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人却在此时反过来为敌人求情,若是自己身处御座之上这位置,怕也不知该笑该叹。他沐沧澜的确是阻止这屠戮进一步扩大的最好人选,然而就这样在朝堂上说出,面上不见感动,反是咄咄逼人,这又让定下这苦计的人情何以堪?
转瞬工夫,郑风如脑里已然转了几转。
却见座上怀曦只是苦笑,道:"太傅言重,如今巫蛊已除,首恶已惩,朕又如何会再怪罪谁呢?更何况是太傅你这受害者?"案件再扩大下去就可能不再是敲山震虎,而会真正演进成一场失控的屠杀,当下,的确是结案的最好时机。只是,我们,又要走向何处?
"谢陛下宽宥。"他仍俯首在下。
"朕只当是为太傅纳福。"一切,都停止在刚刚好的时候,除了感情。他微微笑着,只是嘴里越来越苦:我们,的确永远是最最默契的,只有政治。而你--凤眸里泛起薄薄的光晕,追随着那缥缈的青影--你这一番冠冕堂皇是否更意味着你"必须"很快痊愈,才能证明是真受了巫蛊侵袭,从而证明我的英明?
果然听沐沧澜道:"托陛下洪福,臣定会不日痊愈。"
"呵呵,那就太好了。"怀曦觉得自己笑得比哭还难听:"不日"?你就这样急着离开?
"谢陛下......"虚弱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更不要说内力,这一生中还从未感觉抬头是件吃力的事情,虽听出了高高在上的人话音中的凄楚,却无力起身,还他哪怕一个眼神,额点着地面,沐沧澜的苦笑无人能瞧见,叹息亦无人能听清。
怀曦终于发现了什么,那人竟未如所料的当即离去,反是这样伏跪了太久--难道?!身体已快于思想的行动起来,急忙走下玉阶,上前一把扶起那人--"太傅?"揽在怀里的身体软得像云,面上汗珠如雨--心中疑窦陡生,不禁环得更紧。
"陛下......"沐沧澜轻叹了声,终还是无力挣脱他的环抱,只得闭上眼睛。
"太傅,您这是怎么了?""还没好全?"众臣不论真心假意也都纷纷围拢上来,关心这朝廷第一重臣。
怀曦低头看去,只觉那人容颜如雪,映在一片紫衣玉带当中如一道淡淡的水痕,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抹平消失,登时方寸大乱:何时见过这华彩夺目的人物这般黯淡无神?
正胡思乱想,忽觉身后风声一紧,多年习武的敏锐让他直觉的一躲,一道寒光刺了个空。
--刺客?!
怀曦不敢怠慢,带着怀中人腾身一旋,定睛看去,只见不知几个"朝臣"竟持匕首刺来,个个身手不凡--想必是为刺客假扮。也来不及多想,便抱着怀中人左躲右闪。
这一日殿上议事的朝臣不多,除了次辅张克化外,都是些文臣,于是便只有张克化抢上来空手夺白刃,其余人则只会边躲边喊:"有刺客--来人啊--"
天朝制度,侍卫都立于殿外,此刻很快就一拥而入,赶上殿来,刺客寡不敌众,不多时便被悉数拿下。
"好大的胆子!"怀曦大怒,毕竟恶斗一场有些疲劳,一面喘气一面抱着那人走到殿中,往御案上一倚,低头见那人静静伏于自己身前,双目紧闭,只怕是早又晕厥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刺客、大臣,扯着嗓子急急高呼:"太医,太医!"
立时有机灵的小太监走上前来,要帮他照顾太傅。皇帝却是不容别人触碰那人,伸手就要挥开那多事的人,却在这时,一道银芒爆起,那小太监五指之上竟套着一副精钢所制的爪牙,带着幽幽蓝光狠狠扑将上来,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一副钢牙竟是个小巧的机关,一触他人便能伸出倒勾紧紧抓入皮肉,而勾上有毒--刚才的厮杀都不过是烟雾,这才是隐藏于最后的必杀一击!
