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没人回应段志玄那一声报名的,该当回应的人正伏在一头金发上喘息,再怎么强悍神武,也没法在这一刻就有力气出声说什么。而帷幕外也有一阵子难堪的寂静,不难想见闯进来的在段大将军发现皇帝并不在座时,脸上浮现的尴尬神色--
"陛下安歇了?"
帐中仍然只有书案上那一点蜡烛亮着,从前帐稍稍明亮一点的地方,应该是看不到帷幕后都有些什么吧--阿史那社尔祈求绝望地想着。自己是根本不敢动一下,只怕散落在手臂外面的颜色稀有的头发好死不死反射点光亮出去......这种时刻,据说脾气很吓人的陛下你老人家倒是快点大发雷霆轰人啊?
身上的那一个终于出声了,却是让社尔当场吐了血的一声:
"嗯------"
慵懒,无力,暧昧,充满了困乏的睡意。考虑到眼下的状况,发出这种声音似乎应该不足为奇,但是......
但是,陛下你难道真的连说"出去"两个字的力气都拼凑不起来了?还是--认为段大将军留下来也没关系?
"臣冒昧,陛下恕罪。御营叛逆已经肃清,贼首出逃,臣已遣人追捕。正在统计屯卫飞骑的伤亡和附逆人数......臣告退。"
社尔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从太原起兵就追随皇帝的段大将军,极有眼色,也十分的爱主忠君......就算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出去也不会乱说吧......
"志玄......"皇帝的声音响起来,仍然含糊暧昧,睡意浓厚,"已查明的贼首......都有谁......"
金发突厥王子抓着褥单的手掌紧紧地攥成了拳--陛下你宵衣旰食勤理政务是很好很好的,值得钦佩尊敬,可是麻烦陛下--不要趴在我身上勤政!
仿佛听到了社尔心中的怒吼,依然伏在上面的那个人不出声地笑了,温暖的气流拂过金色发丝下敏感的后颈。张口含住形状小巧的耳垂,迫得突厥王子又生生咽下一声惊喘......他是故意的!
故意留住段志玄,故意在帐内制造紧张气氛,在近在眉睫的制约顾忌下,一举一动的感受就格外微妙刺激......天幸他目前还没有太多力气能做出较激烈的动作,但只是指尖在白皙肌肤几个敏感点上的轻轻挑逗,唇舌的含吮吸吻,相贴的大片肌肤缓慢厮磨,已经让辗转床第而不能呼号的社尔有了求死的念头......
汉人所谓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也正是这个道理吗?有些事,越是正大光明的做来,越是索然无味......
旁人的突然闯入是意外,本应是让人恼怒大发脾气的事,但皇帝竟然将这意外那么自然而迅速地转化为又一个贪欢的新鲜办法,不浪费一点资源,不放过一个机会......这种惊人的寻找快乐的天赋,是不是值得好好赞美一番?
前提是:如果皇帝的快乐不来源于突厥王子的痛苦......
刚正严肃的段大将军啊,社尔在如虫蚁附身的麻痒中咬紧牙关哀叹,早在前朝武德年间,你就拒绝过前太子李建成的威胁利诱、一心追随当今皇帝,又曾经因严格执行军纪拒接手诏而被赞誉为"周亚夫式的真将军",如果你知道正被你所效忠敬爱的皇帝当成什么什么工具来利用,不知作何感想?
帐外有悉卒的声音,似乎段志玄拿出什么纸张,念诵着回答皇帝方才从床帷中发出的"询问"
嗣北平郡王阿史那贺逻鹘,在逃;
屯营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在逃;
屯营中郎将阿史那苏勿失,已格毙;
左卫骠骑将军阿史那叠罗支,已格毙;
......
一个个名字穿透床帷,钻入突厥王子耳中,让他昏眩的头脑和火热的身体渐渐冷却下来。
十几个名字中,一半以上是阿史那王族中人,其余也是阿史德、哥舒等最高等的突厥贵姓,全部晋身宿卫将领,官高爵显,"受恩深重",然后,一起携手反叛。
社尔恍恍惚惚地想起,皇帝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但直到现在,还没有给自己任何许诺交换......
