发激烈论战,最终皇帝是采纳了温彦博的建议,将内地与草原交界的原突厥故地分为若干都督府,命内附的部落前往徙居,由他们自己的原首领统率,依旧过着他们熟悉和喜爱的日子。至于那些希望留在长安的贵族子弟,则一一封官赐爵安置,数千户入京者皆给田宅,选男丁宿卫,诏命一下,原本忐忑不安的亡国者们喜出望外,山呼万岁,各部共尊"天可汗"的盛举也由此启端。
但此事并没有到此而止。给阿史那社尔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朝堂中一个中年男人扯着嗓子高叫的声音:
突厥非我族类,人面兽心,为我汉人世仇,今弱来降,当尽诛灭!若陛下发仁心启慈念,不愿多所杀伤,则请将这十万战俘降为奴隶造册登籍,发往东南垦荒,教其耕织,令其尽早归化为汉人!再下策者,索性将他们逐出塞外,迫其与狄戎丑类自相攻战,假天之手以亡其族!如今陛下反将突厥置于畿甸,引为心腹,此类蛮夷全无心肝,绝不知感恩图报,只怕将来还会暴起反噬,危及皇图,动摇国本!陛下此举大错特错,臣誓死不敢附议!
社尔本来可以对此一笑置之的,如果,他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是谁。
"魏徵这老儿,在靖边固土、总兵攻战上,是个一窍不通的大外行啊!"皇帝叹着气告诉他,"三皇五帝无我大唐疆域,孔圣人在世时未闻万国来朝,这老儿拿着古书教育我夷夏之别......为人主者不与穷书生一般见识,算啦算啦。"
眼见皇帝以上智谅解下愚的高傲姿态对想象中的魏徵大摇其头,一径沉浸在极好的自我感觉当中,阿史那社尔想笑,却委实笑不出来。
那么为什么,臣听说陛下,对魏相十分敬重,称他为"人镜",为良匠,言无不从?
皇帝大笑:
"人镜和良匠我都说过,言无不从怎么可能?魏徵迄今为止对我讲过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就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意思是说,遇事要多听不同的意见,不能只听信一个人。假如我对他‘言无不从',那不是就成了偏听他一人?至于敬重--"
略略沉吟一下,年轻的天子点头:
"不错,魏徵于修身立德和涵育民众事上极有见识,就此二事进谏,大多都能发中窍要,更难得是胆色过人,敢于坚持已见当面犯上,是以我敬重他。也因此,明知他所言安置漠北降众之策不可取,甚至--跟你说实话,小社尔,这老儿自大清高固执好名,我时常也很厌他,但我仍必得容许他犯颜进谏,无论采纳不采纳,也必得口头褒美赐物嘉奖--做皇帝,也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啊......"
沮丧地长叹一声,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表情皱缩成委屈含冤,无声地以眼神控诉以魏老儿为代表的谏臣对至尊天子迫害虐待......金发卫士瞧得好笑,努力让自己挤出同情语调:
陛下这又是何苦?
"因为,"皇帝忽一下挺直腰杆,双眼放光,豪情万丈,"朕,要做一个史书上记载的最英明的圣君!"
......很象,一群四五岁小孩中的一个,挺直身子做顶天立地状,坚定大喊:"我要长成一个比大树还高的巨人!"
社尔记得这段对话也是发生在初夏季节,太极宫的一座临湖凉殿里,四面竹帘都卷了起来,帘外清风送来一阵阵水汽,中间还混夹着不知名的草木花香。四名宫女手把长柄大团扇在皇帝身周有节奏地摇动,这个怕热不怕冷最恨阴湿湫溢的年轻天子只穿了一件白色内单,交领的领口有些松了,裸露出颈下优美的锁骨和麦色的前胸肌肤,肌肤上依然缀着一粒粒晶莹汗珠,尽管连生长漠北的社尔都认为殿内已经足够凉爽--
那时候社尔归唐还没有多久,大概就只是一两年,眼见叱咤风云威震四海的天可汗陛下在自己面前做奋发图强气吞山河状,他,是不是应该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呢?
