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雪立起身,对着笼子狠踹了一脚:"我原想给你找个善主,也买你个甘心,偏偏你不识抬举!我也不杀你,你就留在此地,自生自灭吧!"言罢,拖着裴鹤谦上了马车,将鞭子塞进裴鹤谦的手里,催了他走。
车轮才滚了两下,后头便传来阵哀哀虎啸,如泣似诉。裴鹤谦回头去看顾言雪,那人微微勾了下嘴角:"裴公子,你有家奴啦。"
两人回到笼边,顾言雪施了法,将猛虎变作人形。杜震威依旧不肯叫裴鹤谦主人,实在逼不过,只得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算是行了主仆之礼。顾言雪这才颌首,让裴鹤谦给他解了法术。
裴鹤谦打开笼门,想扶杜震威出笼,却被杜震威横了一眼。顾言雪眉毛倒竖,便要发作,裴鹤谦按住他的肩头:"他已是我的仆人了,便交给我发落吧。"
顾言雪盯着裴鹤谦看了半天,见他手持折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才点了点头。
裴鹤谦走到杜震威跟前,施了一礼:"我无功受了你三拜,委实不安。在下最敬硬汉,你又比我年长,我们也别论主仆了,便以兄弟相称,你看如何?"
杜震威讶然。
"我称你一声杜大哥吧。"裴鹤谦微微一笑:"小弟名叫裴鹤谦,杭州人氏,住在清波门边、蔡观巷内。如蒙不嫌,日后可以常常走动。"
杜震威闻言,怔在当地:"你放我走?"
"你我既是兄弟,哪有什么放不放的?你尽可来去自便。"
杜震威心中的疑云堆得半天高,不信天下间竟有此等以德报怨之人。再看顾言雪,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既未阻拦,也不发作。杜震威顾不上分辨裴鹤谦是真情还是假意,趁那狐狸发呆的当口,跃笼而出,连跑带跳,窜进了密林。
等他跑远了,顾言雪才扬了眉道:"你这可真叫放虎归山。"
裴鹤谦笑了:"我不缺家奴,他又自在惯了,何苦强留他呢?"
"是,你是谦谦君子,我是卑鄙小人。"
裴鹤谦叹气:"何苦这么说?我虽猜不透你的心思,却也知道几分。言雪,你要他做我家奴时,便料到我会纵他归山吧?说到底,你是用我这个‘善主‘,买他一个‘甘心‘。"
"哦,"顾言雪扬眉:"还有呢?"
"他是个性烈之人,吃了那些道士的亏,断不会善罢甘休,顺藤摸瓜,早晚会找上宝裘居,而这宝裘居的底细便是你想知道的。"
顾言雪哈哈一笑,跃上车去:"裴公子,我小看你了。你这君子跟我待得久了,只怕也要成个小人。"
裴鹤谦跟着上了车,从他手中接过长鞭:"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要你杀人呢?"
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神色困惑。顾言雪笑了:"是,我怎么忘了你的天理人伦呢?你终是个君子。"
裴鹤谦想要解释,顾言雪按住他的手:"好在你这个君子还不讨厌,"食指在裴鹤谦掌心划过:"今夜无雪,来东厢赏月吧。"
第五章
这一夜应了顾言雪的话,果然没下雪,天上有一弯银月。裴鹤谦等家里的人都睡下了,趁着濛濛月色,摸去了东厢客房。
进了园子却发现屋里熄了灯,正自忐忑,却听"吱呀"一声,格子花窗悠悠推开,顾言雪着一袭月白的衫子,笑微微坐上窗台。
裴鹤谦走到窗前,跟那人四目相对,月牙儿穿云度雾,院子里黑黢黢的,对面的人也成了个剪影,那双眼睛却是再分明不过的,所谓灿如寒星,淡若前尘。裴鹤谦一抬腿,也跨上了窗台,把个人拢过来,却又不做什么,单是痴痴望着。顾言雪忽而笑了,往他眼里吹了口气,裴鹤谦下意识地闭眼,唇间贴上两瓣软腻,一如最初,寒潭冷月、美人如玉、情热似火。
裴鹤谦环住那个人,去捉住他的唇,可顾言雪是暖玉,也真正是活色生香,明明拢紧了,明明含住了,却还是捉摸不定,叫人心痒难熬。裴鹤谦想把他按在格子窗上,那人一仰脖,却拖着他朝屋里倒去。
