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叩门声响,顾言雪睁开双目,把银珠吞进口中,拿起那布,包上金子,纳入袖底,这才站起身来,拔锁开门。
"走吧,我们去宝裘居。"裴鹤谦立在门口,脸色黯然。
"这么快就筹到钱了?"顾言雪有心逗他。
裴鹤谦摇了摇头:"先给个二百两银子,余下的慢慢再想办法吧。我家与这宝裘居常有往来,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
顾言雪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掏出布包,掷进他怀中:"我还真要你出钱不成?这一包足有三百两呢。"
裴鹤谦揭开包袱一看,丝毫不见喜色,仍是沉着个脸:"哪来的金子?"
顾言雪便有几分不悦,把眉毛一抬:"偷的!抢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管得着吗?"
裴鹤谦把那布包原样包好,递还给他:"言雪,不管这金子怎么来的,你先收回去。"说着,静静望了他,眼色温柔:"凡事都有我。"
他话虽未说破,顾言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裴鹤谦言下之意,无非是说,这金子多半是顾言雪往日"谋财"来的,他裴鹤谦是个谦谦君子,用不得这不义之财。
顾言雪想到这里,冷笑一声,把包袱往屋里一扔,带上了门。心想:你正直、你清高?好啊,那二百两黄金,你自己慢慢还吧!
午后时分,裴鹤谦驾了车,带着顾言雪再访宝裘居。掌柜的只当他带了金子来,唯恐黄金白银的放在店堂里,落了贼眼,招惹是非,便嘱咐伙计看着铺子,自己引了裴顾二人,到内室相谈。
言谈间,裴鹤谦抱怨这狐裘开价未免太高了,掌柜的连连摇头:"裴公子,这可不是一般的狐裘的啊。"
裴鹤谦微微一笑:"这狐狸还是有来历的不成?"
"这是自然。"掌柜的连连点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只千年妖狐的皮,这狐狸生前,能变化人形,活色生香一个美人啊,听说还能点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异,怎么做了皮袍?"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话我只偷偷告诉您,据说为了捕杀这只狐狸,死了上百个人呢,我东家也是死里逃生,才带出了这张狐皮。"
掌柜说着一抬头,正跟顾言雪对上了眼,被那凶光一扫,掌柜的身上发冷,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鹤谦赶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笑着问那掌柜:"竟有此奇事!却不知道当年捉这狐狸时,是个什么情景?这狐狸可是钟老板亲手伏下的?"
掌柜的镇定心神,擦着额角的汗道:"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传言,我东家轻易不肯提这事,讳莫如深。"一边说一边想着自个儿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说着话,竟也会冒虚汗。
裴鹤谦点点头,重又落座:"说起来,足有半年没见着钟老板了,他身子可好?"
掌柜的拱手陈谢:"多谢惦念,我东家常年在外采买皮货,劳顿了些,身子却还硬朗。"
"钟老板年近半百还降得了这等狐妖,着实硬朗啊!"
掌柜的连连摇头:"这两年他只收皮货,很少围猎了。这狐皮是我东家十年前带回来的。头五年,恐这东西沾了精气,有古怪,就一直锁着,没敢制成袍子,后来袍子是缝出来了,却一直没出手。一来,这袍子有些来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卖;二来,宝剑配英雄,我卖了二十几年裘皮,第一次经手这么个宝物,不想卖给个俗人,糟践了它。也就是顾公子,那风神、那样貌才配得起这袍子。"
正说着话呢,外头一阵喧嚷,不一会儿,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掌柜的道:"您老去前头看看吧,有人抬了一只活的大老虎,放在门口,硬是要我们买下!"
掌柜的忙跟裴顾二人打招呼:"您们少坐,我去看看。"
顾言雪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老虎抬到皮货行,这还真新鲜,一起看看去。"
伙计引着三人到得门前,只见雪地里停了一架二轮板车,车上搁了老大一个铁笼子,那栅栏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细,笼中伏着一只斑斓大虎,骨架虽然雄壮,却失了威风,阖拢了眼皮,背上伤痕斑驳,皮毛撕脱,惨不忍睹。
掌柜的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赶车的大汉见伙计带出个长者来,知道管事的来了,走上前来,大手一伸:"二百两银子,老虎我们可送到了。"
掌柜的又惊又气:"一张虎皮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银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这样的皮子我家不要!"
"开什么玩笑!"大汉手一把拽住老头的脖领:"明明说到了宝裘居就给钱的,我们可走了几十里山路,特地从仙霞岭送过来的!"
眼看掌柜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伙计胆小,不敢上前。裴鹤谦看不过眼,推开大汉,护住了掌柜:"这位好汉,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来。他一个老人家,经不得磕碰,有什么闪失,大家都不好过。"
大汉悻悻地罢了手,指了那老虎道:"我是仙霞岭中的猎户,逮了这虎,正要杀了,来了两个道士,给了五十两银子作定金,叫我们把虎送到杭州宝裘居来,说是另有二百两答谢的。我千辛万苦送了虎来!怎么倒不认帐了?!"