待怀曦发现,已然太迟,就在他手即要触到那钢牙的一瞬,一道清风拂过,血花飞溅,世界仿佛因震惊而失声,听得见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以及卡在骨骼内的声响。
终于还是张克化反应最快,夺过身边侍卫配剑,一剑砍断那刺客手臂,顿时血雾喷溅。惨叫声中,殿上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只见惊魂未定的皇帝用自己的身体托着那刹时委顿的青影,素裳上五个孔眼血如泉涌,污黑颜色迅速扩散在整个后背,上面还嵌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
"澜......澜......"怀曦自己的气息比怀中人的还乱。
沐沧澜费力的抬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无人能解。
八 君梦谁怜(中)
"启禀皇上,此乃南疆奇毒,名曰‘狂花',毒性刚烈,本是见血封喉,所幸太傅原本内力身后,修习的内功又是圆融通达一路,这才延缓了毒性侵入脏腑,拖到现在。"太医院正道。
御案前的人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院正知不能说却还是不得不实言道:"臣等无能,臣等万死,太傅之毒难解,除非......"
"除非什么?"御案被什么重重一拍。
"化功。"太医院众人匍匐在地,"散除内功或许可以排除剧毒,否则,再拖延下去,内力挡不住毒素侵袭,反会助其随血扩散,到时太傅......恐怕......性命难保。"
皇帝几乎将手里的玉石镇纸捏碎,心痛如绞,恨不能直接将自己性命给了那人。谁说登临至高便能掌握一切,那冥冥中的命运却是半点不由人。不得不低下那高贵的头,沉沉点头:"好。"他抬眼,目中血红,一字字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有半点差池,朕灭你们九族!"
"遵旨。"太医们忙一叠声应承,爬起来又各自忙碌。
怀曦便走到那人榻前,宽大富丽的明黄龙床此刻只是一张惨淡病榻,惨白容颜褪尽繁华,一望之间只觉:这世间也该无颜色了罢?心里早已荒芜得寸草不生,连回忆也仿佛都被那片苍白给洗褪了去,只是反反复复浑浑噩噩的想着:没遇到他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能过活的?没有他,自己居然也是可以过日子的?真是笑话......
太医们准备好了一应用具,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望着呆呆凝注榻上的皇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医正只得给相熟已久的老内侍使了个眼色,胡福便躬身上前,轻声提醒道:"皇上,太医们都准备好啦。"
怀曦却似未闻,仍只盯着那白中透青的容颜,眸里如火,似恨不能将那冰冷暖回。
胡福只得又提醒了一遍:"皇上......?"
却听天子突然发话:"朕......朕......"连说了几遍却还是句不成句,众人只得屏息等候,见那一言九鼎的人嗫喏半晌,握住了榻上人手,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却又久久无语,忽的连一个音节都再不发出来,猛然掩面而去。
留下一地太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处理。
医正便看胡福,胡福也只能摇头:皇上没下令行动,谁敢动手?
"让老奴再去问问皇上吧。"胡福只得硬着头皮出去请示,却听身后轻轻一声:"胡公公......"
"太傅?!"众人忙都拥到榻前。
只见沐沧澜睁开了眼睛,吐气如游丝,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解开......"
"解开什么?"m
"咳咳......解开......我身上的......"沐沧澜看着为首的两人,眸里隐隐有光,为雪白面色所衬,如既白的东方,晨星闪耀最后的辉光,"十香软筋散......"
扑通两声,众人惊讶的看到太医院医正和大内总管齐齐跪在了病榻之前:"太傅......请太傅体谅,我等并无丝毫加害之心,只是为迎合圣意,让太傅能在宫里多留些日子......"
"咳咳......你们......咳咳......不要说了......"沐沧澜费力的摇了摇头,面上微笑如佛前拈的一瓣幽兰,"解开这药,我好......散功......"
