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走到花园,就听见远处传来吵杂声,任燚扭头一看,傻住了。
他竟然看到他爸和几个护工在花园里撕撕扯扯,嘴里含糊地叫嚷着什么,这个距离也听不太清。
任燚拔腿就冲了过去。
临近一看,任向荣手里提着一个灭火器,保险销已经被扯掉了,地面上有喷溅的干粉,而一旁,有一个被烧变形的垃圾桶。几个护工正想要从他手里抢过来,却又不敢硬抢。
“别过来,你们干什么你们!”任向荣腿脚不便,光是站着也在发抖,但喊起来却中气十足,“你们妨碍消防员执行公务!”
任燚心中暗叹,他叫道:“爸。”
几个护工看向他:“你是家属?赶紧想想办法。”
任燚走了过去:“爸,你干什么呢,火已经灭了,你把东西放下吧。”
“你别过来,这里危险,谁让你们过来的。”任向荣气得满脸通红,提起灭火器就要喷。
“爸,已经没有火了,一个垃圾桶而已,早灭了,你看啊。”任燚也不敢硬抢,怕伤着他爸,只能哄着。
宫应弦站在任向荣背后,展开双臂,防止任向荣摔倒。
“你们懂什么,这是到处是安全隐患,得排查,去,去给晓飞打电话,这里的消防是谁批的,要我肯定不批。”任向荣一脸怒火,神经质地看着四周。
任燚无奈道:“任队长,有什么事回中队再说,你先把灭火器放下吧。” 他见他爸两腿直抖,恐怕虽然可能摔倒,心脏突突突地跳,紧张极了。
任向荣抱着灭火器,就像战场上抱着武器的兵,怎么都不肯撒手,只是警惕地看着四周,表情凝重。
任燚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想从任向荣手里接过灭火器。
可就在这时,一个护工的手机响了,而那铃声竟跟消防队的警铃声有几分相似,任向荣突然提起灭火器,一手握喷管,一手按压嘴,用每个消防员都训练了成千上万次的最标准、最迅速的姿势,对准了垃圾桶开始喷。
任燚就站在旁边,哪怕及时转身遮脸,干粉也从口鼻处钻了进来,呛得他咳嗽不止。
同时任向荣双腿一软,向地面坐了下去。
宫应弦和护工赶紧扶住他,将他放在了轮椅上,并趁机抢下了灭火器。
任向荣紧张地看着四周:“再排查一下,看看天花板,看看墙里。”
两个护工把任向荣推走了,另一个关切地问:“任先生,你还好吗?你去洗把脸漱漱口吧。”
任燚抹了一把脸,一手的白粉,他僵硬地站着原地,甚至顾不上一头一脸的狼狈。
宫应弦对那护工道:“你去忙吧。”说着从兜里掏出手帕,想要给任燚擦脸,心疼地说:“有没有吸进去?”
任燚别开脸,低声说:“我去洗一洗。”
宫应弦的手僵在半空中,心里难受极了。
第181章
任燚洗了脸,又漱了好几次嘴,才把口鼻的干粉清洗干净。
干粉毒性低,吃进去一点倒也无妨,但他仍然像中了毒一样地呼吸不畅,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憋得他头疼。
他双手支撑着洗手台,望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软趴趴的头发一缕缕地贴着面颊,就跟它的主人一样没精打采。
头发都长了,该剪了呀。
任燚心想。
似乎是许久没认真照镜子,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外貌有些变化。
他爸见他第一句话,多半也该是“你怎么又瘦了”,他都已经想好了说辞,却没想到,他爸没有问他,甚至不记得他是谁。
他爸已经病了几年了,他并不是没有面对失控的心理准备,可每见一次,都要难过一次,从无例外。
镜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与任燚在镜中对望。
宫应弦关切地看着他,并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院洗胃?”
“没那么严重。”任燚接过水,喝了一口,“我爸呢?”
