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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是身为父王最长的儿子,如果不是老眼昏花的前任大神官的那一句『王者星相』,我的命运该有多大的不同。
我向往风的自由,幻想能像吟游诗人一样处处为家却处处不是家,偏偏我不可以,因为我被王宫与臣民牢牢捆绑,我身负重责,注定为国事劳累一生。
谁教我是王。
这是我所有不幸的根源。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而我最大的不幸在於,我有满腹的怨怼,却无人能够倾诉。因为我是王,我一发表不满,必有成百上千人为之动容,乱成一团。
确切来说,我还是有可以吐苦水的对象,可惜那人是个傻子。也正因为他是个傻子,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向他怨天恨地,哭倒金字塔。
我的垃圾桶,他叫伊利欧特,是我同父异母的王弟。
在我六岁那年,为了救顽皮扑捉鸟巢的我,他从树上跌落下来。
作为自一出生就被选定的王位继承人,事後我被狠狠责罚,管教更甚从前。
而可怜的伊利欧特,他的脑子被摔坏了,醒来之後变得谁也不认识,只认得我,偏偏他不把我当作王兄,反倒以为我是他的主人。
无论我们怎麽纠正,他始终固执地认为,他就是我膝下的一条狗。
问他为什麽和其它的狗长得不一样,为什麽那些狗只会汪汪叫而他能够讲话,他也说不上来,但就是不肯承认他和狗是不同的东西。
到後来,大家确信他已经没救了,便干脆把他安插在我身边,作为我的伴读,供我使唤。
说来也奇,他那麽傻,老师教授的武艺他却吸收得比我还快,到十来岁时,我已经打不过他了。
於是,他升级了,从我的伴读一跃而成贴身侍卫。再过几年我接手王位後,他被我任命,担任皇家军队第三军团的元帅。
他是傻,但他毕竟是王子,关乎一国的声誉和王威。在谨慎的隐瞒下,他脑筋有问题的事只有皇宫内极少数女眷知道。
在外人眼里,他照旧是英俊威猛、所向披靡的埃及王子。
元帅一职,他同样做得妥妥当当,不曾出差错。当然,这得归功於现任的大神官艾德里安。如果不是他为每次的征战出谋划策,从旁指点,我不敢保证伊利欧特不会把战车开进自家军营。
他再能打能杀,终究只是个傻子,只晓得唯我是从,巴不得没日没夜地粘住我不放。
有时我被他缠得烦了,就会向他发脾气。而他却只管站在一边看著我,痴痴的,呆呆的,教我想再撒怒也难。
我并不怎麽喜欢他,甚至有些看不起他,但我狠不了心把他赶走。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
每次我抱怨时,虽然我怀疑他能否理解我的话,但他从不打断的聆听,和目不转睛的注视,还是能让我感到安慰,尽管少得可怜,但聊胜於无。
当我积愤太多,需要发泄时,我会把手腕递到他嘴边,说:「咬我,让我看看你的犬牙有多锋利。不能把我咬痛,我可会严厉的惩罚你。」
他从来都不回答我,只安静地牵起我的手,如我的命令,咬下去。
他果然不留力,次次咬得我龇牙咧嘴,明明痛得要死,却很享受。当他松口後,我的手腕总是惨不忍睹。
看到血,我就会发出悲鸣。
鲜血是我生存的证明,我却痛恨自己依然在呼吸。
这时候他便抱紧我,把我手腕上的血迹一点一点舔干净,舔完之後,就直直地望著我,眼睛里写满怜惜。
居然懂得心疼主人,看啊,多麽难能可贵的一条忠犬!
每每见他这样,我都会疯了一样地眷恋他,我甚至想,到我死的那天,一定要下令把他制成木乃伊,陪我在金字塔里,作我永远的陪葬。
2
我讨厌打仗,讨厌领著一帮莽夫流血流汗,但是没办法,我身为一国的王,偶尔不得不率军亲征。
他们说,这样能树立我的王者之威。
开玩笑。
王者之威,它能给我什麽?一双会飞的翅膀,还是一瓶能让我隐形的神奇药水?
