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到山脚下的镇子碰到个半仙给我算了一卦,说是此行东去诸事不宜,南行避火事可佳,果然才爬了到这半山腰我就狠跌了一跤,还好抓住一根树杈没滑下去,手上刮掉两块皮,嘴唇蹭掉一块肉,小命保住了。
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按住血流不止的嘴巴,我郁卒地看著自己一身变得乌七八糟,褴褛不堪的蓝衫。这可是我身上最值钱的家当,看这跤跌的~~我姓秦,叫又,合起来就是秦又。这名字挺奇怪,我打出生就没了娘,我老爹靠走街串巷子卖油养活一家两张嘴,别人都叫他秦卖油,於是就叫我秦小油。
我老爹没念过书,不认得字。我从小帮家里做饭,打猪草养猪,也没上过学。
但我能读书认得字。因为觉得这油字不大雅观,别人问起也就将错就错告诉人我叫秦又。
说起这个识得字的缘委,话可就长了,还是稍後再提。
本来我和爹一家两口过日子,到我十三岁上,沔江下游闹起几十年一遇的洪水,把家里的猪鸭鸡全冲走了。洪水下去我们回家,爹出去赊了油来卖,不想染了痢疾。
在破屋里拉了两天,我端饭送水也吃不下,活活拉成个人干。没钱央人来医,何况这病别人根本近不得身。我做了几日的饭,央邻居递给爹吃,自己去二十里外的山上采药。
等我找回来药,已经过了一天多。将药熬了给爹吃,自己吃,也分了给邻居。但老爹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过了几个时辰,便一命呜呼。
那时候洪水病死的人多,每家死了人,官府可按人头分一张装殓的草席。
我领了草席,又将家里那张被水淹朽了也没冲走的大床劈成了两块,又卸了门板,我人矮力气短,好赖拼成个薄薄的木头盒子,将老爹安葬了。
那大床是我娘陪嫁的时候办下的,我打出生就在上头睡,一直跟爹睡了十三年。劈掉的时候,还掉了两滴眼泪。
不过正是七月天气热,拿草席也能凑合睡。
穷人无亲戚。我爹是独子,四十多岁才得了我。我娘那边的舅爹据说在上游云湖县做著小生意,多年没来往了,我连面相都不记得。
此後我一个人过活,先是给富户打点小工,经常没工的时候就饿上几天肚子。邻居大娘有时候看我一个孩子可怜照应我吃餐晚饭。後来慢慢攒了几钱银子,我也担著爹的油挑子去县上打几桶油来卖。别人认得我是秦卖油的独子,都愿意赊给我。
第二年我自己种些蔬菜和口粮。如此过了两年多,我除了还上欠人家的钱,自己吃饱饭有余竟然还剩下十两几钱银子。想起老爹在的时候,逢年过节我们还能吃上几块腊肉猪油,自己一个人过活,竟多半日子是觉得饿。不过看著手里的银子,也值得。
我央人打了口清漆松木棺材,将老爹请出来,又重新安葬下去。老爹把我拉扯这麽大,一天福都没想,连死了都没口像样的棺材,我实在心里难安。
不过我也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
又过了一年,离我爹过世也过了三年多,我也攒下十多两银子。於是收拾盘缠,拜别邻居,离家上路。
问我去哪里?