两人纠缠着栽下窗台,好在临窗摆了张梨木书桌,接住了二人。裴鹤谦想坐起来,顾言雪拉着他不放,手指沿着他的胸膛往下爬,黑暗中,那五根指头似生了眼睛,到了腿间,直扑要害。
裴鹤谦闷哼一声,也发了疯。
水盂倾翻了,砚台摔在地下,冬夜的寒气染上了墨香,融融的月光落到窗前,桌上铺开了月白的衫子、天青的长袍,乌丝散开了,肌肤晕红了,眼睛起了雾,身下的宣纸沙沙作响,淡咬轻抓、浅吟低诉,记一场云雨、绘一幅春宫。
情事已毕,顾言雪披起衣裳,裴鹤谦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去床上吧。"
"既是赏月,床上怎及这里看得分明?"顾言雪说着合拢了窗扉,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出两个洞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洞中观月,却能见乾坤。"
裴鹤谦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凑到小孔前张了一张。天上一弯冷月,地下风移树影,哪有什么乾坤,不过是看惯了的景物,正要问顾言雪,却见顾言雪凑到了另一个孔前,专心地盯着,再也不理自己了。
裴鹤谦强打着精神,又看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正要昏昏睡去,忽觉腿上一疼,他一激灵倒也醒了。裴鹤谦晓得是顾言雪在掐自己,再向孔中窥去,不由大惊,只见那扶疏的树木间,有一颗银珠上下跳脱,流光溢彩,耀人二目。
顾言雪凑近他耳边:"看我变个戏法。"
裴鹤谦怔怔望向他,却见那人微微笑了,身形转淡,五官模糊,转眼间竟化了一缕烟尘,循着窗纸间的小孔,忽忽悠悠向外飘去。
裴鹤谦惊骇之下,把紧了窗棂,恨不能把眼珠子钉进纸上的小孔去,可那顾言雪化的烟却是极淡的,一到了黑乎乎的院中,便再看不见了,倒是林木间的那颗银珠,一跃一落,不急不徐。
忽地,那银珠似被施了定身法,凝在空中,再不往下落了。
"刷"地一声,自濛濛草木间窜起条白影来,直扑银珠,可那珠子走得更快,又向空中跃了数尺。如此一个逃,一个扑,不下三四回合,珠子已移到了最高的树梢。那白影扑得气咻咻的,也不跳了,干脆攀着树干爬了上去。这回裴鹤谦总算看清了,这白影原来是一只毛亮似银的雪狐。
狐狸攀到树顶,正要去摘那枝梢的银珠,忽听哈哈一声笑,顾言雪在枝头显出身形来,托了那珠子问:"你找这个吗?"
那狐狸低吼一声,向他撞去,顾言雪右手执珠,左臂轻轻一扬,将狐狸格开。狐狸立身不稳,险些坠下枝头,幸而顾言雪手快,抓着它的银尾,将它倒提在手中。
狐狸吱吱乱叫,一开口倒放出人话来了,竟是娇滴滴的女声:"你也是雪狐,你也有灵珠,同类相残,算什么东西!"
顾言雪点头:"你在这杭州城勾引些痴汉,吸他们的精血,炼你的内丹,原不关我事,可你不该犯到我的头上,跟我玩什么偷袭。小爷生平最恨赊欠,你送我一蓬银毫,我必加倍奉还。"
狐狸闻言,狠啐了一口:"少说屁话!我就是不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你跟这裴家二少爷勾勾搭搭,哪能坐视我拿他老爹炼丹,早晚要用我讨好你那情郎,只怪我道行浅,技不如你!"说着,斜睨着顾言雪道:"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吃人尚吐骨头,可人要吃我们,却是连皮带骨,三魂七魄,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的。你尽管跟那少爷卿卿我我去,我只看你落个什么下场!"
顾言雪勃然变色,"啪"地将狐狸掷于地下,自己也自枝头跃下,一脚蹬在它腰上。却听东厢的窗扇间"吱扭"一声,接着便是阵急急的脚步响,一抬头,裴鹤谦已到了跟前。
"言雪,它是谁?拿我父亲炼丹又是怎么说?"
