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问的正是凤怀曦,只听他说道:"在下想请教大师一个掌故:一日佛祖要洗澡,叫一个弟子打扫浴缸。弟子跑去一看,缸里满是蚂蚁。打扫的话,一定有蚂蚁毙命,弟子不知怎么办,回来请教佛祖。佛祖没有看他,只说:我叫你打扫的是浴缸。便又继续打坐。弟子大悟,马上回去把浴缸打扫干净了。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郑风如一面拉住谢光怕他出口生事,一面凝思这小皇帝用意,却听那雪舟已然答道:"佛,无魔不成。"闻言,不由立时抬眼,只见那青年僧人眼中竟闪过冷冷寒光,心里咯噔一下。
怀曦听到这回答倒显出满意的神色,赞赏的点点头:"多谢大师指点。将来若有机缘,还要请大师莅临寒舍再当面好好受教。"
"施主言重。贫僧定然欣然前往。"
怀曦便告辞。出了那寺门,郑风如总算吁出口气,想着刚才那雪舟和尚,总觉别扭。正沉吟时,袖子却被谢光大力一拉:"纸鸢!师兄,那里有个纸鸢!"
他没在意,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看看那头挂在树上的纸鸢,叹气:"是个坏的。"
谢光却不在意:"师兄,在我阿光手里难道还有飞不起来的纸鸢不成?"说着便要去够,跳了几下,却总是够不着。
郑风如正要劝他放弃,却见一道身影飞起,衣带当风,飘飘然拂过那挂着纸鸢的高枝,树枝一动,花雨纷坠,落在那人轻扬的笑容里,竟然一时错觉:有那个人的影子。只见那身影落地,手里拿着那纸鸢走过来,露出许久不见的孩子气的神色,道:"阿光,修好它,咱们一起放。"
"好啊好啊!"谢光忙不迭的拿了纸鸢就修理起来。
留下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劳动少爷大驾。"
怀曦呵了一声,却转了话题:"你怎么看刚才雪舟的回答?"
比当官的还会揣摩帝王心思,郑风如心道,嘴上却未如此说,只道:"的确是个聪明人。"
偷眼看天子脸色,只见怀曦点了下头,未置可否,只道:"下次宫里再做什么法事,不妨请他来念念经。"
自皇后逝后,不知为何,宫里的法事就多了起来,几年间,燮阳帝的几个嫔妃已有好几个或因病或因意外亡故,还有些原先东宫的旧人也路路续续死了不少,郑风如知道他说的就是这挡子事情,却不知这年轻帝王心里究竟如阿作想,也就没敢应声。好在谢光动作够快,已修好了纸鸢,三人就当真找了个开阔地,扯开了线,放起了纸鸢来。
碧蓝的天空白云翩跹,怀曦仰起脸来,看着自己手中的纸鸢也顺着风势爬上了云端,十里春风吹得那线儿晃晃悠悠,那纸鸢在天上浮浮沉沉,好像还在努力的再往上攀--
到底要攀到多高啊,才能将这天下都看个清楚?究竟要走得多远啊,才能将这江山的每个角落都踏遍?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驾着这长风追随上那人的脚步,从此共效于飞,纵横四海。就这样盼着恨着,已是第三个春天。
开头时,那人不放心,还几个月就回京一次,信也通得频繁。每次都不知那相聚几日就怎样被相见的幸福和离别的伤感煎熬渡过的,每次也都不敢也不能开口挽留,只能一次次的盼重逢又怕重逢,一次次的长夜无眠。
为谁独立到中宵?连身边的老内侍都知道劝说:"皇上,放心吧,太傅很快就会来信了。"这才恋恋的回到屋内,孤灯下,将那些珍藏的信笺一遍遍读来:从开始的时候,右手不便的他只能用左手写的字迹,倒也不是特别歪歪扭扭,只是看了就好笑,想他这样一封信也究竟是练到了多少遍;到后来,又恢复了那清正刚直的台阁体,行云流水间将国事脉络梳理清楚,家国天下娓娓道来,看着看着就不禁眼眶微酸,不知是否只为了思念......再到后来,书信也少了,人更是难得回了。最后一次相见,距今已是两百七十七天......
