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枕无忧————如月秋

"人生本来就是苦中作乐。"
"你有过后悔的事情吗？"卢青兀然问道。
"那你有过吗？"他不答反问。
"我呀......后悔的事情有过许多。"她语调沉了下去，"不过最大的可能是过于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吧。"
高枕看着她的侧脸，不知为何，心中涌现出对死去学长的思念。
或许当卢青提到"后悔"这词，他就立刻想起了学长。
确实，他对学长的死是很后悔的。
而今天的气氛，又让他不吐不快，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话了。
"说起后悔的事情，在高中时曾经发生过一件。我到现在还一直后悔着......"
但他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学长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再也说不下去。
本来以为可以坦白，但是面对卢青，他发现还是无法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对忍可以讲出来的事情，不能对卢青开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卢青出声询问时，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没什么。"
他暧昧地笑了笑，掏出一支烟开始抽起来。
烟雾袅然地飘起来。
夜空依然热闹。
世上很多故事，开头都是灿烂的，宛如一场浪漫的烟花，一夜间燃烧殆尽，只余下寂寞的结局。
卢青清澈的眼睛奇异地凝视着他。
带着些伤痛，一直缓慢地凝视着他。

回到家，已是半夜。
灯没开，但是忍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睡觉。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掉，摆着两双碗筷，没人动过的痕迹。
看见他回来了，男人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他，黑亮的眼睛在暗处更显得明亮刺人。
他觉得恨愧疚。
但是他还是说："......我们分手吧。"
话语虽轻，却像千斤巨石般打在男人心上。
说完那话，高枕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头低下去，似乎觉得那样就可以减轻男人的怒气。
"你说什么？"
忍呆了一下，他刚刚还想质问高枕这么晚到底去了哪里，他在家里老早就把饭菜烧好了，一直等到凉，人都没回来。没想到自己等了那么久，却换来恋人的一句要分手的话。
他声音不由提高了，抓住高枕的肩膀，强迫他的脸朝向自己。
"为什么要分手？LIYU WA（理由是什么）？"
听得出男人是真的生气了，平时在家一直说中国话的他急起来就会说日语。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覆水难收，高枕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喜欢上别人了。"
"DARE（谁）？"忍立刻反映过来，"ANO（那个）卢青？"
"......是的。"
"那对方喜欢你吗？"忍稍微平静了一点，但看上去还是怒气冲冲，他用略微带点嘲讽的口吻说道，"你有确定过对方的心意吗？她对你表白了？"
"......不，都没有。"
"那你就为了那种还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接受你的所谓的喜欢而要离开我？"忍把自己的额头贴近高枕的，感受前额的温度，眼睛直直注视着他，"一向冷静的你，不会头脑烧坏了吧？你以前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高枕推开他，低声说，"求你别这样。我喜欢上别人，不能再以这样的心情和你在一起。"
"那你不喜欢我？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男人低低吼叫的声音仿佛受了伤的野兽般疼痛。
高枕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你说啊！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你对我都不是认真的吗？我只是你找到理想对象前的一个替代品吗？若是那样的话，你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和我交往的好。戏弄别人的心情是那么有趣吗？哪，你说啊！"
不不。绝对没有抱着戏弄的心情。
他此时的心情矛盾万分，确实喜欢着忍，但那种感情不正常，两个男人无法生育后代，不被世人承认，要顶着世俗的压力生存，因为那违背了自然规律。
在他心底深处，还是非常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温馨的环境，和普通人一样生活着，所以才会想和忍分手。
或许自己并不是同性恋，若从不遇到忍，自己会一直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吧。
还是诚然真如忍所说，自己对他从来没有认真过？
不，不对。
照自己的性格，要和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住在一起，而且还发生了那么亲密的关系，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是......