"它么,便是那深居简出,悉心照料你父亲起居的沈姨娘了。"顾言雪狠狠碾了狐狸一脚:"但凡修道的精怪,腹中都有一颗内丹,或称灵珠,丹炼好了,才能变化人形,法力也才会高强。拿人命炼丹是条捷径,一条人命可增一甲子的功力,炼满十二条,可增千年法力。你爹跟城南这十个男人都是它炼丹的材料。"
裴鹤谦骇然:"它是沈姨娘?难怪她来了半年父亲便卧榻不起。"
顾言雪冷笑一声:"放心吧,拿掉了灵珠,它就是只最寻常的狐狸,由着人抽筋剥皮。"说着托起银珠,一呵气喷出口火来:"等我烧了这珠子,它的嘴再毒,也说不出人话了!"
眼见那银珠被燎得失了光彩,愈缩愈小,狐狸慌了神,哀号连连,又哭又骂:"你我都是雪狐,这么毁我你于心何忍!"
裴鹤谦攥住顾言雪的手:"它这功力还剩多少了?"
顾言雪得意洋洋:"嗯,就够它变个美人了吧,想跟我作对,怕是得再修个一两千年。"
"够了,别烧了,把珠子还给它吧。"
顾言雪愕然,地上的狐狸更是瞪大了眼睛。裴鹤谦从顾言雪手中接过珠子,蹲下身,送到雪狐的口边:"你好歹也服侍了我爹一年,我们也做过一家人,今日做个了结,我不念你的旧恶,你也别记他的新仇,拿了珠子,寻个好地方,过逍遥日子去吧。"
狐狸盯着他,一张口吞下了珠子,摇身一变,成了个罗衣锦袄的中年美妇,搭着裴鹤谦的手立起身来,水漾的眸子笼络着人:"好个多情良善的小哥,何必跟这只公狐狸混在一处,女人的滋味,可是他没有的。"
顾言雪闻言变色,挥出一团疾风,妇人拧身躲过,娇笑着跃上墙头:"小子,你动了真心,活该一世吃苦。"言毕,驾了晚风,倏忽而去。
"你倒怜香惜玉!"顾言雪丢下裴鹤谦,转身就走。
裴鹤谦疾步跟上:"我是听你说‘拿掉了灵珠,它就由人抽筋剥皮‘觉得心惊,"他扶住顾言雪的肩头:"你们既然都有了人形,再被剥皮,何等凄惨,言雪。"
顾言雪忽地领会了他言下所指,一时惘然,半晌才问:"她杀过人,她手上的人命你不计较吗?"
"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她又能怎样。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还的时候。于我而言,她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计较不计较又如何呢?我看重的是你。"
顾言雪阖上眼,由着裴鹤谦将他揽住,悠悠叹道:"裴鹤谦,你但凡坏一些,善恶不分一些,那该多好。"
次日一早,顾言雪到前厅吃饭,桌上摆着六副碗筷,座中却只有个罗氏和阿萱、阿茹两个孩子,不见裴氏兄弟。顾言雪只当裴鹤谦昨晚累了,今天起不来,他心里有鬼,没敢多问,跟罗氏问过早,便坐下吃饭了。动了两下筷子,却见罗氏叹息连连,擦着眼角道:"顾公子,我家也不知招了哪路瘟神,流年不利啊。"
顾言雪脸色一僵,罗氏也没注意,絮叨不绝:"半年前公公莫名其妙病倒了,今天一早沈姨娘又不见了。你说怪不怪?她可是再安分不过的人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顾言雪晓得沈姨娘的事发了,淡然一笑:"这姨娘还年青吧,守得住一时,哪里守得住一世,或是跟人走了,也未可知。"
罗氏摇头:"单是走失了人口,报个官也就罢了。可是,"她咬了咬牙,"一大早的门前躺个死狐狸又算什么?"
顾言雪一怔:"死狐狸?"