"太傅!"榻前二人齐呼出声。
"我也不想死啊。"沐沧澜淡然笑出声来,然后看向胡福,"跟陛下说:是我自己散的功。其他的......咳咳......就不要再提了......"
"是,太傅。"老总管重重磕下头去,面上老泪纵横,"谢太傅苦心。"
沐沧澜又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流光如水,静缓的于黑暗中潺潺流过: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挽不住温柔,是谁人在唱离歌?那无声的喘息如此哀戚,像是斩不断的尘网纠葛,叫人怎忍心留那一人独陷,这世上最深最冷的孤独......?
足三里上一痛,而后四肢百骸里渐渐涌上股暖流--那是被迷药压制的内力终于得以解脱,快意的流动于每一寸经络,却也带来不可抑制的痛楚,释放的内力也同时推动着毒素的泛滥,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都像有群蚂蚁在啃噬,酸麻的感觉腐蚀着最后的意识。
"太傅?太傅?!"
众人的呼唤拉回他最后一线清明,"开始吧......"他点了点头,再无力睁眼,终于陷入了无边死寂。
上前施针辅助化功的太医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唤从那唇间溢出,隐约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曦儿......"
御苑春去,百花残败。
假山上孤零零的凉亭之内,皇帝将一脸的泪珠埋进了双膝之间。
风摇树动,新绿满枝,天光万丈,生机无限。
唯有那金光辉煌的龙袍怎么看怎么透出无边的绝望--
帝王之怒,血流飘杵;帝王之哀,却只将一人深埋。
胡福走上前去,再不能忍受,扑通一声在那人面前跪了:"皇上......"
皇帝没有抬头,声音里鼻音浓浓:"怎样......"问出口的瞬间,身体忽颤如风中秋叶。
"托皇上洪福,太傅之毒已解!"
"真的?"怀曦骤然抬头,眼里波光流泻,"他怎么样?"
"回皇上:太傅内力尽散,但毒素也随之尽除。据太医说,毒素拔得十分干净,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但这一番毕竟对太傅身体伤害甚大,又兼太傅身子原就本源亏损,可能......可能需要漫长时日精心调养......"
怀曦猛然闭目,扇睫剧颤:"这漫长......究竟是多长?"
"皇上......"胡福声音里也带了哽咽,"太傅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请皇上千万要想开一些......"
两行清泪沿着九五之尊的面颊流下,无休无止,十七岁的天子哭得像个孩子:"是朕!是朕害了他啊......"
"不,皇上,您万万不可自责,千万要保重龙体!"望着那不住流泪的人,胡福额上磕出了鲜血,"太傅护驾乃是臣子本份,并非皇上之责;化功解毒,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启禀皇上:太傅的内功,是他自己化去的!"
"你说什么?"怀曦睁眼,精光暴射。
"老奴说的是实话:刚才您走后,太傅醒来,自行化去了内功。"
"怎么可能?!"他想起朝堂上他非同寻常的荏弱,"他身子那么弱,哪里来的力量化功?"
"皇上!"胡福重重叩首下去,"老奴不敢再欺瞒皇上:前日太傅晕倒之后,老奴为了让他能安心在宫里修养,请医正在药里放了十香软筋散。老奴欺君犯上,请皇上降罪......"
十香软筋散?!怀曦已再听不清旁人的言语,脑中轰鸣成一片:难怪他会昏睡了那么久;难怪他会虚弱得连站都没法站;难怪他会连伸手一推的力量都没有,而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致命的魔爪!
难怪......
难怪,他会有那样的笑,带着那样深沉的悲哀......
难怪......
想着想着,他忽然开始苦笑起来,慢慢又变成了纵声长笑,声音如一只受伤的枭鸟,万丈天光都为这凄厉的声音而微颤,一阵风刮过,炽热的焚风竟也能使狂笑的人畏寒似的,紧紧的,用双手环住了双肩--
那副名曰"帝王"的黄金枷锁沉沉的锁住了所有温暖,名曰"寂寞"的冰冷的海总要将这一生深深掩埋。
我不愿!