"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念到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段志玄的语气有明显的犹豫含混,顿了一顿,才最后说出"去向不明。"
"社尔......我派他去办密务了......"皇帝在帷帐内懒洋洋地指示,"去掉。"
多么天良发现的当面扯谎......
宫卫总管应了,收好名单,又迟疑试探着说出--
臣志玄奉敕总领飞骑屯卫,御下无方,竟致此滔天大祸,臣--
皇帝用一声极其没形象的呵欠打断了他,非常明确地表示不会把宝贵的睡眠(?)时间浪费在听请罪悔过上--"志玄去吧"。
"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当平息了胡族卫士叛乱的汉人大将脚步声终于退出帐外,天可汗转向身边的突厥族将军,带笑的嗓音低语:
"你的密务......还没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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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段志玄的履历,见两唐书他的传记,照搬滴。包括贞观十三年他的确也是右卫大将军,负责给小李看门兼打断人家XXOO。。。。。哦哦,不关XXOO的事^^
婚娅帝室
"结社率叛乱的那一晚啊,如果社尔对我说的话里有一句谎言--"
多年以后,当这一场阴谋祸事已经可以作为轻松谈起的话题时,在一个聚集了很多突厥人胡人领袖的宴会上,天可汗陛下当众用非常随便的口气说着--
如果阿史那将军那时对我讲了一个字的谎话,怕是,在座的各位,今天会少掉一大半吧。
用笑声掩饰紧张和受威胁感的胡族长老们,向侍立在天可汗身边的金发突厥将军投来含意各异的目光。已经很多年没再成为关注焦点的社尔,倒是微微的红了脸,不是因为骄傲,是因为......心虚。
那场叛乱的两个领头者,都没有能度过渭水,就被抓住了。结社率运气不好,出发去追捕他的军队里胡人卫士占多数,结果一落网他就惨遭虐杀--"就是这恶魔害得天可汗怀疑我们",虐杀者的理由如上。
阿史那贺逻鹘被汉军押回了九成宫,皇帝顾念到与他亡父突利的"香火之情",特免他一死,贬为庶民发配岭南--社尔不否认自己为这孩子求了情,至于求情获准所付出的代价......不提也罢。
直接责任人很快处理完,对于突厥全族的政策定论,却是迟迟没下来结果。留守京城的侍中魏徵,与谏官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接力上疏痛骂皇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其中魏侍中的《谏不克终十渐书》尤其脍炙人口,名句计有"比来轻小人也,狎而近之"、 "恃功业之大,负圣智之明,长慠纵欲"、"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诸心"等,皇帝摸着下巴边看边发呆,很疑惑地问社尔:难道你我的事,连这老儿都知道了?
突厥王子回给他一个气若游丝的眼神。
两个月来,所有突厥人胡人心中都充满惴惴不安,不知道朝廷将要如何发落他们。社尔几次询问,皇帝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上天入地排山倒海乱扯一气,让突厥王子时时生出"那一夜我跟结社率联手宰了他多好"的忏悔。如今在透入九成宫思政殿直棂窗的六月阳光里,在窗外繁茂的花草清香和蜜蜂低嗡中,坐在栅格明暗阴影间的阿史那社尔再度提起这个话题,而皇帝也一如既往地--
小社尔,你说黄河以北的天气比中原如何啊哈哈哈......
现在拔刀弑君似乎还来得及......突厥王子忧郁地想。
迁入中原居住的胡人,再回到黄河以北,不会不适应了吧?皇帝又漫不经心地说。
长长的深金色睫毛眨动三四下,阿史那社尔才反应过来,突然直起身体,恢复成庄重的跪坐姿态:
陛下的意思是......?
"事情已经出来了,不作应对调整是不行的。如果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魏老夫子那一关就第一个过不去,"皇帝笑的有点无奈,"再说了,结社率这样的事,如果三年五载就折腾一回,也着实受不了......大臣们议定了,入居中原的突厥胡人全部徙往黄河以北,由他们的本族首领建牙统领,世为大唐藩屏。"
--竟然是如此宽和地......就将事情揭过了?
