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玩得开心吗?」後面有个妇女大声问我。
我艰难地扯扯嘴角:「开,开心......」就是身体有点吃不消。
就在我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时,忽然又被伊利欧特拦腰抱起,把我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肩上。
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却听见周围嗥叫声此起彼伏。
我抬头一看,顿时猛翻白眼。
这些军人啊,平时在战场上对元帅有样学样也就罢了,跳舞你学什麽学,扛人你学什麽学?一群笨蛋!
伊利欧特似乎也愣了愣,面对眼前一个扛一个的人堆,他大笑起来。等到笑完了,才解释说:「你们跳你们的。我是看神官累了,准备送他回去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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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是被伊利欧特背回了小屋。其实我走得动,但能够劳累劳累他,我何必放过?虽然他看起来半点都不累的样子......
我靠在长椅里,他倒来一杯水送到我手中,轻声说:「很累是吗?喝点水会好一些。」
我不作声,埋头喝水,抽空瞟了瞟他,再趁他不留意剜了他一眼。
干什麽对『我』这麽好!
恋人是吗?恋人了不起?你以前还自称是我的狗呢,可就会粘我烦我咬我舔我,怎麽不见你对我嘘寒问暖?
果然,主人不如恋人吧。这家夥,就算真是狗,也只是一条色狗恶狗贱狗!
我忿忿地咬著茶杯边缘,一个不慎,咬到了自己的嘴唇。
刺痛让我清醒,我为自己方才那荒谬的嫉妒深受打击。但我也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一直以来,我信任他,依赖他,寂寞时是他陪我,生气时是他任我发泄......我想不起来是从几时开始,他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他,我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会是什麽模样。
他就如同是我的影子。
一个人若没有影子,就等於是不存在的人。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的影子舍弃了我。我的存在虽然没有消逝,却换了一副面貌。
我已经不再是我,所以,我也不可能再得回我的影子......
好悲哀。
我恨他恨得撕心裂肺,却依然想要他回到我身边;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甚至可以改变自己,不对他那麽恶劣......
「艾德?」
我的发呆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走我的杯子,把我的双手握在一起包进他的掌心。
真温柔。
可恨!不要叫我艾德!
我咬咬牙,问他:「几时能回王城?」
「我们一直都在朝王城的方向走,你不知道吗?」
他看著我,眼睛闪亮,好似能穿透灵魂。
明知不可能露馅,我心里还是咯!一下,逃避地挪开了视线。
「喔,那奥兰提斯......」
「不用担心他。」
我没有尊称『陛下』,他竟也没发觉异常,淡淡地答我:「照顾好自己就够了。等到回城以後,你再去烦他的事吧。」
听著这云淡风轻的话语,我没法去恨他,只有空荡荡的失落。
我还以为,他至少有那麽一丁点儿在乎我......
「你的手?」
他摸到了我被弓弦磨伤的指腹,立刻紧张起来,把我拉到他腿上坐定,撕下一片衣料,细心为我包扎。
我嘲弄地笑。
『我』的脆弱令我吃惊,而他对『我』的好,更是让我无话可说。
包扎完後,他搂紧我的腰,不太高兴地说:「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吗?想留在战场我不拦你,但逞能也得有限度。说过不要让我放心不下,你完全忘记。」
......我真是受够了!
甩开他的手,我懒懒回答:「知道了,下次会小心。」
「敷衍。」他皱眉。
什、麽!
我不耐烦,索性捧高他的脸,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当作献吻。
再说我敷衍,我就不客气。
但下一秒我就为这鲁莽的决定而後悔莫及。
他的反应快得超出我意料。我的唇刚送上去,就没有了离开的机会。
我的後脑被他扣住不放,他越吻越深,我很快连呼吸都艰难。
喉咙开始莫名地发热,意识到这个吻有些过了界,我猛然一阵惊慌。
艾德和他有多麽亲密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想拥抱的人,并不是蜗居在艾德体内的我。
哪怕我不恨他,我也不可能这样作贱自己。
我的牙关一紧,他闷哼,稍稍松开了我。我抓住机会一跃而起,退到离他两尺之外,脸上满是清高和倨傲,我对他说:「对神官这样做是可耻的事,即便是王室成员也不例外。元帅,请不要再碰我。」
他瞪著我,复杂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後站起来,冰冷中夹著愠怒地说:「这种时候就算你叫我碰你,我也绝对不会碰。」
我错愕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听不懂他的话是什麽意思,也没有力气去分析。
我回到桌边坐下,抱住头颅,发现自己的烦恼比这一头长发还要长。
我是不是很傻?我是不是应该和他亲近,这样我就有机会在他最无防备的情况下,杀了他。
这段日子以来,我幻想过多少次亲手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但是,我变了,并且对自己的每一分转变都非常清楚明白。
我变得不再对他充满杀机,甚至愿意以大神官的身份去帮助他,登上法老王的位置。
他远比我在乎我的国家,至少表面上看是的。
只要在往後的时间里,他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为埃及和埃及的子民而战,为他们夺回失去的笑容和幸福......
