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枕无忧————如月秋

觉察到高枕注视的目光，女孩笑了一下。
"因为很饿了。"
"你叫炉（？）青？是那个炉火纯青的炉青吗？"他有些开玩笑，因为老是被人家取笑他的名字。
"不是啦，是芦苇的芦去掉草字头，青是青草的青。倒是你，"女孩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那动作似乎一点都没有因眼前有一位异性而掩饰得优雅一些，"你叫高枕，真的是那个高枕无忧的高枕吗？"
"是的。"他回答，表情有点困惑，"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往这个成语想呢？"
"怎么了，不是很好吗？那是你父母特意为你取的名字吧，希望你能高枕无忧嘛。"
"......大概吧。"他苦笑，在心里想着要是真的能高枕无忧就好了，"那你为什么叫‘青'呢？"
"当然是因为我爸爸名字里有个‘蓝'咯，他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不错，蛮有意思的。"
在谈话中，他知道卢青今年刚毕业，在这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念的书，专业也是计算机，而且竟然和他来自同一个省市。
"你要是在A大念书，那我们不仅是同乡，我还是你的学长了。"
"我本来也想考的A大的，但是分数不够没办法。"卢青说，"即使能上A大，你做学长的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我。"
"谁说不会的？"
"哎，算了吧，在大学，除了在学生会担任干部的可能认识几个高年级学长，普通学生即使班里的同学都不一定都记得。我们专业有110个人，分成两个班级，大家上课在一起上，下课后就各忙各的了，我到毕业都没记全所有人的名字，更别提什么学长了。"
她说的是事实。
其实，到毕业时，高枕也不能把他所有同学的名字和脸一个个对上号，除了比较谈得来的人熟一点，别的人甚至四年都没说过话的也有，更别提什么学弟学妹了。
参加工作后，高枕本来就不善和人交往，和大学里的同学也大部分失去了联系。
"哦，对了，你今天早上有什么事，那么晚才来公司，新人的话应该比我们要积极多了吧。"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卢青停下吃饭的动作，垂下眼，从桌子底下看了看他的腿，认真地问："被我撞了，到现在还疼吗？"
"不，一点点小事而已。你没受伤吧？"
"我当然没啦，我的身体好着呢！"卢青笑起来。
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他不由问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到要来当程序员的？程序员蛮苦的，不太适合女性的。"
"可能是对编程比较感兴趣吧，我小时候看科幻电影看多了，特别崇拜那些无所不能的黑客，还觉得他们入侵别人的网站不被发现的行为真是太帅了。不过现在要现实了一点。我知道利用别人编的程序搞破坏的叫骇客，真正钻研着能为计算机做贡献而又比较独特的高手才叫黑客。"她率直地笑着，"当然我不会成为什么骇客或者黑客，前者是犯罪行为，后者的能力和天赋我又达不到，但我还是想做我喜欢的工作。"
高枕凝视着她。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卢青确实很特别也很优秀。
她来公司短短一个月，就受到了大多数同事的喜爱，不管是男是女，都乐意和她讲话，做项目时也更愿和她分到同一组。
她中性年轻的不给人性别压力的外貌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她开朗热情的性格还有过硬的专业知识都是她如此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高枕现在不觉得公司沉闷无聊了，他看着卢青苗条轻盈的身体蝶般穿梭在各个工作间，帮同事们解决各种问题时，听到许多人在背后称赞她时，他心底会莫名冒出喜悦的气泡，仿佛在夸奖自己一般。
他的视线也开始长久地落在卢青身上。
--她是那样美丽，青春和富有生命气息。
不过这样想的大概也只有高枕一个，公司里想追求卢青的男同事一个都没有。由于她看不出性别的外貌和过于大大咧咧的性格，男性把她当作兄弟看待，女性则近似地把她看作俊美的异性般喜爱。