飘忽的思绪如风中荡漾的长线,不知牵在谁人不经意的手间--
正出神时,忽听谢光叫道:"掉啦,掉下来啦!"
怀曦回过神来,忙扯动棉线,却为时已晚,只见那纸鸢大约是临时修好的骨架毕竟不牢靠,一头就栽下地来。
他正要上前去拣,手里长线却是一动,心弦蓦地一震,他抬起头,看见线的那一段--
姹紫嫣红中,一袭素裳携清风而来,手里正是那断了线的纸鸢。
刹那转过流光千载--
少年几乎泪下,本想扑过去。
帝王却深吸了口气,收紧了自己手中棉线的这一端。
每收一下,那人便走近一步。
梦里追了千百回的身影。
脑里惦了千百时的笑容。
心里念了千百次的眉眼。
"曦儿。"--那一声轻唤,犹恐相逢是梦中。
怔忪了片刻,少年皇帝听见自己声音里终究是压抑不住的带了哽咽:"老师......"
六 一梦飞天(中)
从垂华门一直到最内的仪天门,一路上宫人们都在诧异,怎么一向天威凛然的皇帝竟然两手紧紧抱着个风筝,一路不时悄悄回望,望过了就又低头看手里的纸鸢,唇角一路上扬,仿佛怀里捧抱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一直就这样到了皇帝寝宫朝阳殿,服侍过三代帝王的老内侍胡福也不得不惊讶:这年轻皇帝的脸色怎比那春花还烂漫?正疑惑着,终于看到了那跟随着一道跨进门来的人,不由也跟着笑了:"给太傅请安。"
"胡公公。"沐沧澜颔首,还未答话便被怀曦招呼:"老师,过来坐!"
"谢皇上。"
"怎么还叫皇上?不是早说好了私下里叫‘曦儿'吗?"
沐沧澜微微一笑,只见叫他落座的人自己还傻傻的抱着那个纸鸢,望着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应该想放松的心弦却不知为何又拧紧了起来,便没回答。
怀曦望着他,一颗心早就七上八下翻了不知多少个跟头,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还傻站着,忙凑到那人身边坐下,开口,千言万语却又不知究竟该说啥,只是反复笑道:"老师,你终于回来啦。"
沐沧澜轻轻把跟着少年一起凑过来的风筝往旁边拨了拨,少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给二人之间制造了个障碍,忙把纸鸢往后一扔。
外头胡福悄悄进来,又悄悄退下,心知这风筝可不能随意丢掉,保不齐回头这小皇帝就要把它给贡起来。
里头沐沧澜终于开口:"近来朝里一切可好?"
"好,都很好。"怀曦忙不迭点头,回话时已渐渐露出清明的神色来,"朝里还是那样分着两大派,四王党倒是比以前收敛许多,听说是他们自己内部如今已经很不团结,而这头呢,有人说叫‘内阁党'。"少年一笑,看向对面首辅,"主要就是老师你提拔的几个阁员,以及朝里一些随我登基才升迁的官员,这几年又加上些新科进士们,也成了一派。"
沐沧澜点了点头:"我也有所风闻,这两派的斗争角力就连在地方上也能看出不少端倪来。"
"那就让他们斗去呗。"怀曦倒笑得满不在乎,挑高了眉梢,"我现在既然还不能亲政,便索性坐山观虎斗,好好看看这堂上衮衮诸公的真实嘴脸,以后才不被他们左右。"
"只要有所节制,曦儿的确不必插手。"
"老师放心吧,只要他们不去动真正的能员干将,我就对他们的你来我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两派倒都说我英明呢。"怀曦唇角勾出一笑,眼中却无分毫笑意,"这些人,社稷有难时个个缩头缩脑,天下稍一太平就跳出来争权夺利,也不想想这天京的哪一块砖哪一片瓦是他们用鲜血守住的,怎么有脸来向朕讨功劳?!"
