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得很辛苦,不像今天的小虎,有这麽多人能够照料他、疼他。可是,今天如果他带著小虎走了,那麽小虎就会像当初的高怀安一样。变成一个跟著他流浪、跟著他受苦的小孩。
蹲在地上,他弓著身子,紧抱著小虎。留在这里,他觉得不舒服。他知道那股沉默却执拗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像是想要将他看穿那样紧紧盯著他。一想到那视线的主人昨天所做的事情,他恨不得能够立刻逃离现场。如果要为了孩子留下来,他能忍受吗?他低垂著头。
「旭先…」
「不要跟我说话!」
「…」
他深深喘气著,好像说话就很费力气似的。空气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小虎咿咿呀呀,毫无意义的儿语。过了好一会儿,陆旭先终於打破沉默。他忍著彷佛要在胸口涨裂的委屈,说:
「不要再让我听见你的声音,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你能做到这两点,我就留下来。」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却要他永远消失在他眼前。他开出的条件,把他当成仇人、陌生人、不乾净的东西。高怀安双手覆在脸上,紧闭著双眼。啊!他到底犯了多麽大的一个过错啊!
「我不要这样…」他低声说。哽咽著。
陆旭先连回答都不回答他,背著行囊站起来,抱著孩子就走。
高怀安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只有一个选择。他绝望地说:
「我答应你。」
懊悔的眼泪爬满脸,但是已经太迟了。
□□□□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麽了?最近他都避著你吧?」
听见这个问题,陆旭先抬起脸。高向北递给他一碗麦芽小米粥。
「厨娘叫我拿来的,说是给小虎补些营养。」
「谢谢。」
他接过,舀起一点吹凉,喂给小虎。甜的东西小孩最爱了,张嘴一口咬住汤匙,吞个精光。
「你们吵架了是不是?」高向北又问。「我已经一个月没见你和他说一句话了。到底是什麽事情?严重到你们连话都不说?」
「…」
高向北叹了口气。
「你们都不说,我们就没办法帮你们调解。不调解,难道你们要这样冷战一辈子吗?」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手撑在桌上,歪头看著陆旭先喂食小孩。陆旭先始终保持沉默。
「你不理我,我就自言自语好了。」高向北说。
「怀安这阵子,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工作接个不停,每天早出晚归,非要弄得精疲力竭才要回来。」
「那只白狐狸,现在在京城闹得都出名了。它好像在给怀安示威,专找些怀安以前的客户下手。那狐狸可贼了,变成人形偷喝人家的药酒、吃光珍贵稀有的药材,每每在怀安到达之前就溜之大吉。」
「刚开始,它总变成美女去诱骗男人。现在手段更高,变成翩翩公子骗人家的闺女。劫财劫色,闹得满城风雨。」
「那些富贵人家丢了东西,赔了女儿,满肚子气全发在怀安身上。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本来人人都敬他三分的,可是现在城里已经盛传著,说小毛头斗不过老妖怪,高怀安输给一只白狐狸了。」
高向北说著,观察著陆旭先的反应。可是陆旭先却完全不当一回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高向北无奈的摇头,说:
「他这几天压力很大,虽然他不说,我这做哥哥的却看得很清楚。我本来还指望你能帮他纾解纾解,安慰他几句。看来是没指望了。」
用睌膳的时候,餐桌上除了陆旭先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向北、向南兄弟不爱在家吃饭,大多数的时候,他们不会出现在餐桌前。以前他和高怀安一起吃饭,最近他都抱著小虎一个人吃。陆旭先其实也习惯了,但是看著今天满桌丰盛的菜肴,他念头一转,把家里的仆役家丁全部都叫来。一起吃,人多热闹,才不会让他心里的空洞这麽明显。
「大娘,这什麽肉啊?真香。」
陆旭先嘴里嚼著一块不知道是什麽肉,赞道。
「是乌龟肉。」
「乌龟?」旁边一个小夥子一边吞著龟肉,好奇地问:「大娘,你是把我们庭院里的乌龟全都抓来宰了吗?怎麽会有这麽大一盘的乌龟肉?」
厨娘嘻嘻笑著。
「这麽大一盘,可是只有一只而已。真是很大的乌龟呢!这乌龟不是我们家里的,你们知道这只大乌龟是打哪儿来的吗?」
陆旭先默默吃著,心里已有答案。
厨娘接著说:「昨天少爷抱了这只大龟来给我,他说走在街上,忽然脚踝一疼,不知被什麽东西咬住。低头一看,竟然就是这只大龟。」
「大街上怎麽会有这麽大的龟?怎麽会没人抓它?这不合理。」小夥子搔搔头,不能理解。