掌柜的气得胡子乱颤:"我家是开皮货行的,跟什么僧啊、道啊,向无往来!别人下的定,凭什么要我家来收?你自己没搞清楚,倒来强卖,是何道理?!"
大汉闻言便要揍他,老头直往裴鹤谦身后躲,几个人登时乱成了一团。顾言雪趁着乱,悠悠然踱到车边,把了铁栅栏,低低问道:"大王,别来无恙?"
他这话驾了北风,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一双碧眼。
顾言雪将指头探入笼子,摸着虎鼻,朗声道:"听说老虎鼻子与龙肝、凤胆并称天下三绝,且要趁这老虎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拿滚水涮来吃,才最是美味。"
顾言雪这几句话说下去,众人都是一惊,连那猎户也变了颜色,他捕猎多年,如此恶毒的吃法却也是第一次听见。
老虎更是气得不行,扬须张口,想要咬顾言雪,可恨顾言雪那只手搁在它鼻子上,嘴张得翻了天,却也咬不着。
顾言雪不怕老虎,裴鹤谦却怕虎伤了他,过来拉他:"小心!"
顾言雪笑着问:"你不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吗?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顾言雪这一句话,解了两家的围,猎户卖掉了虎,宝裘居也不必破财消灾,众人皆大欢喜,只苦了裴鹤谦一个,可顾言雪不容他说个"不"字,早把手探进他怀中,摸出包银子,一甩手,抛给了猎户。
"这一包是二百五十两!"裴鹤谦惊叫。
顾言雪点点头:"哦,那这板车、笼子算五十两,一并卖给我吧!"
大汉哪有不乐意的,连连点头:"天色不早,就此告辞!"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唯恐裴鹤谦反悔。
顾言雪走到掌柜的跟前:"二百两金子是个大数目,我们暂时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给你个二百五的,奈何拿来买虎了。来日再登门纳还,您意下如何?"见掌柜的面有难色,他眼珠子一转:"您要觉得不合适呢?我把这老虎留下抵帐吧。不过这车、这笼子我可要带回去的。"
掌柜的连忙摆手:"别,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银子不急,慢慢儿还好了。"
顾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鹤谦怀里搜了些铜板出来,在路边逮了条闲汉,让他推了板车运虎。
裴鹤谦哭笑不得:"你真要把这虎带回我家?我嫂子不吓死才怪!"
顾言雪眯了眼,觑着远山:"附近可有山岭?"
"那就得往西南,满觉栊、九溪一带去了。"
顾言雪点了点头,拉着裴鹤谦上了车。裴鹤谦打马,闲汉推着板车,三人一虎一路向南,行人见了活虎,纷纷侧目,顾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帘栊,挥洒折扇。
冬天昼长夜短,等他们入了山岭,日头犹未西坠。顾言雪四下打量,眼看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窄,附近再没了人家,便让闲汉把板车停到路边,又给了一把铜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撩长袍,下了马车,走到笼前。
裴鹤谦端坐马上,交抱着双臂,静静望着他。
顾言雪扶着笼子,回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虎?"
"不知道。"裴鹤谦微微笑了:"你再任性,也不是胡闹的人,我相信你自有打算。总不见得,买了这虎大变活人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我的裴公子,总算给你猜对了一回!"说着将右臂一挥,袖底顿时涌出大团的白雾,袅袅娜娜,覆住了笼子。等云雾散开,笼中已不见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条壮汉!
"这是?"裴鹤谦指着那笼子,眼都直了。
顾言雪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板车上,从铁栅栏间伸进手去,戳那大汉:"杜震威。装什么死啊?裴公子买下了你,就是你主人了,还不磕头?!"
杜震威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顾言雪笑了,手指一卷,拈下根头发来,迎风一扬,那根青丝霎时化作千丝万缕的银毫,飘飘洒洒飞入笼中,一旦近了杜震威的身子,这些银毫便似活物一般,捡着杜震威的脖领子、衣袖、鼻孔、耳窝,乃至眼角,一扭一扭、纷涌而入。
起先杜震威还不觉得厉害,等那银毫钻进关窍,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骨头缝里都奇痒难熬。杜震威滚倒在笼中,左蹭右撞,可骨头里的痒,却是抓不着、也挠不到的,他苦不堪言,真恨不能一头碰死了才好!
"舒服吗?"顾言雪哈哈一笑,指头勾转,又拈下了根青丝,正要做法,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看他难受的,"裴鹤谦一脸的不忍,"饶了他吧!"
顾言雪长眉一轩:"你知道他是谁?犯过什么事?"
裴鹤谦摇头:"他再有什么罪过,你也跟他好好说。昂藏八尺的汉子弄成这样,我看了也难受。"
顾言雪望着他,半晌叹了一声:"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肉眼凡胎、妇人之仁。"说话间,却松开了指头,听凭那发丝为北风掠去。
"他不是人,是仙霞岭中一只成精的老虎,跟我虽有些宿怨,倒也算不得血海深仇。"顾言雪转过脸,对杜震威道:"我问你三句话,你须好好作答,答得好了,我便解了法术,你可答应?"