真正执行起来也并不轻松,社尔知道,十几年来入居中原的突厥人,仅在长安的就有数千家上万众,如今一口气全将他们逐出塞外,肯定也是件痛苦悲惨的事。然而,与魏徵等汉臣的上疏提出的种种建议相比,这样的处置真的太仁慈了。
后来,族人中的智者曾经对社尔讲,天可汗的"仁慈"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美德,那是经过了种种利益考量和评估后,所做出的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智者说,大唐的崛起太快、太猛烈、太耀眼,天可汗和他手下的大臣们,用高度的智慧和能力使这个汉人帝国刚刚站稳就成功地奔跑和起飞,然而他们的翅膀并不坚硬,他们的身体并不强壮。短短十几年努力,并不足以让隋末战火的废墟重新凝立成坚不可摧的堡垒,天可汗一直在小心地利用和调处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就象龟兹国最著名的舞者,身处大漠的暴风漩涡之眼,不但不会被卷走,还能够衣袂飞扬地旋转出人间最绝美的舞姿。
天可汗是一个风眼中的舞者,智者说,他能够掌控每一点最微妙的平衡,吸收每一点可供利用的力量,化解每一点有可能引起大厦崩塌的灾兆。即以结社率叛乱后的对突政策调整而论,如果他听取了那些只会读古书的汉人的意见,对入居中原的突厥人胡人进行大规模迫害屠杀,那么,他的帝国也必将随之崩溃--那时候中原的非汉人已经有上百万众,很多是从几百年前五胡乱华起就进入汉地世代生息,即使只论贞观后来降的各蕃部族,能够武装起来对抗唐军的壮年男子也至少有十万人。虚弱的刚刚进入生息恢复时期的中原大地,怎么可能再承受这样一场数十万人的民族战争呢?
智者的话是有道理的,社尔想,然而在那时候,在那个夏日的明亮午后,身处九成宫思政殿的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向着大唐皇帝深深叩谢,心中满盈的只有对于仁慈美德的无尽感激。
至于统领这些出塞蕃族的突厥领袖--皇帝仍然用闲聊似的口气说着--我会选拔阿史那家族中一位出身高贵、人品优异、能力出众、威望素著、对我又非常忠诚的王子,赐给他鼓角白纛,在黄河上筑坛封给他草原和土地......
窗口纵立的一排排直棂条投下斑阑的光影,在殿内平展的地板上缓缓移动,一时将阿史那社尔王子美丽的金发遮蔽在无光的阴暗当中。
还会立他为--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皇帝将突厥语"忠诚勇健"一词原音不改地照搬过来,全然不管负责起草和宣读册文的汉官该有多么的欲哭无泪--让他继承伊利可汗传下的金狼牙帐,重建塞北草原的汗国荣光......
社尔低头不语,眼眸只盯着面前地板。
还会封他为大唐的"怀化郡王"--皇帝继续语调温柔地利诱--子孙世代袭封郡王爵,长守富贵......
"............"
还会将国姓"李"赐予他和他的后代,视他们为大唐皇族支系......
"............"
如果皇帝已经有了决定,阿史那社尔知道自己是不能抗拒的。但是,要他开口求取、主动挑明、违背自己意愿地点头同意......