四个把扇宫女都是见怪不怪的漠然神色,金发的突厥王子颤抖着伏地而拜:
臣恭祝陛下早日达成心愿。r
强行咽进喉咙里的狂笑,化做浑身一阵一阵的颤抖--"我被陛下感动得浑身发抖",如果他还能说话,大概会这样为自己辩解吧。
可惜,相距还是太近了,不小心散逸出的短促笑声,估计是很难让明察秋毫的大唐皇帝误认成哽咽抽泣--
相距的确太近了。御座在殿首台上,很随便地趺坐在凉垫上的皇帝,召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入殿时,命宫人在自己身边给他设了坐垫,两人相距不过半尺,任何一人向前稍微倾身,都能够撞到对方身上......
怕热的皇帝,不是应该离散发着热气的人体远远的,才对?
但是很方便--皇帝一伸手捏起伏地窃笑的突厥王子的下巴,怒视这张大不敬的俊美脸孔,片刻,忽然阴恻恻地笑了:
"小社尔,你真以为,有人能占了大唐天子的便宜后全身而退?"
......什么意思呢?
"那个总爱找借口教训我的魏老儿,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报他的?"
逼赌?吃醋芹?似乎那都不算什么有份量的"回报"吧?至少魏老儿并没因此难堪尴尬过--社尔不服气地想。皇帝与魏徵的故事在本朝传扬得极快极广,即使说不上家喻户晓,但经常出入宫禁的人,没听说过简直不可能了。
"你对魏徵怎么评价呢,社尔?"
这一句,问得稍微正经了些,捏着突厥王子下巴的手也加了力,是不容许他逃避回答的姿态。
阿史那社尔垂睫,短暂地想一下,尽量给出自认客观公正的答案: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很好,"皇帝赞许地微笑,"想知道朕怎么评价魏夫子?"
迎上来的,是一双睁大的浅蓝清澈纯净无瑕的眼眸。
"有一次在丹霄楼置酒设宴,六品以上官员皆列席在座,酒酣极欢,朕率先起舞,百官依次上寿,"皇帝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似是在回忆当日热烈欢乐的场景,"借着酒意,朕依次点评身畔重臣,出言评语无不精当,百官皆服。点到魏徵时,朕起身致敬,明言视魏先生为师,魏先生为人,以二字形容最洽当不过,那就是--"
"......"
"妩、媚。"
妩媚。
或许是怕刚归附不久的突厥王子听不懂这一汉话词,皇帝很好心地,又用突厥语解释了下:
"就象美人的眼睛和腰身--"
眼前飘过魏老夫子干枯瘦小、脸如菜色、举止笨拙、寒伧鄙陋的形象,阿史那社尔嘴角抽搐,还没拿定主意是跑出去找个壁角呕吐还是干脆拔刀杀人,皇帝已经向后一仰,气冲霄汉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必当日丹霄楼上,凡亲耳聆听了天子这一精妙形容的大唐臣子,都有着和如今社尔一模一样的反应。而皇帝终于当众扬眉吐气的畅快大笑,应当比今日震得满湖波荡涟漪还要响亮几分。
以及,那一晚,真的没有从丹霄楼上涌身跳下自尽的人吗?
是的,魏徵是个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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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附注:
1。.小李打完洛阳后穿黄金甲回长安,史有明载,不要以为俺受了啥啥电影滴影响。
2.嗯......东*突厥被灭后,大批贵族入唐授官,结果宫殿上有一半官员是突厥人,这个是两唐书突厥传说滴,不是俺说滴。不过说小李的卫士里汉胡比例差不多,这个倒是没有明确的史料出处。小李从当秦王时就有胡人卫士,这是真的,比较著名的有一个安元寿,感兴趣的可以从网上查他的资料。
3.灭突后的大讨论,基本上就是那样了,不过当时魏徵只是建议把突厥都赶出塞外,至于什么屠杀同化的,是别人说的,俺在这里集成了一下。
4.可怜滴被小李恶搞滴妩媚魏伯伯......史料原文如下:
后宴丹霄楼,酒中谓长孙无忌曰:"魏徵、王珪事隐太子、巢刺王时,诚可恶,我能弃怨用才,无羞古人。然徵每谏我不从,我发言辄不即应,何哉?"徵曰:"臣以事有不可,故谏,若不从辄应,恐遂行之。"帝曰:"弟即应,须别陈论,顾不得?"徵曰:"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若面从可,方别陈论,此乃后言,非稷、蒐所以事尧、舜也。"帝大笑曰:"人言徵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
天可汗
其实那一天,只不过是七年来无数次两人对坐闲谈,相互讥讽嘲谑挖苦当世人物中的一次而已。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社尔也许,根本不会将那天的情景深印脑海,每一个细节都不曾忘记。
自从伸手从地上托起突厥王子的脸颊后,讲述也好大笑也好,皇帝始终没有松开手指,而社尔似乎也忘了挣脱--后来想想,实在是被某位不严肃不正经不威武的大人物毛手毛脚惯了,耐受力不知不觉已经增强到深不可测的程度--直到皇帝笑够了,喘息着悔过:
"我承认,我承认,我有意报复魏老夫子。当时起居郎在场,这一评断必将写入史书流芳千古......妩媚啊,用来评断魏老儿,说实话,把这个词和这个人都糟蹋了,不过......"