沐沧澜沉默,静静听着对面的学生不知不觉中已改换了自称,乌金的瞳仁里再藏不住燃烧权欲--
"这还不算,反正朕也不在乎那几个虚衔,给了他们就是。谁知这些蠹虫居然还不满足,爪子都伸到那些个要职上去了--什么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呵,也不想想,真给了他们,他们管得起来吗?只知道抓权夺利,要不是朕极力护着,那几个阁员早被他们五马分尸了!"提到乌烟瘴气的官场,怀曦气不打一处来,继续愤愤道,"陈桥、韩世荣两个稍微老实点便被他们捉住了把柄赶出了阁去。现在他们又打起张克化的主意来了,说他恃功而骄的折子几天就一个!"
"陛下气归气,但也并不缺对策吧?"
对面之人清雅的微笑仿佛还是当年草原上考背书的光景,怀曦的笑容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他们那头有会斗的,朕这头也不缺啊--真是,这是什么风气,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入了朝堂就没有不会斗的。那头拉下来一个,这边就顶他们一双,反正都是朕批折子,做不得全主,总也可以挑哪份折子先盖玺嘛。"
沐沧澜颔首:"唯今之际也只有先韬光养晦,暗中培植自己实力,待羽翼丰满时再作计较。"
"嗯!等着吧。"微挑的凤眸流泻出熠熠精光,少年天子望向桌案上的玉玺,神色有如睥睨天下,"总有一天,朕会扬眉吐气的。"
一向稳健静定的人闻言竟有些动容,除了这话语里山岳般的气魄,他倒更多的想起许多过往曾经:草原的毒日下练习射箭的孩子,明明比蛮族同龄人瘦弱好多,却还是也要求用最沉的弓,一遍遍的拉开、瞄准,不管脱靶多少次、被人嘲笑多少次也绝不离开靶场,直到第几个月上西山,才射中红心。虽然此时无人喝彩,却满不在乎,昂首抛弓而去,任第二天仍旧面对无知的他人讥笑的眼神。那样的坚忍和深沉,如此刻深敛的眼眸,让人一望,欣慰却更心疼。沐沧澜凝睇于自己心爱的学生,一字字道:"这些年,辛苦了。"
怀曦怔在他这句话里,眸子一下子又酸又热,关了不知多少年的闸忽然就挡不住那灼热的潮。他扭过了脸去,大力摇头,借以甩脱几乎夺眶的泪水,回答:"老师,怎么这样说--老师在外面可有什么见闻?"酸酸的鼻音掩饰不住,索性就撒了娇说话:"你可是好长时间没给学生来信了哦......"
沐沧澜便将这一段在各地的见闻挑重要的说了,最后结语道:"各地看来表面还算太平,但仔细一看也如朝廷一样积弊甚深:江南鱼米之乡,敲诈富商已成了官场之中的默认规则;南直隶金陵,一帮所谓皇亲国戚肆意横行欺压百姓;更有些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当官的还能拿出鱼翅海参来孝敬我这钦差。除了中原州郡,还有边疆,南边南泗近来苗人也有些蠢动......"
少年天子聆听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这天下,不改不行。"
"对,不改不行!"沐沧澜不掩赞赏之色,击节称是,"臣这次回来,就是想开始安排起来。"
怀曦沉吟了下,转眸看来:"老师才是真辛苦,我手里权柄不够,不能一纸诏书普告天下,什么事都还要老师亲力亲为。"
沐沧澜笑笑:"就是亲政了,改革大事也不能凭一张诏书就全了结,具体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具体来办。"
话语清淡,却是往后多少风刀霜剑要挺身应承,怀曦胸中百转千回,一些相思积成的怨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脱口便问:"老师?"