「你这愣小子,那当然是因为,这乌龟是妖怪啊。一般人是抓不到的,只有少爷才捉得到它。」厨娘骄傲地说。
「妖、妖怪?你说这是妖怪的肉吗?」那小夥子惊讶的跳起来。他开始频频作呕,像是要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在场的人看了恶心,把他赶到一边去。他们消遣他:
「新来的,别大惊小怪了。住在高家,人人都要嚐几口妖怪的肉,才是高家人啊。哈哈哈!」
众人一齐笑了。陆旭先却笑不出来。
用完晚膳之後,他抱著小虎回房间去。他和小虎现在搬到了角落的厢房,如此一来就能够彻底避开高怀安的活动范围。
推开门,抱著孩子进去。房间里有一股清香的气息,从桌上那束盛开的白色草花蔓延到每个角落。
陆旭先把小虎放在床上,把整束花从窗户丢出去,让它凄凉地散落在长廊上。每天都有这样的一束花,他每天都这麽做。
侧卧在床上哄著小虎睡,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唉…」
当他发觉自己是为了高怀安而叹息,他伸手掩面,既无奈又生气。
虽然胸口和颈子上的痕迹已经不见了,但是他不会忘了曾经发生的事情。尽管高怀安已信守他的承诺,就像是这些痕迹的消失一样,没再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处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消息。就算他不想要知道,还是每天都会有人告诉他,今天他又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情、受了哪些委屈…
轻轻拍著小虎,唱著催眠曲给他听。
高怀安也是他这麽养大的,听到他的事情他还是会在意。但是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他还是不能原谅。不管他口中说什麽爱不爱的,趁著他酒醉的时候做了那种事情,那和淫贼有什麽两样…
哄著哄著,小虎就睡著了。他唱催眠曲,唱得自己也阖上眼皮,沉入梦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睡到什麽时候,总觉得耳边有些吵闹声音,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是什麽时间了。
小虎睡得很好,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走廊外边显得很热闹,有人提著灯笼在走廊跑著、那火光一闪一闪,黑色的影子映照在窗格上。黑影不只一个,来来去去,他们在外头说话,就是那些声音把陆旭先吵醒。
不知发生了什麽事情,陆旭先很想去看看,但又不能把小虎单独留在这里。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站在门口。等到又有两人经过时,将他们拦了下来。仔细一看,那两人一人提灯,另一人手中挑著两桶水。水桶上冒著烟,装的是热水。
「发生什麽事了?你们烧水做什麽?」他问。
那两人看见他,显得有些惊讶。他们互看一眼,提灯的那人才回答道:
「高少爷受了重伤,现在大夫正在给他治疗。我们提这水是要给大夫洗伤口的。」
「什麽?」
他睁大眼睛。「怎麽会这样?是怎麽受的伤?」
「陆少爷,你自己过来看吧。我们得先把这热水提过去给大夫,没法跟你解说。对不起了。」提灯笼的说完,两人快走离开了。
「等等…」
陆旭先脚一抬本想跟著他们一起过去,忽然想到小虎还在房间里。他回房间抱了小虎,直奔过去。
还没走到高怀安的房间,远远的,草药味就浓得刺鼻。房间外头站了好多人,大夫不准他们进去,大夥儿全都担忧地在外头等著。他们看见陆旭先,都迎了上来。
「陆少爷。」
陆旭先有些生气,他责问:「发生这麽大的事情,怎麽都没有人来跟我说一声?」
「对不起,陆少爷。可是,高少爷叫我们不要让你知道…」
「…」
陆旭先皱著眉头,他很生气。他不知道气的是自己还是气高怀安。
是他要求高怀安别出现在他面前、不准让他听见他的声音。高怀安照著做了,所以就连受了伤都不告诉他,不让他看,不让他听。真守信用!是吗?
心里又气又急,陆旭先抱著小虎,直接推门走进去。地上很多血迹,他看了怵目惊心。床旁边摆一个大水盆,里面的水全染成了红色,白色的湿布也沾满红色的血迹。
大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弯著身体,不知道在做什麽。高向南、高向北也站在床边,他们挡住了视野,他什麽也看不见。没人注意到他进来了,气氛肃静,他也不敢说话。小虎此时已经醒了,他乖乖地没出声音,也看著床的方向。
「啊!」不知道大夫做了什麽,高怀安突然大叫一声。
高向南、高向北弯下身体。跟著喊:「怀安!你要撑著点。」
陆旭先一个箭步上前,从高家兄弟间看过去。只见高怀安躺在床上,神色痛苦,脸色死灰。他嘴里咬住一根短木,肩膀到胸口有一道又深又宽的撕裂伤,血从那儿源源不绝的涌出来,他整个上半身躺在血色的床单上。大夫拿了一根针,针上穿线,从他的皮肉缝进去。
怎麽会这麽严重!