我该做却没有做的事,如果他可以替我做到,我情愿舍弃王冠,亲手为他戴上。
但是如果他做不到,我又该怎麽办呢?
9
军团返回王城那一天,前来迎接的人潮比我想象中多出许多。他们一路簇拥著,把队伍一直护送到神殿的大门外。
作为最高长官,伊利欧特站在台阶最上方,向人群公告了此行的成果,即救济平民,驱逐野蛮人的事等等。
他的这席话所得到的反响参差不齐。
平民的表情大多是欣慰乃至鼓舞的,但贵族中有的人似乎不以为然,而有的则神色慌张,我虽然不认得他们,但大概也能猜到,他们就是与那些灾区有关联的官员。
这些人有理由慌张,因为再接下来,伊利欧特一定会替我好好地整治他们。
不过仍然有贵族提出质疑:这次出征原本是要镇压反城,突然转移目标,不是放任了它们对埃及的不敬吗?
面对这类质疑,伊利欧特始终从容自若,他打了个手势,驻守王城的第一军团元帅阿尔弗雷德立即走上台阶,对众人说:几天前由通报兵捎来的消息,那些骚动的城市,已经无条件放弃了之前的主张,安心一意归顺埃及的统治。
而之所以把这件事留到今天才公布,就是为了等出征队伍归来,让大家一道分享这两个好消息。
阿尔弗雷德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感到莫大的迷惑。
伊利欧特挥手压下人们的议论,他说:
其实那些城市之所以想脱离埃及,就是因为看到了灾区的情景。众所周知,它们的繁华几乎不亚於王城,一直以来,它们进献给王城的金银物品都是最多的。
然而谁也不知道,几年或几十年之後,它们会不会成为下一次天灾的降临地。真到那时,它们将需要埃及的帮助,可是如果埃及像对那些灾区一样,对它们置之不理,那麽它们又该怎样生存下去?
埃及让它们无法信任,所以,它们才会认为向埃及进献物品根本多余,依靠埃及,不如自给自足。但现在它们已经知道,不论任何一处土地遭到危难,埃及、军队,和法老王,都绝不会不闻不问,於是它们安心了,才选择了继续归顺。
经他一解释,众人顿时茅塞顿开。包括我。
他对埃及国情的了解让我汗颜。无能的我,甚至无法去想象,如此周到的布局,他是经过了多长时间的考虑和推算才设想出来的。
他,果然是比我更有资格的王者。
把埃及交付到他手上,我放心。我心甘情愿,就像现在这样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为埃及祈福。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其实刚才我所讲的事,是在军团出征几天後,由奥兰提斯陛下亲口告诉我,包括之後的安排,也都是陛下的意思。」
一听,底下炸开了锅,震慑的表情一个赛过一个。
而我?我呆住了,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思考。满脑子盘旋的,只有无数个巨大的问号。
等到众人的谈论告一段落,他才神色凝重地接著说:「只可惜,陛下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实施他所制定的计画,就已经中了毒,到现在仍然昏迷不醒。」
此後,是几乎百年那麽长的一段死寂。
他没有再讲一个字,但是不知从几时从哪里开始,人们一片一片自发地跪了下去,就好象是约定好的事,他们齐齐仰望著神殿,脸上的庄严和肃穆让我陌生,却不自禁地心生尊重。
我忽然感到,我的子民一直都拥有著我所不了解的力量,是我忽视了他们,才发觉不到他们身上的美。
这时,伊利欧特向我伸出手,微笑地看著我,那种温柔竟让我一阵晕头转向。
「艾德里安大神官,」他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带领所有的埃及人为法老王祈祷,愿他平安醒来?」
「......」
我无法回答。
我捧住额角,大脑的晕眩越来越厉害,几乎无法站立。这不是受了他的影响,更不是错觉,我是真的......
胸口猛地一热,我居然吐出一口血来。
台阶下响起喧哗一片。
我看著被吓得脸色刷白的伊利欧特,强撑著向他走了几步,最终,倒进他的怀里。
不知道为什麽觉得特别冷,冷得......想要他抱住我......
10
醒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我神志迷茫,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身在哪里。
直到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脸,对方说:「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适?要不要传侍女?」
这人好罗嗦,连问这麽多问题......不过,这声音好耳熟。
我微微侧头,伊利欧特俊朗的面容进入我的视野。他半跪在床边,似乎是确定我没有大碍了,他长呼一口气,凑过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他说:
「欢迎回来。哥哥。」
「......」
如果不是他把手压在我的胸口,我肯定已经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说什麽?」我抓住他的手腕,惊异地问,「你叫我什麽?」
「哥哥。」
他回答,眼角含著笑,不止是温柔,更有珍惜、心疼、宠溺,种种种种。
不得了,我怎麽又头晕了?难道我的血还没吐完?!
「或者您更喜欢我叫您......」他搓搓我的头顶,说,「主人?」
什麽?什麽!
