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归刚夹了一块豆腐入口,闻言豆腐骨碌碌滑进了嗓子眼,呛得他拼命咳嗽。赵景业转头看他,见他脸色发青两眼含泪,以为是被吓的,心下一软,回道:"秦侍郎并不会跳舞,想必传言有误。"
耶律秀心中不快,道:"秦侍郎入朝为官不过一载,却有大半年都在我国边境,与我国臣子日夜相伴、朝夕相处,却不知道是谁更了解他?"
他这句话意有所指,秦慕归翻了个白眼当没听到,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当这使臣汉文不熟,也不理会他说了什么。赵景业却皱了皱眉,沉下脸来:"使臣于我大宋文化还不甚详知,我朝献舞的只有女子,秦慕归是我朝中重臣,岂有当庭献舞之理?"
耶律秀变了脸色,冷道:"我朝一位公主都献上来以示友好,如今只是请一个小小侍郎跳一曲舞,宋国却百般推托!"
气氛骤然冷凝,问题虽小,却涉及两朝地位之争,此时退却,往后再难抬头!赵景业正要开口,秦慕归却抢先一步跳了起来,惨白着脸道:"使臣大人所言非虚,在下小时确被当作女子教养过数月,识得些许歌舞。只是技艺拙劣,从未与人说过。使臣大人聪慧如斯竟然一猜即中,在下也不得再推托。"他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按指耶律秀胡乱编排,为难于他。
耶律秀脸色越发不好看,只拿眼冷冷地瞅着他,等他出了席位到厅上跳舞。
柳怀生坐得远,虽然未有言语,眸中却透出焦急的神色。秦慕归暗地里冲着柳怀生轻轻一笑,示意他放心,一摇三晃地绕过长桌,走到赵景业身边,一脚踩上了他的龙袍。赵景业身边的太监总管急忙蹲下来替皇帝主子拉了拉衣服,秦慕归脚下一个不稳栽倒进赵景业的怀里。
赵景业生性好洁,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沐浴后的清香,肌理匀称,既不似耶律莫才那般结实,又不似柳怀生那样瘦。秦慕归躺得舒服,眼眸闭得紧紧的,任由太监总管拼命拉扯,就是赖着不肯起来。
赵景业脸色铁青,道:"秦侍郎自前线归来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这几日为辽国长公主修建芙蓉殿更是劳心劳力。"
秦慕归腻在他怀里装昏厥,虚弱得哼哼了两声表示赞同。
赵景业额上青筋直冒,恨道:"带他去御医殿,朕改日再奖赏他!"
秦慕归仍旧不下来,赵景业暴跳如雷,喝道:"还不快来人带他去看病!"
几个侍卫如梦初醒,上去七手八脚把秦慕归剥下来,扛着丢去了御医殿。
第三十六节
老御医一开门就见到了老主顾,两条细瘦的小腿颤抖了一下,在输了一大堆草药的痛苦回忆和大夫救死扶伤的天职中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咬着牙道:"把他扛进来吧......"
几个侍卫对望了一眼没有动,老御医感动得泪流满面,颤巍巍地道:"虽然这只......这个......这位......大人品行堪忧,但人无完人畜无完畜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当头一个侍卫打断老御医的自我催眠:"御医大人,您两只手一直拦在门上我们抬不进去啊。"
老御医全身缩了缩,不甘心地收回了两只狼爪。
侍卫们呼啦啦进去放好了秦慕归,呼啦啦又跑了出去。老御医盯着白色的床幔后面那只狐狸死气沉沉的影子,慢慢蹭过去,长满老茧的大手颤抖着掀开床幔。
秦慕归笑眯眯地看着他,柔声道:"御医大人,我们这次来玩牌吧。"
老御医哀嚎一声,端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太极殿里好不容易恢复谈笑,被这一声吓得瞬间鸦雀无声。
耶律秀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洒到身上的酒,问道:"那是什么?"