陆旭先胸口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高向南回头看见他站在那儿,像是吃了一惊,随即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推到床前。高怀安紧闭著眼睛,没有看见他。陆旭先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开口就哽咽了。
他不断地掉著眼泪,看见大夫从医箱里拿出针线,一针一针地刺在高怀安身上,就像刺著他心头的一块肉。
高向南在他耳边说:「不要紧,大夫已经给他上了麻药,疼痛会轻一些的。」
他点点头,听进去了。可是…怀安看起来还是好痛啊。
大约缝了六十多针,好不容易才将整个伤口都缝合起来。缝合之後出血的情况好转了。大夫一边敷上草药,一边说:
「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但是失血太多,身体不知道是不是能负荷得了。接下来的三天是最重要的时刻,你绝对不能乱动,以免伤口裂开,缝线断裂。」
他用白布盖在夫好的草药上,接著说:
「现在最怕的就是伤口出现化脓、发炎还有发烧的情况。这些症状一旦发生,要处理就很麻烦了。」
大夫话说得很婉转,但其实意思就是,只要一发生,就要跟阎王打招呼去了。高怀安心知肚明,大家也都听懂了。大夫说完,转身要走。陆旭先以为他要回去了,忙抓住他的衣袖,说:
「大夫,您不留下来吗?」
听见这个声音,高怀安睁开了眼睛。
「我开张药方,请人去帮我买回来。你放心吧,在高少爷稳定下来之前,我不会走的。」
听大夫这麽说,陆旭先这才宽心。回过身,有双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高向南拉拉高向北的衣服,低声说:「我们先出去吧。」高向北把小虎也抱了出去,留下两个人在房内独处。寂静的房里,彷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高怀安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看著他。他在床边坐下,高怀安的脸想跟著转过来,结果是痛得神色扭曲、冷汗直流。
「你不要乱动啊!」
见他这样,陆旭先也不敢坐了。他站起来,好让高怀安能够一睁眼就看见。他们互相凝视著。忽然,从高怀安睁开的眼睛里,有一滴眼泪静静的从眼角溢出来,无声的,从耳边滚落,滴在床上。
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对不起!」陆旭先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要道歉,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握住高怀安没受伤的那只手,冰凉凉的,像是死尸一样。他忍著哽咽,问他:
「你是不是会冷?」
高怀安没说话。陆旭先又说:
「你回答我啊。」
听他这麽说,高怀安才轻啓薄唇。他开口,语带哽咽,说的却是:
「你不生我气了吗?」
陆旭先摇头。
「不气了。」
他搓揉著他的手,希望能让他暖起来。
高怀安想了一下,又问:
「我能跟你说话吗?」
陆旭先听了眼泪又掉个不停。
「可以啊!傻瓜。」
他好後悔,为什麽要对他说那种话。有什麽大不了的?亲一下,咬一口,不就是因为他爱他吗?爱一个人有什麽错?自己那样对待他、伤害他,难道就对了吗?
他紧紧抓著高怀安的手,说:
「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高怀安问他:
「如果我没死,以後能不能见你?」
「你、你别说什麽死不死的。」别再害他哭了。
「要是我好了,你还会跟我说话吗?」
「会、会!我这辈子都会说,一辈子都会说,你不要再问了。」
「你说的。不能反悔了。」
11
三日後。
「谢谢大夫。」
陆旭先在门口给大夫鞠了个躬。大夫说:
「每日你就照我开给你的处方,五碗水煎成一碗,让他全部喝光。每天清洗伤口,换上新药。记得要多补充营养,鸭肉、鹅肉对伤口不好,三个月内不能吃,麻油也不能吃。」
「我知道了。」
「我三日後再来,到时若是伤口愈合得不错,就可以帮他拆线了。」
目送大夫离开,陆旭先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夕阳的光线还很强,照得街道都是粉红色的。这几日他不眠不休地守在高怀安床畔,一刻也不敢离开,都已经三天没看见太阳了。现在大夫终於说了一声「稳定下来了。」,他心中大石终於放下,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子,公子。」
等他听见的时候,那姑娘好像已经很不耐烦了。狭长的凤眼微眯,樱桃小嘴噘了起来,最後是用扇子戳他,才让他回神过来。
「啊,姑娘有什麽事吗?」
这姑娘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好浓的香味!不知道她是扑了多少香粉,浓厚的味道让人几乎都要窒息了。
「请问,公子是高大师家里的人吗?」姑娘对陆旭先一笑。
真美!眼角眉梢有股说不出的韵味。陆旭先才看一眼,就忍不住脸颊发热,心跳加快起来。他发觉自己失态,连忙低头,不敢盯著她看。
「我是他的亲人,有什麽事吗?」他答道。
「那太好了。」美人显得很开心,她说:
「人家已经在这里等好久了。我很崇拜高大师,听说他受伤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麽样。好担心啊。我本来想问那两个长得很像的公子,高大师怎麽样了,但是他们都不理我。」
那是向南向北兄弟,陆旭先心想。
「公子,请问我可以去看看他吗?」美人问。
她的表情非常的真挚,不小心又看了她的脸的陆旭先差点就点头了。他即时忍住,说:
「抱歉,怀安现在伤势虽然已经稳定了,却还不便见客。请姑娘过一阵子再来吧。请教姑娘是哪一间府上的?我会告诉怀安你有来看他。」
那美人听他这样问,不知为何吃吃笑了起来。怀安差点又看得痴了,只听美人说:
「我是白姑娘,你就跟他说,我欠他的那份恩情,一定会还的。请他等我,我会再来看他。」她一边笑著,走掉了。
陆旭先望著她妸娜的背影,猜想著不知高怀安到底给过她什麽恩惠,让美人这样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