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曦一进门便看见这样的情景:两边莲花灯盏晕着溶溶光圈,像是铺开了一条光亮的甬道,直通向那头御案,案前站着此生最最珍惜的永远。
少年走了过去,如穿越过那段相依相偎共同度过的岁月,跋涉过不知何时横亘的无形的河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不安。
而光亮尽头,那人脸上清清楚楚的有一朵苦笑宛然。
怀曦胸中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陛下?"沐沧澜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老师在做什么?"
沐沧澜放下手中的折子,往旁边让了一步,道:"臣见这案上奏章太多,就顺手理了理。"
怀曦径直走到御座上坐下,回答:"区区小事何足劳烦太傅--有些东西改了地方放,我会找不着的。"
沐沧澜没有回话,又要往更远处让,却听怀曦道:"老师,到这边来。"
他只得走到御座旁边,站着。
怀曦问:"老师可知此来所为何事?"
沐沧澜敛眸,回答:"臣想是为了兵部尚书的事。"
"老师果然就是老师啊,曦儿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怀曦笑了,挑挑凤眸。"老师,我跟你讨这点东西,你不会都舍不得给吧?"
竟将堂堂个兵部尚书的职位当作个物件转来送去,沐沧澜忍不住抬了睫,道:"陛下,臣哪里会有什么占权的想法?瞿濯英也的确堪当此任。可现在,不是给他这个职位的时候。"
怀曦举眸与他对视:"我知道,老师就是反对动兵,对不对?"
"是的,臣反对。"沐沧澜点头,"大战过后,天下才不过喘息了三四年,又加上最近新政施行如火如荼,哪一点都不是动兵的好时候。"
少年的眸子早添了彼此都不熟悉的帝王的阴寒,冷冷道:"老师,你什么时候说话和四皇叔如出一辙了?"
"陛下此言差矣,在客观存在的对错上并无对手和自己人的区别,我们不能简单的将对错按照是谁说的来划分。不是只要是由对手说出来的话,我们就一概要反对。"
他还居然在说着"我们"?你的世界里何曾真放进过我凤怀曦去--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个痴恋你的孩子--你的胸襟里只有家国天下,百姓、他人,从来就没有我半分。心里越凉,面上也就更冷,怀曦冷笑了一声:"那这么说,他们硬加给我的,我也不能反对咯?乖乖的大婚,娶个不知道是来爱我还是害我的皇后?!"
"曦......"陌生的冰寒让他亦心冷,今已渐渐分流开去的河流上又结了一层寒冰,究竟是谁还在不甘的回头张望,试图用轻缓的水流带回那曾经的无间?沐沧澜几乎脱口而出那久违的呼唤。
却不料少年忽然就从御座上蹦了起来,冷着眸子,却喘着热气,滚烫的灼人颜面:"你就是要我答应大婚嘛,答应牺牲婚姻去保全那些贪生怕死的懦夫,还有你的好师兄!"
沐沧澜像被当胸捣了一拳,嘴里一阵发苦:自己亲手培育的幼苗,寄予毕生希望的孩子,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每说一个字都是剜心的痛,每走一步都如刀尖上的舞。仿佛不堪承受的,他闭上了眼睛,千万张血污破碎的面孔,千万个殚精竭虑的长夜一如潮水一浪浪袭来,让他再不能归向岸边。
手按在玉带上,青筋暴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断了的琴弦:"好,陛下,既然你觉臣是在跟你谈交易,那么臣便按这个规则来:臣想保住兵部尚书的职位,不知陛下肯否答允?"
"......"怀曦张了嘴,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面前的人轻轻解开了玉带,僵硬的手指比那玉石更苍白。
他感觉正拉开前襟的自己的手如同劈裂胸膛的刀。
"你......你干什么?"皇帝的声音也干涩如欲断的枯枝。
他睁开了眼睛,浮出笑意:"陛下要的难道不是这个?"
哈哈哈哈!!!