回到和神谷忍一起生活着的地方，高枕也越来越多地提到了卢青。
"卢青是公司新来的女孩子，很有活力哦，上班第一天就撞倒了我。^_^"
"卢青编程能力好厉害呀，很多在公司里干了几年的老手都来不过她，后来才知道，她曾是全国编程冠军呢。"
"没想到卢青体育也很好！今天公司举行的员工运动会上，她居然是女子五项全能的第一名。看她身材不算高大，运动神经倒是很好。公司里的男同事女同事一个个像发了疯似的为她加油。"
"卢青......"
这样的消息神谷忍每天都能听到，刚开始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听着恋人对一个女孩子的夸奖，心想着又是一时的迷恋吧，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是后来，忍发现他们之间谈论的主要话题竟然成了那个女孩子，他不禁对卢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竟能占领了高枕的心感到了近似痛苦的妒忌。
在一次洗澡时，高枕帮忍擦背。
忍闭上眼睛，感到背上移动着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高枕轻笑起来，就知道他肯定又是想起了卢青的事情。
他这次没让恋人有机会讲起那个女孩，就抢先问道。
"高枕，一直听你讲你们公司的卢青，我还没见过她呢，你给我描述一下她长得怎么样呢？"
高枕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她不像一般女性那样化妆，还有些男孩子气，但是五官很端正，身材也很匀称，给人清爽干净的感觉，总之我很喜欢那种类型。"
一阵狂潮般的汹涌的嫉妒之情席卷了忍的心，忍想起以前高枕对他讲过的那个学长的事情，他也是那样说的--学长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向忍坦诚说，曾经喜欢过学长。
忍看过高枕学长的照片：在红色跑道绿色草地的体育场上，学长一手拿着篮球，穿洁白的衬衫蓝色牛仔裤，很清爽干净的样子，对着灿烂的阳光微笑。那张脸给人青涩的感觉，但正是那几分稚气特别令人心动。
听高枕的描述，忍感觉到那卢青似乎是高枕学长的女性版本。
高枕并不完全是同性恋，他不像自己那样厌恶女性，他只是在自己的引导之下才发展成同性恋的，若是那个女孩真的让他心动，那么......他也许会离开自己吗？
而且，他家里不是也催过好几次要他交女朋友了吗？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把自己和男人同居的事情告诉家人。
他可能真的会爱上女人！
一阵比妒忌更深的恐惧感顺脊梁慢慢延伸了上来，自己难道又要变成一个人了吗？
从那个夏天遇到高枕以来，他爱他爱到不能自拔的程度，是他的平和拯救了一直在欲望的沟壑中沉迷的自己，而且因为自己的独占欲十分强，以前在日本还没遇见高枕时，经常为恋人的变心而痛苦，他一度曾决定不要再爱别人了。
但高枕从不会轻易喜欢上人，由于幼年的情感挫折，高枕在感情世界上几乎只是爱着他自己，对于那个学长，高枕曾说喜欢过他，但是忍在心里只是觉得高枕单纯地在羡慕和憧憬那样的人罢了，并不是喜欢。
高枕幼年时没得到很多的爱，所以他羡慕那些能受到别人关注和喜爱的人，而高中时的学长明显就是那样的人。
因此不是喜欢，而是憧憬一样的感情--忍心里一直是那样想的。
可是卢青不一样，她不是男性，说高枕想成为学长那样的男性可能还说得过去，但要说服自己高枕也着憧憬成为卢青那样的女性就很难了，因为高枕在性别上并没有任何困惑，他不是易性癖者。
难道......高枕真的爱上了卢青？
不行！绝对不行！
忍身体颤抖起来，他转身紧紧抱住了高枕，两个人倒下去，莲蓬头的水喷到他们身上。
高枕愕然看着神谷忍狂烈的面容，刚想说话，却被炽热的唇堵住了，两人纠缠着，觉察到忍明显的意图后，高枕在挣扎，他想大叫不要，但是忍没有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当被坚硬滚烫的锲子贯穿的时候，高枕叫喊了出来。
尽管痛恨着忍的行为，但他看到忍苦闷的表情，那张富有男人味的脸上有着水珠，忍的眼神带着悲伤，那些水珠仿佛是他的泪一般打动了高枕的心。
高枕停下挣扎，开始顺从地配合男人的动作。
男人喃喃地请求。
"......请你不要爱上她......"
在那一瞬间，高枕不知道为何会那样悲伤，眼泪自然地就流了出来。
男人却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太粗暴了，慌忙轻柔起来。