杜震威都快痒死了,听到这话,连连点头。
顾言雪微微一笑,对着他一挥手指,杜震威身上奇痒稍解,总算坐定了下来。
"你也是个有道行的,怎么落到了猎户手里?"
杜震威恨恨地"呸"了一声:"区区猎户哪里伤得到我?偷袭我的原是两个臭老道,他们用符镇住了我,逼我现出原形,本来还想将我开膛剖腹的,被我趁隙脱了身。谁想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我一不留神,掉进了猎户的陷阱。臭道士想跟猎户买我,幸而他们没带银子,才指点猎户,把我卖到了杭州。"
顾言雪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开膛?"
"不知道,"杜震威摇了摇头:"单见他们取了长剑想划我肚子。"
顾言雪蹙了眉毛:"答不上来,我可不能给你解了。算了吧。"
眼看着三个问题就要满了,杜震威岂肯容它功亏一篑:"别啊,再换别的问吧。"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卖到杭州?"
杜震威禁不住叫苦:"我的美人,你能不能问点我知道的事啊?
他不提那"美人"二字犹可,一说"美人",恰恰勾起了顾言雪的旧恨。
顾言雪眼皮一抬,眸光似电,直直刺到杜震威脸上,忽地又笑了:"好啊,我便问你个能答的。"说着,指了裴鹤谦道:"他已买了你,你便追随他一生,给他永世为奴,如何?"
杜震威斜睨着裴鹤谦:"他算哪根葱?!"
顾言雪也不理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折扇递到裴鹤谦的手中:"我也给你个信物。"
他突然交付信物,不仅裴鹤谦愕然,杜震威更是大惊失色:"你从不离身的法器,居然给一个凡夫俗子!"
"是啊,"顾言雪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衔着裴鹤谦:"算起来,成全了我们的人,倒是你呢。"
杜震威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晚。。。。。。你跟了他?竟然是他!"
北风卷过,杜震威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麻痒,一点一点又爬了出来,不独皮肉痒,心里也是又酸又麻,一阵阵地发痒。这痒虽不及之前的厉害,细细品去,竟更要人命。
顾言雪把扇子塞进裴鹤谦的手中:"这是你的了。只要你用这扇子扇他一下,就可解了法术。只是有一条,扇这下之前,得先让他认你为主。"
裴鹤谦面有难色:"我不要奴仆,何必逼他。"
顾言雪冷笑:"东西才拿到手,就不听话了?裴公子,只怕你将来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呢。"
裴鹤谦大窘:"你还不信我吗?"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打情骂俏,杜震威听得气极,"呸"了一声:"爷爷顶天立地!就是死,也不认什么狗屁的主!"
顾言雪哈哈大笑:"好!你不认也没什么,至多不过痒个几百年的,等哪天你寿终正寝了,便也超脱了。"
杜震威妒火攻心,狂吼一声朝二人扑去,奈何隔着个铁笼子,空把自己碰了个头破血流。他头上又痛,身上又痒,抓着那铁栅栏惨啸连连。
裴鹤谦再也看不下去了,趁着顾言雪不备,挥着折扇,一气猛扇。却见杜震威周身哆嗦,"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裴鹤谦大惊,看看手里的折扇,又看看顾言雪:"怎么会这样?我扇得太多了?"
顾言雪面沉似水:"你既不听我的话,有什么事,自己兜着吧。"
裴鹤谦叹了口气,顾言雪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人一旦来了脾气,无理尚且狠上三分,何况自己违约在先,他得了理哪里还会饶人,说不管那是肯定不会管了。
再看笼中的杜震威,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裴鹤谦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打开笼门,将杜震威扶了起来。正要去探杜震威的鼻息,眼前忽地涌起一团青烟,霎时间,腥风弥天、虎啸震耳。裴鹤谦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了地上。青烟散处,刚才还昏迷不醒的杜震威已化作了一条斑斓猛虎,张开个血盆大口,朝裴鹤谦直扑过来!
裴鹤谦暗道不好,眼看老虎爪子已碰到了身上,却听"嗷"的一声,那老虎如受电击,从他身上摔了下来,滚在地上,四爪乱挠。
裴鹤谦赶忙退出了笼子,顾言雪袖了手,站在旁边,一脸的云淡风清:"乱施仁心,可是要搭上性命的。"
"你是说,他昏迷是假,为的就是哄我进笼?"
"总算还没蠢到家!"顾言雪漫舒十指,变出一根纯钢锁链,将笼门牢牢锁住:"你救他的命。可你看,它又如何报偿你的好心。"
笼中的老虎浑身发抖,又蹭又挠。
裴鹤谦望着它,禁不住蹙起眉来:"他又怎么了?"
"当然是真的,蛊毒又上来了呗。"顾言雪凑近笼边,望着老虎,冷笑一声:"大王,我给你句实话,那银毫是我家传的神蛊,一旦种上,这一生都不能违抗金扇的主人。若是忤逆了主人,便会奇痒立犯。只有主人原谅了你,用金扇给你扇了,方得纾解。换句话说,这主子你可以不认,你这一身皮肉却不得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