只可惜众意难违,大神官也说,王是为了千千万万人而存在的。人民叫你为他们而战,你就只能奋力一战。
哪怕只是挂个幌子在後线督战,也要做到人尽皆知:瞧,那是我们的王,多麽英勇,我们以他为荣!
於是,在十几个城池群起声称要脱离埃及管制的时候,考虑到那都是一些经济或军事重地,为了使镇压更有分量,我披上了战袍,左携伊利欧特元帅,右带艾德里安大神官,披荆斩棘,直奔战场。
离目的地尚有几天路程,我却有些烦躁了,把伊利欧特召进营帐里,我要他咬我,我才能化痛楚为力量。
意外的是,这次他竟一反常态,没有听从。
他把我推到床前,为我宽衣解带,他说:「忍一忍,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如果现在您的手受伤,战斗时恐怕诸多不便。」
我拂开他的手,对他冷笑:「真稀奇。傻瓜怎麽突然开化,懂得思量大局了?」
他不作声,我气恼更甚,一脚踹上他的小腹。他眉头一皱,却没有被我踢倒。
我咬牙,又是一脚送出去,却被他握个正著。他手上一使力,居然把我推开,倒在了床褥里。
他靠过来,在我上方俯视著我,眼神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深沈。
「平时怎样闹都没关系。」他说,「但大敌当前,您的任性也该适可而止。您要知道,您这一败,连累的是几万将士。」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番话,真是从这个人嘴里吐出来的?那个木讷死忠的伊利欧特,说起话来几时变得这麽有条理了?
我的目光一凛,厉声问:「你是谁?」
他意外地张大双眼,继而微笑:「您的狗啊,主人。」
「你不是。」伊利欧特才不会这样阴阳怪气!
我一转身,从他身底翻出去,跳下床,拔腿就向外奔。
「伊利欧特!」我大叫,「伊利欧特在哪儿?伊......」
一只大手自後面捂上了我的嘴,我的身子也被箍得死紧,动弹不得。
我紧张起来,我不想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活活窒死。我还没有下令把伊利欧特制成我的木乃伊,怎麽可以这样就死?
耳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苦笑:「这里是军营,内外都设有重重把守,哪有刺客混得进来?连自己的狗都不认识,太让我难过了。」
说完,他松开了手。我狐疑地回过头,对他仔细打量。
不错,他的确从头到脚都和伊利欧特一模一样,可是......
「你怎麽奇奇怪怪的?」我问。
「我有吗?」他摸摸鼻梁,这习惯动作倒是和本尊如出一辙。这麽说,真的是我误会他了?
越深究越胡涂,我索性不再想,走到矮桌前坐定,恼火地瞪住他:「管你是谁,埃及国内我最大,你作为埃及人,我说什麽你都得服从。」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您要怎麽样都可以,但是,我绝不会咬您。」
「你......」
我气结,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他砸了过去。
他的手一抬,居然把壶稳稳接住,气得我!
他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我,笑了一笑,他说:「这样吧,您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就走出了营帐,再回来时,还是拎著那个酒壶。
他走到我对面坐下,在两个酒杯里盛满酒。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但心情确实极度烦闷,管不得那麽多,一杯杯地灌酒下肚,直到大脑产生的晕眩,足以令我暂时忘却现下的处境。
我站起身,想回到床上休息,脚底却一个踉跄,幸亏有他及时把我托住,免去了我跌成烂泥的命运。
他把我横抱起来往床边走,说:「我等了这麽多年,您却始终没有身为王者的自觉......」
不知是不是酒力的影响,他的嗓音在我听来十分空渺,甚至有一些模糊,却很是低沈。
「我该拿您怎麽办才好呢?哥哥。」
我深受冲击,惊异地看著他把我放在床上。我想质问,奈何无论嘴唇怎麽卖力地动,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他坐在床沿,手指不停抚摸著我的脸,那双深蓝色的瞳孔中闪著异常的光亮,使我心惊。
但是他的话语,始终温柔。
「每次都叫我咬您,可是这样除了在您手上多增一块伤疤,还能给您什麽?只要是您说的,我都愿意为您夺来,可惜您,却什麽都不想要。」
不是,不是的!我心底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谁说我什麽都不想要?我要自由,我要一个平民的身份,我还想要,你陪我一起死。
「既然这样......」
他说著,脸孔压了下来,近距离望进我的眼睛。然而我眼里他的轮廓,却已经在渐渐模糊了。
我满心惶恐。
不,我不想这样死去,谁来救我......