"你还是喜欢着我吧？我不要和你分手，我爱你。"
忍粗鲁地抱住他，把他压在沙发上，急切地亲吻着他，仿佛那样就能确定他的爱一样。
"不行，"他别过脸，再次说道，"我们分手吧。"
"你不爱她，你爱着我！"
"......"
"你以前说过，你喜欢过你的学长。但那并不是爱，你只是憧憬着希望成为那样的人而已，每个人都会经历那阶段，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偶像，我也曾有过。所以我清楚，那不是爱。而卢青是一样的，你只是单纯地像爱一件美好的事物一样爱她，"
"可是，难道那就不算是爱吗？"高枕反驳着。
"那根本就不是爱情，你难道不明白吗？"忍头痛一般叹息着说，"你喜爱卢青就好像你爱上了某种风景，某种无生命的东西，或者是和你不对等的事物，你并不是想把她作为人生的伴侣去爱的。你并不接受任何人，你只是爱着你自己，只爱你自己而已。"
"不，我爱过学长。"他有些动摇地辨白。
"学长和卢青是一样的。他们存在于你的幻想中，你憧憬表面的美丽，甚至想要成为那样的存在。"忍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高枕的眉眼，"你能想象和他们有肉体的交集吗？不能吧，你并不是用想拥抱着喜欢的人那样的情感来爱着他们的。"
确实。
在高枕的的心中，他从未把学长或者是卢青当作可以赤裎相见的人来看待。
他一想到要是赤裸的自己暴露在他们面前或者他们赤裸着呈现在自己面前，他都会觉得说不出来的羞耻和罪恶感。
即使在那天，卢青毫不防备的姿势暴露的他面前的时候，他也只是轻轻地碰了她嘴唇一下，无法再有下一步的欲望。
曾经以为自己只是精神上的洁癖罢了，可能多接触之后会好一点的。
但这就无法解释为何自己唯独能坦然以赤裸之姿面对忍，和忍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觉得恶心和负罪感了。
还是自己心中真的有连自己都不了解的部分？
"我若是只爱着自己的话，那么你呢？......"
他凝视这男人英俊的脸，伸出手来触碰他，用仿佛有些迷惑的表情喃喃说道："那么你呢，我也不会爱了？......"
"不。"男人将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思考着，炽热的气息喷吐在他耳边，用低低的磁性声音说道，"你爱我像你自己的那个部分，你能够接受我只是因为在某部分特貭上，我和你很像。说来说去，你只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
"在什么特貭上我跟你像呢？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男人微笑起来。
"我们呀，都是从带有感情伤痕的过去走出来的。"
"......"
男人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手指的细微触觉如羽毛般拂过高枕的心，男人仿佛看出神了，表情恍惚。
"你的眼睛还有我的眼睛都一样。"
高枕开始注视男人的眼睛，那深黑的颜色包含了万千说不出的感情，此时如微风吹过古潭，正泛开涟漪。
男人再次叹息了。
"我们都是看见过地狱的人。"
那句话深深激荡在高枕内心。
他想起在知晓学长死讯的那个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的时候，他曾经试图自杀。
当时害怕得不得了，瞪着流有鲜血的手腕，浑身颤抖。
谁来救救我？
谁都好，请......
闷热的夏日夜晚，痛苦得几乎发狂的思念和迷惘。
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该作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存在，不能让周围的人来决定自己的一切。
但是，自己的未来究竟要怎样才好？
不，应该是自己还有未来吗？
什么都不知道，只想逃避。
拒绝清醒，永远只想沉睡在夜的梦境里。
后来并没有自杀成功，只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懂得怎样自杀。
他拿的是小刀，而且也没有让手腕浸到水里去，伤口自然很快就被凝固的血堵住了。
不再涌出鲜血之后，他也再没勇气划下去，可能心底还存留着对生命渴望的本能。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成熟起来。
将旧的伤痕埋葬，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虽说是埋葬，却只是深藏在心底而已，有时回想起来，总感到怀念般的伤痛。
而神谷忍经历过恋人的背叛，虽然高枕问过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忍一直含糊地混了过去。
很多他的过去高枕也不知道。
不过忍说他也是看见过地狱的人，想必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所以，不要再说分手的话，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应该生活在一起！"
"请让我想一想。"
高枕疲惫地闭上眼睛。
今天晚上的事情让他累了。
忍神经质地笑出声，他的声音中透出疯狂。
"你要知道，离开我的话，你的工作就糟糕了，我也有能力让同类公司不接受你和那个女孩。你是无所谓，你本来就不喜欢编程，但是那个女孩的话，失去自己喜爱的工作，我不知道对于她来讲会意味什么......当然，我也不乐意看到事情发展到那地步。"
"你是在威胁我？"
高枕睁开眼睛。
"这样能威胁到你吗？"忍嘲笑起来，假装好心地抚摸他的头发，"连死亡都无所谓的人，我能威胁到你吗？再说了......你不是叫高枕吗？高枕无忧。"
"不要使卑劣的手段。"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
"为什么我们的关系要建立在这种威胁上，一点也不像你！"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高枕感到抱着他的强壮身体有着一瞬间的颤抖，他霎时明白了男人的心。
那是绝对不愿失去他的心。
即使是被对方轻视，即使违背自己的道德原则，也一定要留住对方。
留住那个可以抚平过去伤痕的存在。
而我，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被他如此重视？
这样的爱，究竟会持续多久？
在那一刻，高枕突然觉得有些明白自己的心了。
不是不去爱，而是不敢去爱。
或许自己可能会真的爱上忍，所以反而不敢爱，因为害怕被爱伤害。
忍是独占欲强的人，自己也是。
要是最爱的那个人不属于自己的话，可能会发疯也说不一定。
正因为不愿意堕落到那悲惨的境界，所以不能去爱。
爱情只是一时的、短暂的，谁能陪自己到地老天荒？
忍可以吗？
不愿失去最重要的存在的方法，只有不让对方成为自己最重要的人。
可能无欲无求，才永远不会使自己受伤。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但是无欲无求，是不是也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因为自己对学长和卢青只是喜欢而已，如忍所说，他并不是用想拥抱着喜欢的人那样的情感来爱他们的，所以即使失去了，也不会痛彻心扉吧，所以就敢去爱。
人在对待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时总是小心翼翼的。
而他会觉得不安，也许只是因为觉察到自己将爱上忍的不安吧。
离不开了......
可以去相信吗？
"呵呵......"
他轻轻自嘲般地笑："什么爱不爱的，你好像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我，这就是对恋人的态度？"
"那你的意思是不分手了？"
男人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让步，脸明朗起来，眼睛闪着欣喜的光芒。他从压在高枕身上的姿势变为躺在高枕身边，虽然沙发够大，可是两个大男人在上面还是够呛，所以忍侧着身体紧紧拥住高枕。
高枕朝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看来暂时分不了手了。
"不过，我也没什么事情是值得瞒着你的。"男人显得有些困惑地皱眉，随即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
但立刻又露出不能讲出来的神情想岔开话题。
"是什么，说呀。"对男人仿佛故意装出来的神情，高枕不耐烦，"不想说的话还是分手吧。"
"可是，我怕你生气。"忍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
"说吧。"
"你要先保证你真的不生气，也不要为别人生气。"
什么时候他变得那么罗嗦？
"......好吧。"
听到他的承诺，忍像放下心来一样，露出奇异的笑容。
"我，调查过卢青了。"