是的!他要的!他当然是要的!怀曦红了眼,像头受了伤的小兽,孤注一掷,绝望而暴虐。
睁着的眼也只看到一片黑暗。
纯黑的龙袍像未央的长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玉带被大力扯下,掷在御案上铛的一声,紫袍连着中衣一起被褪到了肘弯,紧紧束缚住了下臂,人被一股脑的推倒在了龙椅之上,宽大的御座四面透凉。
一双手故意挑逗似的,沿着那优美锁骨划着圆圈,涟漪般蜿蜒至茱萸之上,节奏比上次更加激烈,在肌肤上留下一簇簇灼热的火焰。不由本能的向后避让,一仰头间,长发顿时丝缎样泻下,铺满了冰冷的金色椅面,他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寸发肤终于都沉入了那片冰海--
异样熟悉的感觉!
--尘封掩埋的种种终于在那一刻水落石出,如潮倾泻:
那双肆虐的手牢牢的握住了自己的腰身,不知是太紧还是别的什么,带着微微的颤抖。自己的身体却在被触碰到的瞬间陡然僵硬。眼前的人便整个人都欺上了椅来,逆着光,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只有那峭直的鼻梁轮廓在黑暗中依旧高傲冷峻。
"澜......看着我!"依旧是那一句话,连语调都不曾变更,仿佛是上天的嘲弄:十年岁月都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任流光荏苒依旧噩梦未醒。
脸庞被滚烫的手捧起,紧接着便烙下更滚烫的唇印,沐沧澜偏首,脖子上随即一痛--白玉上刻下了两排牙印,透着血红。
一滴灼热的液体落在了那新伤之上,撒盐一样的灼痛,身体直觉的开始瑟缩,却被人趁势分开了双腿折在了体侧,极端屈辱的姿态,想躲,却无退路--他的右颊已经贴上了那世上最阴最冷的一处--怀曦将自己嵌进了他的身前。龙椅上狭小的空间束缚了纠缠的两人。
眼前却竟豁然一亮,侧首的他看见龙袍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被抛甩了出去,飘荡着坠落在金殿正中,莲花灯的火焰将上面的金龙照了个分明,万千金丝银线折射出无数彩色的光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华,如水面上神光离合的光影--
就像那一夜倾倒的金杯、破碎的银盏,满溢的琥珀光、泛滥的女儿红......残宴阑珊,也是这般被堂皇光亮照着,面上看来煊赫盛大,可映在自己眼里却如狰狞错综的刀痕,一道道重重划在心上,从此,三生钉死,永不超生。
而如果十年前是一道道的划,那如今便是一刀刀的割,有什么,永远的破碎了,再无复合的可能!
浓墨般的黑又一次遮住了视线,洒落的刚硬青丝扎得人脸生疼,他静静的转过了脸来,青丝编织的网里,终于闭上了眼睛。
劈开的痛楚如约降临。
火热的律动一下剧烈过一下,人仿佛使尽了所有力气聚集在这一方密境,渐渐的就听见深沉而兴奋的喘息,一下重过一下的,带给一个无尽的欢愉,另一个则是无休的疼痛。
没有一丝一缕阻隔的肌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强硬,他感觉到身上那少年的身体滚烫坚实,如同一柄刚出炉的利剑--这样,是不是就是那所谓擎天立地的栋梁支撑?
自己居然能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个......沉沉乌黑里,他苦笑无声,记忆翻飞勾起不愿回忆的过往:十年前,当自己的手抵在那个人的胸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作想?
而眼前,难道竟会是悲剧重演?!
喉咙里一股血腥气冲了上来--不,不能再允许!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忽变的颜色大约是吓到了沉溺在欲海中的人--
"澜?!"怀曦急忙叫了一声,看见那双海一样深的眼里卷起层层波澜,揪得人心一阵发紧。于是,不由自主的停了动作,往外退了一点。
伤口上却传来更像凌迟样的感觉,难忍的痛楚让沐沧澜不禁又拧了眉,闭上了眼睛。
光亮一闪而逝,方才惊鸿一瞥仿佛只是幻觉,只有身下的欲望被更深的撩动,他的闪躲反更挑起他的索求--怀曦索性也闭了眼,横下一条心去--最原始的探求是否真能如愿探知他最深?