「就由我来帮您完成您该完成的事。」
他的唇角泛上自信而坚定的笑意,凝视著我,他慢慢地说:
「好好休息吧,哥哥。我会给您,您从没有想象过的风景。」
不要!只要是你给我的东西,我再也不会要了......
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呼喊中,我的意志终於崩溃,最後给我留下的知觉,是落在我唇上的,一层薄薄的温暖。
3
在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够醒来时,我醒了。刚睁开眼,一排人影闯进我的视野。有军队的各位将领,有艾德里安大神官,还有伊利欧特。
没兴趣问他们表情古怪地在谈什麽,我一个纵身,就向伊利欧特飞扑过去。万万没想到,我这一扑却扑不到他,准确地说,不是没扑到,而是我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还刹不住,面朝下跌到了地上。
摔得这麽重,竟然完全都不疼。
我猛地意识到什麽,爬起来跑到床那边。
一个人平躺在床中央,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而且眼熟的不得了。
我一声惊呼,捂住了脸。
那个一副病鬼样的家夥,不正是我?可是,我不就站在这里吗,床上的又是......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大脑被云锁雾罩的我,听见艾德里安对其他人这样说:「不会有错,奥兰提斯陛下是中了『星见草』的毒。」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瞬间,惊慌失措的气氛在我的帐内四下蔓延。
「这里怎麽会出现『星见草』?是谁带来的?」有人问。
「也许是内贼,也许是有敌人趁防卫不够严密时混进。」艾德里安回答,「不管怎麽样,如果王在四十八天之内得不到解毒,就会陷入永久的假寐,等於死亡。」
一听,我什麽都明白了,心顿时凉了半截。看那一张张无所适从的脸,真不愿相信,我用高薪俸禄就养了这麽一堆饭桶。
「军队上医疗条件不够,要不要立刻送王回皇宫医治?」
「不可以。」
冷酷的声音把这一提议俐落否决,是伊利欧特,他以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的严峻目光,扫视著在场所有人。
他说:「既然有人能混进军队给王下毒,就代表周遭处处存在危险。如果送王回去,势必要派出大批军团作为随护,那麽,前方的战争就不管了吗?」
「可是这一战将会拖延许多时间,」艾德里安反问,「王的安全难道就可以不顾吗?」
我感激涕零。总算,还有个忠心的神官会为我说话。
伊利欧特沈思起来,我却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在假装,如今在我的眼里,他的一切都不再可信。
片刻後,他说:「那就改变作战路线。」
其它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懂他的意思。
面对这麽多人的质疑,他从容地笑笑,居然颇有大将风范。哦不,或许应该说,是王者风范。
是我忽略了这一点吗?一直以来,我都当他是狗来使唤,却忘记了他和我一样,也是生在帝王家,身体里流著王族的血。
「今晚你们到我帐内,我再向你们说明具体计划。」
他不急不愠,向众人信誓旦旦,「总之,以我伊利欧特之名起誓,我一定会在时限到来之前,将王安全送回皇宫。」
将领们的神情仍然有犹豫,但伊利欧特算是军中最高长官,连誓都发了,他们更无从反驳,接受了旨意後,纷纷退出了帐外。我的大神官也没有再提出异议,深深望了伊利欧特一眼,随後告辞。
绝望地看著他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我已经永不翻身。
目光调向伊利欧特,他又像昨晚那样在床沿坐下,握住『我』的手,聚精会神地注视『我』。
我在这边用力磨牙。
看,看,看什麽看?毒是你下的,还怕我会突然醒转不成?