在忍的叙述中，高枕得知卢青原名叫蓝青，因为她父亲姓蓝，很早她父母就离婚，她上大学时才随她母亲姓，改名为卢青。
巧得很，高枕学长就姓蓝，叫蓝苏，他们同姓。
而根据调查的结果，卢青正是蓝苏的亲妹妹。

"你的学长间接为你自杀，而现在他的妹妹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觉得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吗？"
高枕呆住了。
"不可能，即使真的是的话，她也绝对没有恶意的啊！"
"是真的吗？那为什么她不对你说明呢？光是她改掉自己的姓，不辞辛苦跟你到同一城市来念同专业，并进同一所公司，那样的居心就颇值得揣测了。"
"她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我，只是巧合。"
"真会这么巧吗？"
高枕想起晚上在顶楼看烟花时卢青一直凝视着他的伤痛而清澈的眼神，确实像知道他的过去一样。
"我......我......简直无法相信......"高枕犹豫着，"她没有必要瞒着我......"
"你不认识她吗？"忍静静地说，"调查书上写她哥哥十分宠爱她，常带着她到你们高中去，你难道一次都没见过她？"
"啊！"
高枕终于想起来了。
他记得那时学长常带来一个长发垂下来遮住眉眼的内向女孩，那女孩只是静悄悄地坐着，从不发出一丝声响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安静地看他们打篮球。
那就是卢青吗？
不，应该说那个女孩就是蓝青吗？
"变化太大了，再加上数年不见，而且我又刻意去忘记学长的事情，所以根本就没想起来。"高枕有些懊恼，"不过她这样来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已经无法欺骗自己卢青不认识自己了。
今天晚上她所问的有没有后悔的事情肯定是在试探！
是在看看他对她哥哥的事到底有没有感觉。
"所以请你小心她。"
"不。"高枕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她会伤害我。"
"是的。"忍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唇，"她不会伤害你，因为我会保护你。"
"我才不要你的保护呢，我也是男人。"
"是的，你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看到忍的黑眼珠湿润了起来，听到他声音里也含着相当的热度，那种明显的暗示让高枕的腰开始酥麻了。
最近好像一直在禁欲哪......
漆黑的屋子里响起男人们难耐的呻吟声。
淫靡的，令人腿脚发软的气氛散漫开来。

你只爱着自己而已。
但只爱着自己的话是无法在这世上存活下去的。
太寂寞了。
人在拥抱和被拥抱的过程中确定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