我跟邻居只说是拿著本钱要去省城做点小生意。
像我这样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无父无母,在本地讨不到老婆,想去另谋生路,这麽说大家都点头,都理解。如果跟他们说我拿著这全部家当是要上一千多里外的青城山求道修仙,那些老爹老妈子肯定跟听说大字不识的去赶考做文章中学一样,不把我当作神经病才怪。
也难怪。有几个人见过神仙?修道成仙,对平常人来说是比科考中举还要飘渺的事。
而我却打出生起,就定了这上山求道的志向。
我还记得我上辈子。那时我姓沈,家里是江南有名的豪富。
我沈家老爹跟我这辈子的卖油老爹可大不一样,都是老来得子,我前一个爹对我真的是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从小我就被裹在锦衣绸缎里,伺候我的奶娘十来个一字排开,哪个不对胃口,我一哭,沈老爹就挥挥手给我换下一个。十几个姨娘一字排开等著抱我,我嘴一瘪,他们一天都崩想再到我跟前,宫里的亲王皇子都只怕没有这麽刁钻的待遇。
我老爹有了一辈子钱,就是差在没权,给当官的欺负。当然他太有钱了,一般的官儿拍他马屁还来不急,也欺负不到他老爷子头上去。只是他年轻的时候吃过几回官家的瘪,就一心望著我将来能读书进学,当上个官,他也就齐全和美了。於是他给我取名叫沈进,十几岁的时候又给我取名为举人。可惜我实在不喜欢这名字,我沈家老爹在床上挣著给我改了这个名字,意在嘱咐我必要读书进举,光耀门楣,又把我托给一年二十两金请来家的先生让人家好好教导,在床上耽了两天,就死了。我沈家老爹死的时候都七十多岁,是过年的时候不小心吃多了上痰,又上了年纪,名医好药也救不过来,不过多少算个善终。
我沈家老爹的七七过了之後,我就当家做主了,给十几个姨娘各分了笔家产让他们自去过,又分了一半家产给我的叔伯们。
到年中闹了洪水,到处是下游逃来的灾民,我买米买粮,修建棚屋,又拿自家的地安置这些难民。於是别人都叫我沈小善人。别人知道我不比我老爹,耳根软又好说话,於是一年到头来我府上的人络绎不绝,借盘缠银子的,借本钱做生意的,地方上要架桥铺路的......只要理由说的过去,我都给的爽快。只是如果有人在我耳边说到这读书考学,我就恨不得找个壳把自己盖起来。
要说爱好,我只爱炼丹修道之类别人看来神神叨叨的旁门左道,往来的朋友也不是秀才,尽是些道士。
只是我有钱,非常有钱,待人和善又大方,大部分人都有求於我,所以背地别人只说我傻,还不大敢骂我。
就我这麽个大善人,刚被叔伯长辈逼著取了一房小妾,还没来得及留下一子半女,人间该我享的荣华富贵还没享到一半,就一命呜呼了。
我死的时候正在一个朋友的丹房,他出去解手,我边钻研边体会那炼丹的香气。钻研著钻研著,那丹炉爆炸了,我没痛苦多长时间,一缕魂就飘飘摇摇到了阴间。
判官见了我,握笔的手松了松,似有些发愁。"唉,又是你。"
又是我?那丹炉爆炸,旁人却都无事,正好只死了我这个蚂蚁都没踩过几只的大善人。
我不明就里,只觉得自己不该上刀山下油锅。
判官抖了抖手里的纸,那上面写的我几世的命。
"你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都行善积德,做了不少好事,才修得你这辈子清闲享福,没想到还是这麽快就死了。"
喝了忘川水,就不记得前世事,判官替我发愁,我可一点都不记得。
"罢了罢了,这也是命。我再给你下辈子批个好点的命吧。"判官说罢提笔。
"您慢著,"我止住判官老爷,"命里富不富贵无所谓,我想要个适宜修道的骨格。"
判官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挺发愁。
"你啊......命里注定与修不了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开始是一只猫,一心修炼,好不容易快化形的那一晚,被路过的一只狗妖吞了内丹。又下一世你投胎做狗,刚有了点灵性,就被人宰了。後来你做牛,当了几天的公牛精,没做什麽坏事,可没拜到好师傅,一个天雷下来把你劈死了。後来你从畜牲道到了人道,每一世都修道,每一世都倒霉。啧啧。"
啧啧。这经历,听著......确实蛮倒霉的。可我又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为什麽每一世都记得要修道呢?就好比现在。我只执著地说:"谢大人关爱。然而小人只一心向道,衣食锦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大人情愿帮小人的忙......"
判官揉揉额角,像是下了大决心。在纸上挥了几笔,说:"把你的富贵八字都匀给修仙,你下辈子投胎的父母会早亡,你孑然一身,贫寒辛苦......你可愿意?"