赵景业咬牙道:"前些日宫中闯进来一只妖物,朕看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错以为是奇珍异宝留在宫中,谁知剥下面皮却是只人见人厌的狐狸,此时只怕又在祸害人间。"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耶律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赵景业端起杯子,眼光飘向殿末的白色身影。柳怀生正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酒,唇角含着抹春风和睦的笑。赵景业也把唇凑到杯边,身边的太监总管不识时务地提醒道:"皇上,您的杯子是空的。"
御医殿的秦慕归揉了揉震得发麻的耳朵,柔情蜜意地笑道:"御医大人果然老当益壮。"
秦慕归本只想坐到太极殿宴会散去就走,谁知和老御医赌牌赌得兴起,一直到满天星斗,才背起赢来的大包小包的珍贵药材起身走人。老御医窝在桌角哭得肝肠寸断,秦慕归一个不忍,好心打开包袱,翻出一根最小的灵芝,还给老御医。
老御医抱着灵芝哭得愈发老泪纵横,御医殿门"吱呀"一声,秦慕归回头望去,高大的屏风后面,只看得到一点紫金龙靴。
秦慕归跳过去扑到床上,有气无力地道:"御医大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御医大人不能救就罢,不必如此伤怀。"
赵景业揪着他的后领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出门去,冷然道:"你在太极殿演得好,却犯不着在朕面前来这一套。"
秦慕归咧嘴一笑,笑得受用。哭得天昏地暗的老御医才想起来恭送圣驾,抬眼瞧见这两人情形,只觉得万分不对,哑口半晌没有说话。
出了御医殿几步,赵景业收住脚想了一想,道:"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柳怀生的伤药应是快用完了,朕去给他再配几付来。"
秦慕归懒懒道:"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昨儿我已经给他送了几付去。"他抬眼道,"只可惜身上的伤好得了,心上的伤好不了。"
赵景业恨道:"他心上的伤只有他哥哥能治,难道朕从土里把死了三年的柳意之挖出来么?"
秦慕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口口声声怪怀生放不下柳意之,你自己难道就放下了?"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赵景业心里去,"怀生因为愧疚而恨自己,你却因为愧疚而爱他。"
秦慕归蓦然一笑,目中添了些许怅然:"是恨着过一生难?还是爱着过一生难?"
赵景业一怔,胸中莫名添了些许烦躁,只觉得早早离开秦慕归身边就好,当先走了几步,听得秦慕归在身后轻轻笑道:"赵景业,你性属良善......良善者,被人欺。"
赵景业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多年之前,谁与他说过一样的话。
仿佛是大殿之上,他宣布司马氏千刀万剐,柳意之立即处死。
那华贵雍容的青年要求回家里去,侍卫把他带出殿外。柳意之仍是穿着那身鹅黄衣衫,人淡如菊,出了殿回眸一笑,道:"我弟弟一定会哭。皇上,您生性良善,请去哄哄他吧。"他歪着头柔美地笑道,"他该是会躲在后院假山的石洞里。"
那日赵景业当真在石洞里找着了十六岁的柳怀生,方游离在少年与青年中间的怀生哭得无声无息瑟瑟发抖。
柳怀生从那一刻开始自我厌弃,赵景业却是在那一刻爱上了那个清冷孤傲的魂魄。直到......
直到?
赵景业心头一跳,回身望去,眼前的人儿张扬跳脱,美若般若。
第三十七节
秦慕归一双眸子里倒映着赵景业的脸,两人都是默然无语。
夏风席席,拂动满地黄花,夜色里别是一番温柔情意。
赵景业别过脸去,嘲弄道:"朕少年登基,为了平定朝纲杀伐甚重,若连朕都属良善,你倒是说说,谁不是良善?"
秦慕归掩唇一笑,抬眸瞧见芙蓉殿已近。他重修芙蓉殿时,在殿外种了一片梅林,此时正是盛夏,梅枝上犹若春寒料峭。
他擦过赵景业的身子走过去,摆弄着近前一枝梅枝,轻笑道:"不能爱,不求生,自然就不良善。"
赵景业的胸口蓦然一痛,直揪到心尖上去,脱口问道:"你说柳怀生?"