我奋力挥开他的手,坐起来大声唤人:「水!拿水来!来人,快拿......」
「别叫了。」他截断我,捧住我的脸让我只能直视他,「看著我,仔细的看。」
他的言语好象带著束缚的咒,我听了之後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看著他,仔细的看。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及背的头发,深刻的轮廓,以及那其实是天生但看似永远漫不经心的嘴角......
是我,就是原本的我!这次我是真的醒了!而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寝宫。
我喜不自胜,一把搂紧伊利欧特,笑得像个傻瓜。
但我的喜悦维持短暂,我很快又用力推开了他,对他质问:「告诉我,从头到尾,你到底玩的什麽花样?」
他不意外我的反应,平静地向我『认罪』。
原来,那晚他给我喝的酒并没有毒,而是艾德里安专针对我而施加的咒语,它会把我的灵魂与身体分离,然後他就有机会把我纳入他体内。至於他本人的灵魂,则像寄生蛹那样依附在军团一位将领的身後,从旁观察一切。
等到全部事情大功告成,艾德再把咒语解开,让我们两人的灵魂各归各位。当时我之所以会吐血,就是因为身体受不住这股过强的力量冲击。
总之,想出这一连串的计策,艾德有一半功劳。
「你们为什麽要这麽做?」我有些心寒,冷冷地问。
伊利欧特笑笑,没有半点愧意。
「不是说过了吗?我会给您,您从没有想象过的风景。」
「风景......」
我皱眉。
正要骂他信口开河,脑子里却灵机一触,统统明白过来。
「你是说,那些受灾的人民和地区?」我难以置信。
他点头:「虽然这道风景不够美,但我想您将会永生难忘。」
「谁说不美。」我沈沈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比那更动人的风景。」那些笑脸,那些歌声与舞蹈......
每当我想起那时的画面,心情就像被漂过的纸莎,干净透明。
但不过片刻,又被蒙上了一层混浊的阴影。
我不爽地揪起他的衣襟:「就算想带我去看,也不用把我弄得半死不活吧?知不知道借宿在别人身体里有多难受?」
「如果当面对您说,您会肯?」他反问。
我被堵得哑口无言。
的确,如果是以前的我,听见这莫名其妙的计画从我的『狗』嘴里吐出来,我会理睬才怪!
可是......
「你为什麽非要给我看那些?」
他一拍额头,似乎很是挫败:「您到现在还没有懂吗?我只想让您领会身为王者的意义,否则,您永远也不会有这种自觉。只有懂得了这些,您才能明白,您并不是不可以快乐,您只是需要一个确切的,能令您愿意为之努力的目标。」
他托起我的手掌,望著我腕上被他留下的疤,他一道一道,吻了过去。
他说:「这麽多年来,我眼睁睁看著您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您不会知道,每次咬您的时候,我都比您更痛。可那就是当时的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事。直到後来,我和艾德谈到您的情形,与他达成共识,借由这次机会,才策划了那些事。虽然是想帮助您,但在这过程中不可避免对您造成了伤害,我很抱歉。」
他的解释让我恍然,那双紧锁的眉似乎也锁紧了我的心脏,一阵一阵的疼。但在那同时,胸膛里却有些暖暖的,涨涨的,这种感受很陌生。
我说不上为什麽,就是觉得,突然特别地想抱住他。
因为这层温暖是他给我的,所以也想还给他,至少能和他一起分享。
【结局】
但是念头一转,我把他搡开,怨愤难平地磨著牙。
「说得好听!你不是傻子吗?不是一天到晚说是我的狗吗?把我骗得团团转了,你倒好,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救世主。当我好唬弄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麽要装傻骗人?」
接收到我的责问,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逃不出我的眼睛,他摸摸鼻梁,才说:「一开始,我是为了逃避长辈的责罚,因为带您去扑鸟巢的人就是我。」
「嗯──」我从鼻孔里发出声音。
「装了几个月,觉得有意思,就想再装一段时间。」
「哼──」
「再後来,就只是为了您而假装。」
「为我?」
「是的。因为不想象其它兄弟一样被分派辖区,离开王宫,装傻是唯一能继续留在您身边的途径。」
我冷哼:「笑话。你又不是真的狗,何必非得留在我身边?我看你是觉得耍我很好玩才这样做吧。」
「绝对不是。」他即刻否认,「我从没有过戏弄您的想法。」
「没有?那你告诉我,你是为的什麽?」我越逼越紧,「说不出能让我信服的理由,我明天就把你遣出王城。」
他怔怔地看著我苛刻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麽,还没说得出口,白皙的面颊突然飘上一抹肉眼难以辨别的红。
「那是,因为我......」
话到这里卡了壳,我越看他为难的表情越想笑,但不打算放过他。
「你?你什麽?」
「我......」
他抿了抿唇,像是深呼吸了一轮,鼓足了勇气,终於大声对我说:
「因为我一直都深爱著您。」
这个答案,仿佛在我意料之内,却又似乎超出我的预期,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什麽反应。
我只能讷讷地问:「怎,怎麽会呢?」
「没有怎麽会。」
迈出了那道难跨的槛,他便恢复了往常的从容,坚定地回答我:「我已经爱了您这麽多年,从没想过为什麽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