“他没事,医生给他用了一点镇定剂。”
任燚低下了头去,缓慢地换气。
“我可以给任队长提供……”
“不用。”任燚阻止他道,“不要说了。”
宫应弦从镜子里看着任燚满是倦色的脸,心疼极了,他走了过去,大手轻轻抚过任燚的脊柱:“一个人照顾病人太辛苦了,我很想帮你。”
任燚默默摇着头。认真回想起来,自从他爸生病,他最轻松和他爸最舒服的一段时间,就是在宫应弦的私人医院里,可他也知道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再接受这些。
辛苦什么的,人活着哪有不苦的,至少他还有爸爸。
任燚起身想要躲开宫应弦,却被宫应弦一下子抱进了怀里。
久违的怀抱,熟悉的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气息、霸道的力量,让任燚瞬间有些失神,他应该拒绝的,可他发现自己现在真的很想要一个拥抱。
宫应弦声音暗哑,“我好想帮你,好想为你解决所有烦恼,让你永远不为任何事发愁,可你从来不找我帮忙,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普通人呢。”
“……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就是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麻烦。”
“可我希望你能依靠我。”
任燚很想反问,你靠得住吗,但他忍住了,轻叹道:“我要去看看我爸。”
宫应弦依依不舍地放开了。
任燚转身要走,宫应弦又拉住他:“等等。”说着仔细地用手拂掉他头发上沾的干粉。
俩人面对而立,彼此的呼吸都喷薄在对方脸上,热热的、痒痒的,宫应弦不知是有意无意,嘴唇几度欲撞上任燚的鼻尖。
任燚正恍惚间,宫应弦突然低下头,吻了吻任燚鼻梁上那颗小小的痣。
照理说俩人什么羞耻的事也都做过了,总不至还为了一个克制的吻心猿意马,可任燚就是难以自抑地心悸。他退开一步,越过宫应弦离开了。
宫应弦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怅然若失,原来能够尽情拥抱想要拥抱的人,是得之不易的幸运。
医生给任向荣的镇定剂用量很低,他没有睡着,只是从躁动和焦虑的状态中平静了下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
任燚坐在床头默默看着他父亲,眼中是惆怅,口中是无言。
宫应弦找了张椅子,坐在了任燚身边,陪着他沉默。
良久,任燚开口道:“我爸年轻的时候跟我一样,谁都说我们父子俩像,长相,脾气,经历,都像,太像了。”任燚轻声说,“我爸以前,就像我一样健康,强壮,进火场总冲在第一个,为了救人玩儿命也不含糊。我爸一辈子救过数不清的人,功勋雷雷,可到了该享受退休生活的时候,却病了,病得毫无征兆。”
宫应弦看着任燚,心脏被揪得生痛。
“我爸畅想过很多次,退休了要做什么,要去哪里自驾游,把以前常年在中队服役没有机会看过的地方,都去看一看,结果……我就不明白,我爸这样的人,为什么老天爷不善待他,那时候我心里有很多怨气。”任燚说着说着,声音有了一丝哽咽,“一个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精力的人,突然就被病痛捆住了手脚,连下个楼都要人帮忙。他比我难受多了,可他从来没当我面抱怨过。他总是说,他说……能全须全尾的退休,已经很幸运了。”
宫应弦柔声安慰道:“老队长见多了生死,比你想象的豁达。”
任燚拉起他爸的手,轻轻握着:“你知道吗,这个病,是有一定遗传几率的。”
宫应弦马上道:“不要担心,几率很低,现在也有手段可以前期检测和预防,更何况,三十年后的医疗水平已经上升到另外一个层次了。”他当然知道,从他知道任向荣的病开始,就着手调整医院的科研选题比重,以前他的医院主攻的是心脑血管,心梗、脑梗、中风等高致死致残率疾病,阿尔兹海默症只是其中一部分,从今年开始,他额外增加了30%的预算,和国内外的顶级院校合作,向这个选题倾斜了整个医院一半的资源。他绝对不会让任燚陷入这样的痛苦。
“三十年后的事,我还不至于感到忧虑,我只是……今天有点难受。”任燚握着任向荣的手,这双手布满了各样伤疤,烧伤、烫伤、碰撞砸压、化学剂腐蚀,粗糙而有些变形,这是一双依托生命的手,一双满载荣誉的手。
宫应弦伸出手,掌心贴上任燚温热的面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任燚静默了几秒,开口道:“应弦,我这个职业,最怕心里不安定,上战场的时候如果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就容易出事。”