我坚定点头。
"就算这样,你也不一定能求道修仙,若不要这个命格,我可以让你投胎到帝王家当享福王爷,要什麽有什麽,你不想现在反悔吗?"
我坚定摇头。
判官又刷刷几笔,抬头看了看我,然後手把我凌空一推──我就在这一推之下,直接进了人道投胎。
等等,我还没喝忘川水呢!
於是这辈子,我叫秦又。我很穷,可我一定要上山修道。
我上辈子就听说,青城山里有个青城派,里面的师傅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只是那时候我家大业大,没法甩下一家子老小出家修仙。如今我孑然一身,给老父守孝已毕,终於能想干什麽就干什麽了。
时近中午,我按著被磕掉一块肉的上嘴唇,好容易止住了血。翻出包里一块干馍馍和水吃了当中饭,又整理整理身上被挂破的衣服。不知道这幅落魄的样子,道观里会不会不要我?
我蹲在山腰里发愁。可是没奈何,一路上千里走来,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也走不成。我在想就算道观里不收我做道士,就算做个打杂的,我也要呆下去。
我要修道成仙。听起来好像痴人说梦,但在我,是一辈子的目标,再没疑问的事情。
第二章
我歇了一会,手和嘴唇疼的好些了,於是继续往山上爬。
这些天,我盘缠已经耗的差不多,其实一天只能吃一个馍馍。爬了这半日山,所耗体力比平常多,也只吃了半个馍馍,给太阳再一晒,眼前就有些发昏。
活了这两辈子,有时候我也想,如果神仙有眼,看我这麽一心向道,怎麽就从来不显灵出来个把点化我下呢?真好笑,有人做梦黄金砸到脚下,有人做梦当官拥美人,我却一心只梦神仙。
可是这麽多年,连地府判官都可怜我了,别说神仙,我却还连半仙的门都没摸到。
青城山是修道人住的山,山径本来就很陡。我一边做著神仙从天上砸下来的美梦,一边昏昏沈沈地手脚并用往上爬。中午的大太阳晃得实在有些刺眼,我一手巴住上面突起的石阶,一边抬起膝盖......
突然觉得头顶一阵风刮过。
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重物已经当著我脑门砸下,我手脚本来就发软,就算拼命地巴住石阶,也阻不住自己身体被带著往下滑落,手和膝盖被划的鲜血淋漓,最终完全变成滚下去。
"倒霉"这个词,大概是这个时候唯一能挤在我脑子里的东西。
滚了不只多远总算在稍平的斜坡停下,我摔的七荤八素,饶是我过了两辈子的人,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身体的剧痛片刻之後袭来。一瞬间我想,难道我这辈子活了十七岁就又要去见阎王?不知道下辈子是什麽命......
但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我也没觉得自己有要死的迹象。又躺了一会,我觉得自己眼珠能转了,手指能动了,虽然全身筋骨还是痛的要命,但是居然可以挪动自己的身子。
诶,旁边是个什麽?
这时我才发现害我从山上滚下的罪魁祸首。腿还叠在我身上,隔我不到半尺远的地方,是个人。
从天上砸下来的?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摔死与否。所以不是神仙。
我挪动自己的身子,凑近去看了看,还有气。
穿著一身料子看起来颇贵的白衣服,脸白白的,眼睛紧紧闭著。
我拿手指用力戳了戳那人的胳膊,那人动了动,我才发现他胸口都被血染红了。
乖乖,我再看看自己身上,只怕比我流的血还多。
怎麽办?这半山腰见不到一个人。等我恢复到能爬到山顶的道观求救,这人不知道会不会死?
罢了罢了。挣扎著半弓起身子,把那人和我自己移到边上有树荫的地方。
树荫下,那人的脸还是白白的,可见是苍白。我看他年纪似乎也不大,身量比我高,脸上却似乎还有几分稚气。这个人怎麽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想看看他身上的伤,可我又不会治,怕乱动坏了。
正这麽想著,那人的睫毛动了动。我心提起来。
我小声地:"诶?"