不。
那一场没有交锋的僵持,在满地光影游移的思政殿中持续了不知多久,最终,皇帝听不出感情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只有让老思摩去北方了。
--四年之后,已经改名为"李思摩"的怀化郡王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阿史那思摩无法抗拒北方强大的薛延陀汗国,也无法阻止属下十万突厥部众再次南下归唐,索性抛弃了草原领地轻骑入朝,重新当他的右武卫将军执戈为皇帝宿卫。而皇帝派去辅助他的"左贤王"阿史那忠更绝,统领族人身处草原故地,却每次见到朝廷派来的使者都泪流满面,哭泣恳求"我要回长安,我要入宫侍卫陛下,我不要在外面当王呜呜呜......"最后被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没了脾气的皇帝陛下只得点头,左贤王欢天喜地回京站岗看宫门。
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宁可当卫士也不愿意当可汗的突厥人,阿史那社尔心怀大慰。特别是,后来老思摩既没法统领迁到塞北的突厥部落、又打不过薛延陀、堂堂天可汗赐封的大可汗最终竟成了光杆将军的下场,似乎更证明社尔这一选择的先见之明:现在还不到突厥复国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已方,强行出塞自立只能被全族蹂躏......那么,还是让他自己留在长安,忍受那一个人的蹂躏好了。
虽然给自己找了种种正大光明悲壮动人的借口,但午夜扪心自问时,社尔还是会很羞愧地承认,那一天在九成宫跟皇帝僵持着,死也不愿意去塞外时,他满心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天下大势判断、各族实力比较,而是--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之后,竟然这么快就厌倦了吗?
............= =||||
大概是社尔听到皇帝决定后松肩长吁一口气的动作太过明显,皇帝大笑起来。他笑着拍拍手掌,思政殿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两个宫女簇拥着一位盛妆少女款款入殿,向皇帝拜倒行礼。
这是我的十四妹,衡阳长公主,皇帝向社尔说了一句,又笑着招呼梳了双垂髻的宫装少女--
小妹子,过来看看你的夫婿。
夫婿?
走近了的少女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比皇帝的很多女儿还小,想必是先皇高祖在武德末年生下的十几个小女儿之一。低垂着脸庞,看不清五官长相,但却有乌黑的秀发和双眉,以及轻盈柔软的步态,让人想起她毕竟有一半血缘与皇帝相同......
等到秋天回京之后,你们就成婚吧--皇帝的语气仍然那么顺理成章,就好象这件事早就反复商量妥当,各方都已接受,只差最后定日子了--礼部和宗正寺已经奉敕开始准备,有什么想要的,直接知会有司......
深黑的,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眸子静静地转过来,皇帝的唇角一直在笑,但似乎也只有唇角在笑而已:
小社尔又要当驸马都尉了,喔喔......
这一次不是商量,没有回旋余地,更不接受拒绝。天子的权威,皇室的尊贵,君臣的界限,国家的典制,都不是可以商量的事。
金发的突厥王子再望一眼坐在了自己对面、依然低垂着眼睑的衡阳长公主,深深吸一口气,回答大唐皇帝:
臣阿史那社尔奉敕谢恩。
※※z※※y※※z※※z※※
附注:
1.魏征《谏十思不克渐疏》里那几句,真的是原文,可以查两唐书他的传记......奸笑ing
2.很重要的一条,关于看上去很象瞎编的李思摩等小李粉丝的举动,直接来自于两唐书和通鉴的突厥部分,旧书原文:
自结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又上书者多云处突厥于中国,殊谓非便,乃徙于河北,立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怀化郡王思摩为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赐姓李氏,率所部建牙于河北。
......
于是命礼部尚书赵郡王孝恭赍书就思摩部落,筑坛于河上以拜之,并赐之鼓纛。突厥及胡在诸州安置者,并令渡河北,还其旧部。又以左屯卫将军阿史那忠为左贤王,左武卫将军阿史那泥孰为右贤王。以贰之。
......
时思摩下部众渡河者凡十万,胜兵四万人,思摩不能抚其众,皆不惬服。至十七年,相率叛之,南渡河,请分处于胜、夏二州之间,诏许之。思摩遂轻骑入朝,寻授右武卫将军。
新书:
右贤王阿史那泥孰,苏尼失子也。始归国,妻以宗女,赐名忠。及从思摩出塞,思慕中国,见使者必流涕求入侍,许之。
............
海棠
"相见总是难堪......"
贞观十七年入夏的长安太极宫立政殿里,倚坐在窗边屏风前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喃喃复述着长子留给自己的最后诀言,庭院中,满树紫桐与垂丝海棠上下交映得一地荫影繁茂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