"是啊,"罗氏叹息,"更夫发觉的,就死在我家门口。相公拦着,没让我去看,听阿忠说是只白狐狸,被开了膛,心肺、肠子血哧呼啦流了一地。这事多蹊跷啊,听了都叫人胆寒,要是传出去了,只怕说我家闹狐狸精呢。。。。。。"
罗氏还在唠叨,顾言雪放下筷子,直奔大门。
还没到门首,便听外头人声营营,顾言雪向外一张,只见裴忠蹲在门前的地上,正拿一领席子裹着什么东西,席子下一滩黑血,血里尚粘了些白色的绒毛。裴氏兄弟站在一旁,裴鹤谨沉着脸,看着裴忠收拾残局,裴鹤谦对着两个衙役打恭赔笑。在这些人之外,街坊邻居里三层、外三层,把个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引颈竖耳,唯恐漏看、漏听了一丝热闹。
顾言雪走到裴忠面前,低低吩咐:"给我看看。"
裴忠见是他来了,先是一愣,跟着拚命摇头。
顾言雪也不跟他废话,足尖一抬,挑开了草席。只见血泊里躺了只呲牙咧嘴的雪狐,眼珠子突出着,由颈至腹划了条大口子,内脏全露在外头,死相狰狞,煞是可怖。众人见了,不免又是一阵惊呼。
顾言雪皱了皱眉:"盖上吧。"
裴忠得了他这三个字,忙把死狐卷起来,却听震雷般一声大吼:"哪来的狂生?阻挠官爷办案?要不要命了?!"
顾言雪一抬眼,两个衙役已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面前。
顾言雪冷笑:"什么官?什么爷?给个七品县令跑腿送水,拿着公帑的奴才罢了,也敢自称官爷?笑死人了。"说着扬了头,俾睨二人:"再者,你们来办什么案了?城南十条人命你们不管,人家门前躺个死狐狸,倒来管了?不过是逮着个商户打抽丰!这杭州城里死狗、死猫、死耗子、死蚂蚁多了去了,你们可要挨着个的都管上一管?"
一番话将两个衙役噎得气结于胸,偏又应对不上,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裴鹤谦唯恐顾言雪吃亏,连忙将他拖到身后,拱了手打圆场:"这人就爱说笑,官爷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带了死狐跟二位爷去县府回话。"说着,吩咐裴忠:"快去备车,请官爷上座。"
两个衙役中,年长那个面目和善些,点点头不作声了,年轻那个却是一脸凶横,不肯轻饶了顾言雪,自腰间亮出条锁链,兜头盖脑朝顾言雪挥来:"臭小子,污蔑官差,锁回去说话!"
顾言雪见锁链过来了,不躲不藏,待链子到了头顶,冷哼了一声。天地顿时一暗,不知打哪儿吹来阵怪风,飞砂走石迷了人眼,等风过了,众人定睛再看,无不骇然,只见顾言雪好端端立在那里,脚边零零星星,落满了铁环,衙役那条精钢铁链,不但没锁到人,反而断了个四分五裂!
"妖怪!"衙役指着顾言雪惊呼,连连后退。
裴鹤谦忙扶住了他,陪笑道:"难怪官爷受惊,这风是大得怕人。"
那衙役不肯作罢,"妖怪、妖怪"数说不绝,裴鹤谦掏出锭碎银,悄悄按在衙役掌心:"官爷息怒,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久居深山,只会读书,不惯应答。您瞧他衣服有缝、地下有影,怎么会是妖怪呢?真要是个妖怪,我们生意人家也不敢容留!"
"可我这铁链。。。。。。"
"风来得不巧,迷了您眼,链条磕在地下,碰坏了也是有的。"裴鹤谦说着,攥了攥衙役的手:"您来办公差,坏了家伙,有一两赔一两,我家一力担当,万望官爷海涵。"
裴鹤谨也过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明里暗里百般承诺。那衙役才悻悻地收了手。裴鹤谦恐夜长梦多,催着裴忠赶了车来,将那卷了死狐的草席往车后一撂,打起帘栊,招呼两个衙役上车。
裴鹤谨回了趟内宅,取了个小小包袱递给裴鹤谦,顾言雪心里透亮,清水衙门银铺地,没些黄白之物打点,裴鹤谦这遭只怕去是去得,回就回不得了。
打发了官差,裴鹤谨又让两个仆役担了水出来,跟裴忠一起洒扫血渍,眼瞧着血迹渐渐淡去,邻里却迟迟不散,也不谈狐狸了,单把那风神俊秀、行止诡异的顾言雪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顾言雪明知众人看着自己,不但不避让,反迎风立了,嘴角微扬,刻意卖弄风流,一双凤眼滑过那些女眷,仿佛有情,又似无意,人堆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红了脸,既怕看他,却又舍不得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