不过。
李世民唇边残存的笑意尚未褪尽,又涌起一波新潮,这次,竟然,比方才还要阴险妖魅:
"不过,假如用‘妩媚'来评判小社尔,倒是恰如其分半点不虚啊......"
勾惯了弓弦的修长拇指,灵活地一捺,轻轻滑过掌中脸庞上的柔嫩唇瓣。
粉红色的、象窗外悠悠飘落的芳菲桃花,有着秀气形状和柔软触感的双唇,很湿润,表层洇着一层薄薄的水意,品尝起来应当如新摘下树的鲜果一般甜美多汁吧......
社尔惊喘,猛地用力向后挣脱。用力太猛了,不但脱出皇帝单手的掌握,而且摔倒在自己的坐垫上,后腰着地。
砰。
那一刻气氛应该是尴尬的。僵持着半躺的姿势,突厥王子呆若木鸡地注视自己远道而来举国投附效忠侍奉的大唐天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他自己这种姿势是多么要命的诱人......)
造成这种况状的那一个,却是完全的若无其事,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碰到",又仿佛是蓄谋已久早已料到,所以不惊不躁。
包括四个掌扇宫人,依然满脸的见怪不怪,两对白纱绘仕女团扇上下摇曳,恒稳的节奏没有打乱一点点。
轻缓的鼓风声中,皇帝起身了,没有再说什么,也没再作任何进一步动作,只是向倒地的社尔笑一笑,略一点头,转身离开临湖凉殿。四个宫人袅袅尾随,一同消失在后宫妃嫔们居住的方向。
那晚社尔下值出宫回到住处,无心用晚餐,却在铜镜前怔怔地坐了许久。
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也是从少年起便带兵征战的人。
成千上万血气方刚的精壮男子,经年累月聚集在一处,刀头舐血,马下搏杀,每天都眼看着共食同宿的同袍在血肉纷飞中倒下,没人能确知自己是否能活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刻,那种日子里,抓紧能够找到的每一点快乐,实在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相比之下,道德伦常、谣言非议、乃至国法军纪,都苍白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特别是在严寒的冬天,营中柴草永远是不足的,还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禁止军中生火冒烟。那种时候,除了彼此的体温,他们还能依靠什么来取暖呢?
据说,从前的小秦王,总是在冬天拉出大军去打仗。
那个人的风流好色,根本不必再用任何借口去掩盖了吧--阿史那社尔对着镜中金发流淌的人影苦笑。只要看上眼了,连被自己杀掉的亲弟弟的正妻也不放过,亡国公主也好,罪臣余孽也好,拖着女儿的寡妇也好,叛臣抢来的人妻也好,统统照单全收欣然笑纳,做皇帝十年生下三十多个儿女,至今每年仍有为数不少才貌过人的少女被送入宫中--
仍然不够吗?
贪婪的、人心不足欲壑难填的君王啊。
至少我是清白的,社尔告诉镜中的自己。二十年征战,他或可对营中此事视若无睹,自己却从没有兴趣去亲身体验一把。
虽然说,如果他想,大概是可以随便拣择的。
背后雕刻着海马葡萄纹路的铜镜来自波斯,由高昌人进献给那时候统治他们的主人都布可汗,又被带了入唐,放置在左骁卫大将军府寝室中。正面擦得干净雪亮,倒映出一张俊美得令人诅咒愤恨的面庞。
肌肤白皙似雪,眉目精致如画。
到底他对军中情事的特别抗拒,是否因为从年幼起,就见了太多惊艳垂涎的目光?不怀好意的试探,有心无心的触摸,遭拒后愤嫉的面孔,一口咬定"金毛小子"所得的一切成就都来自于他的色相而非智勇强悍......到如今都亡国投敌屈身为奴了,这张脸,仍然不能停止为他带来灾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