秦慕归抚弄梅枝的手微微一顿,摩挲着花落以后空留下的花节,道:"我说的......是我。"
簌簌的风声夹杂在他的话音里听不真切,赵景业望着那苍红的唇一张一合,一时间只觉得万物停歇,心头空落什么也没有。
"蘅皋向晚舣轻航。
卸云帆、水驿鱼乡。
当暮天、霁色如晴画,江练静、皎月飞光。
那堪听、远村羌管,引离人断肠。
此际浪萍风梗,度岁茫茫。
堪伤。z
朝欢暮宴,被多情、赋与凄凉。
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馀香。
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
牵情处,惟有临歧,一句难忘。"
清澈冷冽的歌声似有似无的飘来,透过重重梅树,芙蓉殿前的露台上,一张小桌,一白一玄两个身影相对而坐。
秦慕归回头疑惑地望了赵景业一眼,道:"我以为宴席散了。"
赵景业本是看秦慕归中途离席,特意为他重开的小宴,此时对着那双清亮眸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板着脸道:"或许还有人没有吃饱。"
秦慕归怔了一下,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当先往芙蓉殿去了。柳怀生正好唱完那首《彩云归》,坐在他斜对面的耶律莫才颔首道:"原来词牌是这样唱的。"
秦慕归听他们讨论词曲,随手执起一根竹筷,敲了两下玉白的杯壁,道:"如此良夜,当唱东坡郎的大江东去。"
耶律莫才站起来拉过他看了看,道:"你好了?我听说你在大殿上晕厥。"
赵景业冷冰冰地插道:"不但晕厥,还晕得甚是时候。"
秦慕归干笑了两声,求助地望了柳怀生一眼。后者施施然站起来,指着露台下的流觞曲水道:"方才我就瞧见这个了,不如今日我们一仿古人?"
他这话题转得甚是生硬,好在耶律莫才方在莫名,赵景业哼哼了两声算是默许。秦慕归千恩万谢泪眼蒙蒙地拽着怀生的袖子,那白衣人儿凑在他耳边道:"下次再这般胡闹吓我,在下可跟你没完没了。"
柳怀生性子冷淡,这一句算是极关心了。秦慕归心口荡起一点柔情,眯缝了一双狐狸眼,唤道:"怀生......"
"慕归......"
两只手一左一右扯开粘在一起的青年,拽到那流觞曲水的一头一尾,耶律莫才和赵景业对望一眼,默契万分。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装满女儿红的玉杯顺着蜿蜒的水道缓缓飘摇而下,酒杯止即取而饮之,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初始还做些诗词歌赋典故对联,从雅令、四书令,花枝令、诗令、谜语令、改字令、人名令、对字令、彩云令一一换下来,酒醉七八分,早忘了君臣俗礼,天旋地转唯有周遭那些熟悉声音说着模糊的话,欢笑嬉闹,皆安人心。
别有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
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秦慕归心头忽然有几分惘然,睁圆了眼,看清下游那几个人影。白衣的柳怀生酒量最浅,靠坐在水边痴痴地望着粼粼水光,也不知是梦是醒。再望去,赵景业和耶律莫才正争执不休,手上都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却像是在争论几年前赵景业御驾亲征时打的战役。
月已西斜,长夜过半。云彩漫天,不时遮住明月娇颜。明暗不定的柔和光线里,不知不觉,与这些人已相识经年。
昭阳楼酸酸楚楚初相见,大殿上争锋相对两人怨,古道边执手相送长并肩,梅边落花似雪随人愿。
秦慕归的唇边荡开一个开怀的笑容,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玉杯刚好转了一圈流回他的面前,他起身去追,一脚踏进曲水里,那杯子被水激得荡了一下,洒出一些酒来,仍旧向下游流去。秦慕归踩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去,那杯子慢慢地流着,流过柳怀生的面前,向赵景业和耶律莫才去了。秦慕归如当年扬州街上七八岁的孩童,张开双手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着,耶律莫才先看见了他,赵景业伸出手去拉他,秦慕归咯咯地笑着把手搭上去......