我不甘!
年轻的君王将十指掐进了自己的两肩。
"起来吧,朕,不怪你。"--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听见皇帝淡淡道。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大喜之下几乎说不出话来:"皇上......"
怀曦抬起了头来,望着面前梨树繁茂的叶片,眼中也似为那葳蕤晕染--"要怪,就怪天吧。"只听他沉声道,凤眸一闪,随即便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说罢,站起身来,沿石阶而下。
一阵风过。
身后,一片绿叶,在这生机万丈的季节,随风落于尘埃......
每月初一是例行的大朝会,一大清早,正殿内已跪满了百官。只听三声鞭响,众人立时肃穆,偌大殿宇之中不闻半点声响。今日,连平时的黄钟大吕吉祥鼓乐也都免了,只见皇帝自暖阁疾步走出,几位内阁重臣也跟着急行至御座前跪下。
怀曦走到正中的明黄帝位上坐下,俯瞰底下臣子三跪九叩,舞拜中似扬起黄土尘烟,谁也看不清谁的嘴脸。待他们叩拜完了,他伸手示意免礼,随即冷冷道:"带上来!"
侍卫们将前日的四个刺客押了上来,摁在地下。
怀曦咬着牙,语如冰珠迸射:"你们到底是受什么人指使,快给朕从实招来!"
四个刺客皆一身是血,想必是已在天牢里受过严刑拷打,此刻仍咬紧牙关,只是不语。
怀曦便道:"你们当知你们犯的乃是弑君之罪,罪诛九族。若是肯供出幕后主使之人,朕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饶过你们家人,否则必将你们凌迟处死,连同亲属一个不留。你们可想好了?"
押人的侍卫早在几个刺客的大穴上暗中施力,疼得几人浑身抽搐,一头大汗,却仍是不言不语,甚至连声呻吟都没有。
气氛顿时僵住,纵九五之尊此时也无技可施。
幸好旒珠挡住,其后皇帝的面孔因气愤而扭曲,两手握拳,只恨无处施力。
正在这时,下面却有人施施然出班,言道:"皇上,您金尊玉贵如何能跟这等草寇一般见识?区区这几个毛贼,何劳皇上躬亲御审。"
怀曦挑眉:"那依四皇叔的意思......"
四王笑笑:"天朝制度,大案当由三法司会审,皇上尽可以交给他们。"
三法司指的乃是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一听这话,众人不由都注意到什么--"郑风如呢?"--内阁次辅御史台堂官居然不在朝上。
怀曦眉棱一搐,只见四王呵呵一笑,笑里寒气逼人,破天荒的在朝堂上第一次说了句玩笑话:"别还在被窝里呢吧?"
不知是否受了御座上那面容紧绷的人的影响,殿内无一人敢跟着他笑出声。
怀曦挺直了脊背,鸟瞰下面。
"那刑部的人呢?"笑容嘎收,四王忽然厉声喝问。
"回摄政王:刑部尚书陈桥已告病多时啦。"身为"四王党"的刑部侍郎忙躬身趋步上前。
四王从他手里接过叠薄如片纸的东西,漫不经心的一扬:"皇上请看:这些,就是从这几个刺客面上扒下来的人皮面具,模仿几个朝臣的模样做的,做工精细,惟妙惟肖,依我看,不是一般的工艺啊。"
胡福下去将几张面具奉于圣前。
怀曦扫了一眼,淡淡勾唇:"四皇叔还是直说了吧。"
四王冷冷一笑,道:"好。这些面具还有那副毒爪,都是一个人的杰作--工部员外郎--谢光!"
怀曦听到了山雨欲来的满楼风声。
只听殿外一阵金属碰击之响,两个披头散发的人被押进殿来,因为死死抱着不肯分开,便只能一起被锁了来。刑部侍郎忍着一肚子好笑,边命人解开锁链,边道:"郑大人,得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