真的搞不懂,既然要害死我,何不喂我一服毙命的毒药,却让我的躯体苟活这数十天。
难道我从前待他的方式,让他这麽恨我,恨到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笑话!明明是他非要做我的狗,我赏脸给他这个机会,他却反过来怪我?
我最最後悔,为什麽当初没有把他是傻子的事传播得家喻户晓,那就不会有人肯听他的号令。虽然他其实一点都不傻,他聪明阴险有心机,简直老奸巨猾。
想到这里,我身体上下不知哪一处莫名地抽痛起来。
为什麽一缕游魂会感觉到痛?我不解,我只知道──
他骗我,他骗了我二十年!
他怎麽可以这样对我?尽管我谈不上多喜爱他,但至少,我是信任他的,然而把我骗得最苦的人,也正是他。
他想要王位,尽可以明白告诉我,只要长司们允许,我乐意送给他,欢欢喜喜。为什麽他偏要选这种方式来和我抢?
思及过去,我不禁一阵战栗。
有这样一个人,他口口声声对你说是你的狗,听你发牢骚,受你辱骂指使,甚至曾经像一只真正的狗那样,在你脚下入眠。
回头来却发现,正常人类所不能为的这一切,统统发生在他自知是人的意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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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想面对那张伪善的脸,白日我就在周遭飘荡了一整天,入夜时,我找到一处离军团驻扎地不远的河流,蹲在岸边,瞪著映不出我身影的水面发呆。
不去伊利欧特的营帐探听,是因为我很清楚,他既然要定我死,就绝不可能做出任何对我有利的计画。
与其自寻烦恼,放任也罢。
初时的恨意过去,我开始自哀自怜。
虽然我天天想自由想得发疯,然而现下这种无度的自由,似乎有些超出我的要求了。
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埃及史上,最短命的一位法老王?
正在惆怅连天,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转过头,却看见艾德里安,他像是喝醉了,脚下跌跌撞撞,径直向我走过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穿过我,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我在岸上犹豫不决。
论常理,我是应该去救他的,毕竟他被任命为我的神官十几年,除了伊利欧特,他算得上是和我最亲近的人,这次随我出征也是他主动提出来。他一直都很关心我,这我了解。
可就算我跳下去,我还是碰不到他啊......
脑子知道这样想,行动却不受控制,下一瞬我已经朝河面掠了过去。
我很快找到在逐渐下沈的艾德里安,游到他面前,正苦恼该怎样帮他,他却突然伸出手,紧紧扣住了我的肩膀。
当他的手一触及我,我立即感到一股被撕裂般的剧痛。
我大惊失色:「放手,艾德!你快放开我──」
奇怪的是,他能碰到我,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我,无论我叫得多凄厉,他始终没有松手,直到我在难忍的痛楚中,连作为魂魄的意识都失去。
※ ※ ※ ※
我又醒了,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
不同的是,这次我一睁眼,当即有人大喊:「醒了!醒了!」
我循声看去,是几位中级军官伫在床边,个个满脸欣慰地看著我。
我呆了呆,忽而反应过来。
我不是醒,而是活了!因为他们能看到我!
我大喜过望,腾地坐起身,却不期然地,有几缕长发顺势滑过我的肩,一直垂落至小腹。
什麽?我到底睡了多久?居然头发都长了这麽多。
这时旁人又叫道:「神官大人,您总算是醒了,您不知道,我们从河里把您捞上来的时候都吓坏了。」
听见这个称呼,我目瞪口呆。
神......官???
脑子一动,我大声喝令:「水,快给我拿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