粗暴的探寻不知进行了多久以后,他终于听到人长长的吐出口气来,摊倒在自己身上,身下一股滚烫的热流炽伤了每一处疼痛的伤口。
真实的痛,是唯一区别噩梦与现实的手段。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殿外仍旧是无尽的永夜,只有殿内莲灯朵朵,兀自长明。
远远的,传来清楚的打更的声音,雨已经停了,他想,外面大约已有月色澄明。
想着,他咽下了嘴里那口带着血腥的东西,双眼则睁得更大,仿佛要将目光所及的所有光明都纳入其中......直到,再不能支持眼睑的越来越沉重。
黑暗的降临,似乎从不容抗争。
当伏在人身前的人终于直起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下的人儿早已失去了知觉。
"澜?!澜!澜!"
被帝王焦灼的喊声召唤来的胡福,一进门就看见一条玉带被丢在了朱砂里,像是浸透了鲜血,又像是当下正破出浓云的一弯新月......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春,太傅请旨变法,废荣荫、行京察、征子粒田税,帝准之,称"景弘维新"。
八 君梦谁怜(上)
春天就这样悄然过去,不知不觉中,已有南来的焚风丝丝缕缕透入京城厚重的墙壁,隐隐带来南方边陲渐炙的气息。
朝廷早已表明了态度,绝不会对西百里妥协,却也并未如多数人所预料的动用朝廷大军去镇压,只是令鎏水都督云如海总揽除辖下四营,更兼原南泗驻军军务,并授专阃之权,同时还命附近三郡整顿军马前往支援。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老百姓暗地里更听说:云孟的郡主娘娘已经启程来京,而慈宁宫内则堆满了勋贵千金们的画像。
更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随着子粒田税的开征,国库终于有了充盈之象;而一场严苛而公正的京察过后,当经过种种考验而过关的各级官员们数年来第一次领到了全额薪俸,而不用再以胡椒盐巴等折兑时,终于都露出了欢心鼓舞的笑容。如此,州察、郡察也就慢慢都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同时,紫金将军瞿濯英则给驻边军队带回了沉甸甸的恩旨和饷银。直到这一切发生,这场倍受怀疑和责难的维新才终于听到了普遍的称赞拥护之声。
但也有不少人将之称为"劫富济贫"。勋戚门阀们也依旧采取着各种手段对抗。但好在京察之后,如今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作总的内阁辅员又意志坚定、手段霹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是,一段日子下来,虽内忧外患,整个国家倒也有条不紊,民心安定,并无惶惑。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此间最雷霆万钧的事件便是"白云巫蛊案"了。说起此案,竟有段离奇掌故。白云乃是城郊一间道观的名称,地处偏僻,一向少人问津,但近来忽然香火繁盛,据说是因来了个游方道士,有些道行,所以引得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这本是件不相干的小事,却不想近日太傅沐沧澜忽身体违和,一日入宫议事时竟然晕倒于宫中。皇上大惊,留其在宫中静养,但好几天下来都不见起色。圣心甚忧,至中宵惊起,梦见帝师身周白云笼罩,望之不祥。后听郑风如之言,搜查白云观,竟于观内挖出刻着太傅生辰八字的桃木小人等物。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海雨天风,牵连达上百之众,都是一直带头对抗新政的权贵旧勋。
这一日,内宫之中,沐沧澜睁了眼睛,望着面前侍立的内侍总管:"胡公公。"
"太傅,您可终于醒了。"胡福忙上前。
沐沧澜抚着沉重的额,打量四周明黄,知是谁之床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轻轻问道:"陛下呢?"
"议事呢,待会儿就回来。"胡福答,"太傅身上可好?太医说您是旧伤在身,元气已损,又兼着忧心过甚,积劳成疾,本源已经亏,这才会突然爆发,嘱咐您一定要潜心调养些日子,万不可再劳神。"说着就让人把药端上。
沐沧澜刚要拒绝,却闻到那药的异香,心念一动,便接了过来,端碗的手不住在颤。
"太傅,让奴才来吧。"
"不用......"他推辞,抓碗的五指白若透明,全无血气。
胡福没有意外的看见碗从那手中滑下,一碗药汁泼在了地上,也不多言,忙叫人收拾了端下去。只见锦绣堆叠中,沐沧澜背倚靠枕,额上薄汗涔涔,力虚体弱倒是一点也不是假装。
沐沧澜闭着眼睛,长睫在消瘦的颧弓上投下深深黑影,又问了遍:"陛下呢?"