宫应弦意识到任燚要说什么,而且说得一定不会是自己想听的,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可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全是我们的那些纠葛。我一会儿想到你的好,一会儿又想到你的不好,我不想伤害你,又不想让你伤害我,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往下走,可你还步步逼近。”任燚的表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像是初春暖阳下那无风惊扰的水面,酝酿了一整个冬日,只为了这一刻寂静地冰融,因而找不到一丝褶皱,“我说希望能冷静一段时间,不是在逃避,我是真的想……冷静一下,而你不断出现在我面前,我冷静不下来。”
宫应弦的心肺剧痛,以至于忘了、或是暂时丧失了呼吸的能力,他怔怔地凝望着任燚,眼圈渐渐湿了。
“我马上就要去脱产学习了,半年,回武警大学把硕士读下来。这是支队安排的,也是给我的冷却期,我还没有被放弃,我已经很知足了。”任燚望进宫应弦的眼眸深处,“这段时间,我们可不可以,暂时不要见面了。”
宫应弦的眼泪悬停在眼眶边缘,将落而不落。
那晶莹的泪水像是黑夜中过于耀眼的光,刺得任燚快要睁不开眼睛,他心痛得不知所措,甚至想要把说出去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收回来,可他心里清楚,他和宫应弦之间的这道坎儿,迎风猛长,已经成了一堵墙。
换做以前,哪怕是一座山他也要翻过去,可他现在害怕了,他怕翻过一座,还有一座,付出的所有都是徒劳。
宫应弦轻颤着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是我们需要的。”任燚回答,“在感情上,我比你成熟,如果我也只凭冲动,不顾后果,最终可能会让我们两败俱伤。”
宫应弦忍着剜心的痛,艰难地点头:“好。”
任燚别过了脸去。
“那我,可以给你发信息吗。”
“……嗯。”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等我准备好面对你的时候。”
宫应弦很想刨根问底,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可他没有问出口。
任燚硬着心肠说:“你回去吧,今晚我想在这里守夜。”
宫应弦慢慢站起身,僵了片刻,又弯下腰,在任燚唇上印下一吻,并小声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为你去死也不会犹豫,不要放弃我。”
任燚无意识地伸出了手,他似乎是要去揪宫应弦的衣服,可他立刻清醒了过来,改为用掌心贴上了宫应弦的心脏,这一颗蓬勃的心啊,此刻是否只为自己而跳动?
任燚拍了拍那颗心:“照顾好自己。”
宫应弦起身离去。
听着门页闭合的声音,任燚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邱言曾经对他的警告。
他是否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大人”?
可那个“孩子”,他又天真又残忍。
第182章
任燚在养老院陪了他爸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俩人差不多时间醒来。
任燚睁开眼睛,就见任向荣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上,你早早就睡了,我就没叫你。”任燚打了个哈欠,冲他爸微笑,因为他爸恢复正常而感到欣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他爸就像赌博一样,有时候是正常的父亲,有时候是病人。
可任向荣脸上却没有往常见到他的喜悦,淡淡地说:“那你就回去嘛,这里睡着多难受,床那么小。”
“没事儿,我正好感受一下这里休息的环境怎么样。”
“环境?环境自然是比不上私立医院的。”
任燚怔了一下:“……那是。”
“白天花园里总有人吹拉弹唱,挺难听的,楼上有个精神分裂的老头,偶尔半夜会叫,瘆人,一个护工照顾好几个老人,每次洗澡水都不够热,饭菜太淡了,时间长了全吃腻了。”任向荣一口气说完,“除此之外,都挺好的。”
任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爸从来没有跟他抱怨过这里不好,应该说,他爸几乎不抱怨任何事,从来都是以不给子女添麻烦为第一原则,他并非不能接受他爸挑剔,只是这口吻,隐隐是有事儿。
任向荣看着任燚,目光里有苛责:“这里当然是比不上私立医院的,可也不差,我住着安心,咱们本来也不是大富大贵的出身,没那么多娇贵的毛病,你让我住一天一千多的特护病房,吃一瓶上万的进口药,你也不怕我消受不起?”
任燚顿时脸色煞白。
他一直害怕他爸知道私立医院的事,以及这件事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因为他爸一定会很生气。
结果还是没瞒住。
“爸,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