"嗯?"沐沧澜抬睫,对面乌金瞳中忽然跃动起火苗,照得人一怔。
"老师你这几年离京,就是为了这个?"少年盯着他。
他不动声色的垂睫,淡声道:"的确是想下去看看究竟要从哪里改起才好--"
却被对方打断,湛然的凤眸追着他避开的视线,一迭声的追问:"不止是这个,老师,你是不是还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你只好远走他乡,避开朝里的漩涡--那些人连张克化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你这首辅去?老师你......你是怕......怕朕保不了你?!"
那眼里涌动的光怎么看都怎么让人不安,这样恳切的语气,里头弥漫的不甘和哀伤让他忽有所感--这,不能。他本无意挫伤孩子的自尊,此时却也不得不选择将事实摆上台面。沐沧澜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臣只不过是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种途径罢了:一方面远离是非,让朝里两派平衡,多争取一点稳定;另一方面也正好去民间走走看看。"
怀曦低下了头:"怎样都还是因为朕没用啊......"z
"不,不是的。"沐沧澜被那神情刺痛,想压下去的话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登基时日尚浅,还不明白这官场--现在看是两派争斗,但要是有了共同的目标,就难保不会‘团结'起来,到时狂澜一起,结局无法预料。若是因为臣的缘故,而让陛下陷于这样的困境,让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朝局再掀波澜,岂不是臣的罪过?"
"老师,你怎又开始君臣相称?"怀曦苦涩一笑,抬起头,"除了君臣,我更是你的曦儿啊!"
沐沧澜的眸子很静,也很遥远,摇头一笑:"是的,曦儿。可若当全朝廷的人都反对我一个,你又能如何应对?"
"那我就......"他提了一口气,刚要电闪雷鸣,却被那人轻轻一句推下云端--
"曦儿啊,我早就说过:你永远不该因我而为人所胁。"
少年咬住了下唇,陷在了椅内。过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道:"也未必就这样严重......郑风如他不就到现在也没受到什么弹劾?"话语无力,隐隐辛酸。
沐沧澜眉峰微动,眼底不知闪过丝什么,回答道:"他毕竟权柄还小,年纪也小,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只将他当个弄臣看待。"
"弄臣?"怀曦先是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过来,摇头苦笑,"这莫非也是他自保的手段?"
却见沐沧澜正色道:"是不是他手段并无干系,只是,曦儿你不该与他走得过近--天子恩宠太过,对臣子未必是福。"
"老师可是听到了什么?"怀曦似乎紧张太过。
沐沧澜避开他一瞬不瞬盯牢了自己的眼,回答:"外头有不少说他以色侍君的风传。"
"荒唐!"怀曦拍案而起。
沐沧澜抬眼,眸子沉黑,不知作何感想,仍是那般淡定言道:"熄灭流言最好的方法不是用愤怒,而是用事实--曦儿马上就十七了吧,是该选妃立后了。"
像被支箭簇迎面射中,怀曦倒退了一步:"什......什么?"
沐沧澜眼波未动:"大婚即是成年,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亲政。"
怀曦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喉咙里似血似气:亲政?那他有没有想过他除了是个皇帝,更还是最敬他爱他的曦儿!他又退了一步,大声道:"不!"
沐沧澜敛睫一笑:"偌大寂寞宫闱总该有人陪伴。"
"不!我只要你陪!"埋藏了六年、发酵了六年的念头如烈酒般顷洒而出,灼得人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痛。
无人看见沐沧澜在袖中握紧的拳,一下子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只看见他无改的微笑:"孩子话。老师老师,总要老死的,哪能陪得了你?"
那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说我做得到,你可又信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上天犯的错,又为何要我来背呢?!
无声的呐喊,无人回答,只有心头的烈火却比以往更燃得猛烈。怀曦盯着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我不是孩子了!"
声音震得金銮殿都仿佛一颤。
但见沐沧澜转过了眸去,窗外春花摇曳,却半点乱不了他深眸,淡淡道:"我知道。所以,当亲政了。"
自从太傅走后,皇帝就一直独自立在御花苑之中。胡福在门外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走了进去,躬身提醒:"陛下,该用晚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