一个月后，因为一个项目的成功使公司得到了一笔来自韩国的大订单，凭那订单公司在韩国路由器市场上就占了三分之一的份额，全公司上下都很兴奋，说要去开庆功晚会。
在饭店吃完饭后，又去了卡拉OK唱歌，高枕不会唱就偷偷溜了出来。
来到顶楼。
晚上的城市，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是高楼大厦里的灯光从远处看过去就像繁星点点，煞是美丽。
"哟，你也在啊！"背后传来明朗的声音，是卢青的声音。
他感到一丝欣喜，喝了口罐装啤酒，说道："怎么不唱了，今天你可是主角呀，那个项目的成功多亏你。"
"不，那是大家的功劳。"她来到高枕身旁，双手握住栏杆，"他们现在都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哪还来顾得到我？我也头晕啦。"
风吹动她短短的秀发，她的侧面秀丽端正，脸颊嫣红，看来的确喝了不少。
高枕摇了摇易拉罐，没喝完的啤酒晃荡做响，他笑着说："你还要喝吗，我带了不少出来，不过看你样子好像喝不了了。"
"谁说我喝不了的？"她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啤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别小看我，我挺能喝的。"
凉爽的风让人感觉舒适，他看着她的短发，竟有想伸手摸一下的愿望，他克制住自己不做出无礼的举动来，问道："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一般女孩子都留的吧，而且你留了长发一定会更好看的。"
"我以前是长发，披下来一直能及到腰下。"
"那为什么剪掉？岂不是很可惜？"他惋惜地叹气。
"呵呵......"她扔掉空的易拉罐，笑起来，那笑容不同于以往的开朗，仿佛蕴藏着一些说不出的苦涩。
"我呀，以前是个很爱幻想的人，明明是很内向不善于和别人交往的性格，我却一直认为是周围人的错，是周围的世界不来适应我。所以我一直想着，有一天王子能带我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我能生活地快乐的世界。但是后来，我发现，并没有什么王子，也不会存在适应那时的我的世界，所以我就决心不要再当公主，于是我就把头发给剪掉了。没有王子来救我，我只能当自己的王子。"
"你很坚强。"
高枕顿生好感，他明白以前的自己绝对不如眼前的女孩坚强。
那时，自己还只是个只会逃避的胆小鬼吧。
卢青苦笑起来，"不坚强又能怎样？只会依靠别人是没有用的，得靠自己的力量才行。这个世界不为自己改变，那么只能改变自己。没有人会拯救你，所有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
"这是现实的世界，只会幻想无法存活。"
"......"
高枕心里涌起了怜惜的感情。
卢青又喝了不少，到后来路都走不稳了，高枕只好搀扶着她送她到家。
从卢青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后，发现她已经睡着了，犹豫了一下，高枕还是走进卢青家里。
那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布置得干净简洁，很符合主人的性格。
借着楼道间的昏黄灯光，高枕将她放在床上。
已经要凌晨了，外面万籁俱寂，房间里气氛幽暗。
他看着她平静的睡容，无法抑止的渴望冲了上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女性没热情的自己会那么关注这个女孩。
莫非真如忍怀疑的那样，自己已经喜欢上眼前的女孩了吗？
那么这个女孩，能令自己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吗？
怀着那样的疑问，他轻轻俯下身子，用尽量轻的动作，虔诚地悄悄吻上了卢青的唇。
那动作是那样得轻快，在那过程中，他一直看着卢青闭着的眼睛，生怕她突然醒过来，看到冒犯了她的自己，而要对自己心生恶感。
他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卢青一眼，推门走了出去。
清冽的凌晨空气让他快乐，他顺着点亮路灯的街道小跑起来。
一边小跑一边傻笑。

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卢青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门的方向。
她的眼睛在微弱的窗外光芒映照下，显得特别明亮，一点也不似喝醉酒的人。
直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她才又闭上了眼。

快到圣诞节的那个礼拜天，家乡的父母来了一趟公司，带了点土特产和衣服过来，并又问起了婚姻的事情。
高枕知道他们是为他着想，但是他们却从来不了解他，甚至连试图去了解他都没做过。
不过他们走后，他却觉得很难过。
明明有着血缘关系，却不能看到对方的心，父母是这样，自己也是这样。
但父母至少抚养他长大，他却无法满足他们小小的愿望，而那个愿望也是为了自己好，至少他们是那样想的。
下班回去的时候，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卢青圣诞节前夜有没有空，然后约她一起出去。
她答应了。
至于忍，他想，也许是该做个决定的时候了。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自己真正的心情也得好好弄清楚。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难得没提起卢青，忍显得很高兴，一直说着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之类的，但他觉得烦躁，一点也听不进去。
"......我们圣诞节前夜去吃法国大餐，然后去看电影？或者干脆两个人都请假一起去旅游......"兴致勃勃说着的忍终于发现他的精神不佳，语调降低下来，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要是那些提议都不喜欢，那我们一天都呆在家里好了，我亲自下厨烧菜给你吃！哪，好吧？"
忍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高枕还是没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看到男人那样的笑脸，狠心要分手的话就说不出了。
气氛沉寂下来，他不说话，忍也不说话，到后来他几乎受不了了，终于开口。
"我吃完了。"
男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圣诞节前夜，繁华的步行街上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为了不让忍打电话来，高枕早早把手机给关了。
吃完晚饭，他和卢青两个人像最普通的恋人一样逛街。
"你看，你看，那是烟火呢！"
卢青惊喜地叫了起来。
高枕抬头，果然，在城市上空，无数耀眼灿烂的烟花冲上天，炸开来，现出万千美丽多彩的图案。
"我们到商场的顶楼去看吧。"
在顶楼，略寒的风吹过来，但丝毫冷却不了高枕愉快的心情。
卢青似有些看得呆了，双手抓着栏杆，喃喃说道。
"真是美丽呀......"
"恩，的确。"
"不过很可惜......"卢青突然叹了口气，"只是转瞬即逝的美丽而已。"
"怎么讲？"高枕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不是吗？"她指着天空，"虽然在烟花在这一瞬间是很耀眼美丽，但是落到地上之后，它们也不过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有光彩必然有残败，这是世界的规则。"
"那人也是一样的。有快乐的事情，有悲伤的事情，有成功，有失败，而且也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