坐筵拥花,飞觞醉月,极乐日子,不过也就是如此。
第三十八节
手搭上去,秦慕归瞧着赵景业迷茫地笑,抓紧了往上爬。皇帝主子没做过这等助人为乐的事情,一个不留神反倒被秦慕归拽下了水,两个人站在齐膝的水里怔了怔,赵景业铁青了脸色,看着自己水淋淋的龙袍。
秦慕归半梦半醒仍感觉到天子威仪即将爆发,缩了缩脖子,偷偷往后挪了两步。
赵景业揪住他的狼爪,阴恻恻地笑道:"秦爱卿好大的胆子,欺君犯上,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秦慕归平白打了个寒颤,心里怒道:这厮,方才直呼他名讳也没说什么,这会儿倒计较起来了。嘴上却不敢说,只拿一双眼笑眯眯地回望过去。
赵景业思量了一下,大悟道:"是了,那辽国使臣说你善舞,你不妨就跳来看看。"
身后柳怀生醉得不轻,仍旧歪坐着,冲着秦慕归呵呵笑道:"这回我可不帮你,我也想看。"
秦慕归断了念想,可怜巴巴地望向耶律莫才,玄衣的男子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秦慕归呜咽着,惨兮兮地蹲在地上,扯过耶律莫才手上的树枝来回拨拉,以示抗议。耶律莫才左右窘迫地望望,须臾仰天长叹道:"舞衣在长公主的屋子里。"
秦慕归号哭一声,端得是感天动地,比窦娥冤。赵景业唤来两个宫女,拖着他去耶律言卿的屋子换衣。
大叫挣扎的人儿被拖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方桌上的酒菜重新换过,摆到流觞曲水边上,剩下的三个始作俑者就坐在曲水旁边。露台如一轮皎洁的圆月,与西沉的月光交相辉映。清澈若水的月色里,禁不住就现出离开的那个青衣青年的模样,或笑,或怒,或哀......哪一次是真,又哪一次是假......
远远的有人影走上露台,那青年一身红色舞衣,爬上露台,站在盈白的月华里。
耶律言卿抱着胡琴带着几个奏乐的辽国女子坐在台下。这位芙蓉殿的新主人学着中原的习俗穿*红的嫁衣,内里是雪白的内衬,她在房里独自坐了许久,却也没显出一丝一毫的无奈不甘,容貌虽然平平,却因为这份优雅平和平添尊贵。
秦慕归演过了委屈的戏码,此时便再看不到委屈的神色,带着几分醺然醉意立在台上,轻轻笑着,说道:"这舞是小时候算命的说我不好养,给扮作女孩子时学的,用来祈祷祭祀。今天在这里跳,总也要许个什么愿望。"他歪着头,用纤长的食指点了点脸颊想了一想,神色忽然一敛,目光落到台下的皇帝主子身上。
"不如......"秦慕归若有若无地笑着,"就祈祷我大宋国泰民安,朝纲清肃。"
胡琴"铮"的一响。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箫声清冽,直上云霄。台上红衣舞者,妩媚端方。
舞衣在夜风中舒展开来,荡开涟漪般的纹路,宽松的领口露出雪白的颈项,发丝轻垂,若论诱惑,再没有及得上此的。偏生那一双眸子里已然扫去了醉态,清澈清冷,通透明亮。带着些感慨嘲弄,欢快揶揄,仿佛世间百态都映在这一双瞳仁里。
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
伴着乐声,有人轻轻唱道:
"月色清寒,红衣销魂。
薄酒一杯,看江山千里,
纤手瑶琴,初裂了银瓶。
听清风摇疏影,
人间一梦,妄自空浓情。"
秦慕归翩然而舞,落花绕树,流风回雪。台下柳怀生忽然立起身来,接过瑶琴,与秦慕归目光一触,相视而笑。
"月如华年,笑度一场。
醉倚斜阳,看桃花盛放;
扬州三月,旧事何处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