两排扇子似的睫毛又动了动。眉头轻轻皱起来。
"你......是谁?"声音挺微弱,充满了不解。那人睁开眼便看到我,好像吃了一惊。也难怪,他可能不知道是他把我砸下来。
我好脾气地解释说:"我正在爬山,你从天上掉下来,把我砸到这里。"
那人眼睛动了动,上下打量我。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更加破烂地不成话,胳膊腿露出来的部分是一道一道划伤的血痕。脸上不知道有没有,估计也差不多。
我摸摸身後随我一起摔下来的包袱,里面的水袋还没破。
我取出水袋,递到那人跟前,"来,喝口水吧。"
那人嘴巴紧紧闭著,只是继续打量我,眼光似乎有几分迷惑不解。
我见他不喝,也没勉强,自己小抿了一口,又慢慢挪动屁股,在旁边坐下,因为坐猛了浑身骨头都痛。
他奇怪地看著我,半晌,终於出声:"你是个普通人吧,怎麽见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一点都不怕?"
我也奇怪地看著他:"我怕什麽?"
这回他像看著傻子一样看著我:"我身上还有血迹,你就不怕吗?我从天上掉下来,你就不怕我是妖怪吗?"
我笑了笑。"这里是青城山,名门正派的范围,妖怪不至於在这里出没吧?"
那人垂下眼帘,不再说什麽。
但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很奇怪。我知道他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只是跟我一样的人,我有这种感觉。
我这辈子只有十来岁,外貌看起来说不定比实际年龄还小。但因为没忘了前世的原因,说话做事都不似十几岁的孩子,被人觉得奇怪也是常有的事。
或许是实在渴了,那人拿过我的水袋,喝了一两口。
我拿出身上的馍,掰了一大半递给那人,然後把包袱扎紧。
他不解地看著我。"你要干什麽?"
我冲他笑了笑。"我要上山求道,拜入青城派门下。你可在这里安心等著,等我遇到人,就拜托他们来救你。"
"你要拜入山门?青城派不收你这麽大年纪的弟子。"听到我的话,那人一手撑著旁边的树木站起来。
我有些错愕跟失望,但是还是往山上走。"收不收,我都得试试。"
那人一手搭住我的肩,"你等等。"他说。
我回过头。这人跟青城派肯定有些关系,难道他是此间弟子?
"我带你上去,帮你说说情,说不定能行。我害你受伤,这就当赔罪。"
我果然没猜错。那人站起来比我还高半个头,看脸却似乎比我年纪小。虽然是这样,但如果我能拜在门下,少不得还得叫他声师兄吧?
於是我恭恭敬敬双手抱拳:"拜入青城派修道是在下的毕生所愿,如能成功,还要多谢师兄成全!"
人多礼不怪,对能帮自己的人嘴甜一点是没坏处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毕生所愿"说的太肉麻,那人听了我的话,些微有些诧异地表情变了变。但他不明白,这何止是我的毕生所愿,简直三生都不止了......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陆清羽。我问他伤势如何,他说没有大碍,待上山再慢慢医治吧。
我有些踌躇地盯著他胸口大片血迹,如果他跟我一起走,半路上又昏倒了怎麽办?果然还是我先去找人来帮忙比较好吧,而且这样一来不用说青城派的人也知道我帮了他们的弟子,对我自然要好一些。
还没等我想好,陆清羽就说:"过来站我身後,手扶紧我的肩膀,不要往下看。你能行吗?"
什麽?我犹犹豫豫站在他背後,手搭上他身体,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他右手比了个手势,口里不知念了什麽,我突然觉得脚下多了个东西,然後身体一重。下意识往下一看,不得了!
一丈来长一尺来宽,我脚下踏的不是地,而是一把银色的阔剑,而脚底早已悬空。这,这就是?我刹那间好像被什麽东西充满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手指紧紧地抓住陆清羽的肩膀。
我迅速地上升,有些头晕脑涨,只知道绝对要抓紧。神仙!我还说他不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