胡福暗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太傅,陛下是亲自督查巫蛊案去了。"说着便将此案前后经过描述了一遍。
曦儿,你就是这样在......保护我?前后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该恨该怨,还是该感激感动?纵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一丝宛转,然千回百折终还是只成了沉沉一叹,脱力的手指甚至握不紧拳,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盯着放在明黄锦被上自己苍白的双手半晌,缓缓道:"胡公公,请扶我去朝阳殿。"
"这......"
见胡福迟疑,他不由勾了唇角,笑容极浅宛如梦幻:"放心吧,陛下看到我不会不高兴的。我去了,才不枉他一番......良苦用心。"
进得朝阳殿,果见群臣聚集,皇帝在座。
见了他,怀曦顿时眼中一亮,喉中一阵似悲似喜,几乎脱口就要唤他过来,但只能全都压在了心底,端坐在御座之上,吩咐:"快给太傅赐坐。"
却见沐沧澜摇头拒绝:"陛下,臣不敢。臣此来是请罪的。"
"太傅?"怀曦心一紧。
只见沐沧澜垂睫,躬身道:"臣便服见驾,有失体统,请陛下恕罪。"
怀曦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乃是自己悄悄按他尺寸备下的一套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这青衣此刻穿在那病犹未愈的人儿身上,衬得玉肤如脂,潭眸如星,雍容淡雅中更透出丝秀致荏弱,见所未见,惹人心头撞鹿,一阵咚咚,忙道:"太傅不必多礼。"
没料沐沧澜竟索性跪下了:"陛下,臣此来还有大罪要禀。"
怀曦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来,多日未启的眸子静如往昔,淡淡启唇:"巫蛊之事乃是由臣而起,就连市井百姓都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而臣竟受其害,定是因臣德浅福薄,故才会为妖邪所侵。因此,此案责任大半在臣,是臣疏于修身之故。故臣今特来请罪,请陛下停止调查和株连,免得人心动荡。如要处置,就请处置微臣一人。"说罢,伏地不起,一带素衣没入尘埃之中。
他果然懂得。可自己心中却为何没有快慰,反是浓浓辛酸,在他水裳迤逦,埋没进这皇皇宦海中的一瞬?真不愧是教授自己的人,帝王心术只他一人能懂,千思万想也斗不过他一点念动。沧澜啊沧澜,还是该再叫你声"老师"?你永远都能将我的心思掌握,却为何又都能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是骂也好,恨也好,反抗也好,都胜过这些冷漠的表面顺从--你的曦儿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他要的是哪怕会一起化劫成灰的燃烧心魂!
一旁执笔拟旨的郑风如抬眼,看见皇帝盯着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眼中波涛汹涌--身若履冰,心如抱炭--重重锦绣层层珠玉堆砌的御座,有几人能知其上冷热?
大约是同病相怜,他不禁想到自己与小谢初识时候,也是一个情潮翻涌,一个全然不应,多少无眠长夜,多少风露中宵,当真是先爱上的先输,耗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得来现下幸福。
而眼前这二人,面对的显然更是无期长路。他不由更加同情起宝座上的那个:有谁能想到一国之君心术用尽只为一人平安?此次改革,太傅总揽全局,亦揽下了全部怨恨。门阀权贵对他恨之入骨,明枪暗箭层出不穷,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他忽然抱恙,必然要伺机反扑。此时内阁群龙无首,定难还击,这样被扳倒而不得善终的首辅权臣史上可谓比比皆是!于是,这没有实权的皇帝才只好定下了此先发制人之计--假巫蛊之名,先一步铲除意欲作梗的权贵,大开杀戒,不惜牺牲自己的英名。如此苦心孤诣,足以感地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