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醒醒,爸,我求求你,醒醒啊!”任向荣泪如泉涌,已然模糊了视线,他不断地按压着任向荣的胸腔,交叉配合人工呼吸,却不能换回一丝一毫回应。
“爸——”任燚撕心裂肺地叫着。
“任队长!”有人在窗外喊着。
任燚浑然未闻,依旧不停地做心脏复苏,一下,一下,哪怕精疲力竭,哪怕双臂酸软也不肯停下。
之后到达的中队从楼梯的另一面升起云梯,在开启的窗户里看到了任燚,他们翻窗而入,把几乎瘫软地任燚拽开,将任向荣和宫应弦从窗户里抬了出去。
很多人在任燚耳边说着什么,或急躁、或迫切、或担忧,但任燚一句话都听不懂。
“爸……爸……”任燚伸手徒劳地想要抓住自己的父亲,可模糊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燃坍塌,尘沙四起,遮蔽了所有的光,带来仿佛永不会弥散地黑暗。
任燚忘了思考,忘了行动,他恍惚间被人架起,炼狱般地热浪在远离,浑浊的空气被替换,耳边是喊叫声、刹车声、警笛声、脚步声,声声杂乱,他仿佛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可他已经放弃了感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走到了他面前,蹲了下来,任燚茫然看着前方,眼底没有焦距,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这个人,用一种仿佛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地艰难口吻,缓缓说道:“老队长,是猝……猝……”他似乎丧失了语言能力,好半天都说不出下一个字,良久,才道,“他没有遭罪。”
任燚依旧茫然,似乎没听懂。
那人把一个微微发热的东西塞进了任燚手心,哽噎着说:“里面有老队长最后的话。”说完,他起身走了。
任燚低下头,认出那是一个手机,他看着那个血红色的播放键,绵软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一个女声快速说道:“你好,119指挥中心,有什么可以帮你。”
“咳……咳咳……小同志,我这里着火了。”
“请将你的详细地址……”
“你听我说,你一个字都不要说……咳咳……听我说,然后记清楚了。”吵杂的背景音,将任向荣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沉稳冷静,“我是退役消防员,我现在在岩田路8号寿康养老院,离我这里最近的是八里消防队。不要走阳光路,那里变道车道狭窄容易堵车。院外大门左侧和东南门各有一个市政消防栓,楼内每层有两个消防栓。起火点为三楼西侧倒数第五间的茶水间,煤气罐爆炸起火,这里的家具和装饰大量使用聚氨酯,消防车到的时候一定已经失控,救援重点是阻断火势蔓延,水枪要封堵起火点上下左右四个方位的房间。到了之后先在西南侧架云梯,这边住的都是腿脚不便或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无法自行撤离。”
“先生……我、我已经通知八里消防队赶往事故地点,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能够自行撤离吗,周围过火了吗?”
任向荣剧烈咳嗽了两声,轻声说:“我腿脚不好,跑不掉了。我、咳咳、我有话,想跟我儿子说,他也是消防员,他是中队长呢。”
接线员沉默了一下:“您说。”
“任燚,我这回,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了,要是不能,现在说的就是遗言了。”任向荣呵呵笑了笑,又伴随着一串咳嗽,“你老觉得,我挺亏的,好不容易退休了,又病了。我不这么想,真的,我跟你说过,能活到现在,这运气就跟偷来的一样,我知足了。可是呢,我也不愿意余生都困在这把椅子里,困在这具病体里,所以,我没什么遗憾的。这火啊,是老对手,也是老朋友了,火里来,火里去,我赢了火这么多回,也该让它赢我一把了。咳咳,任燚,有你这个儿子,是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你什么都好,真的。”任燚颤抖着、哽咽着,“你不愿意结婚的原因,我知道,哈哈哈,你以为能瞒住你老子吗,我都知道,我不勉强你,只要你幸福,只要你能找到人照顾你、陪着你,怎么都行,小宫警官,很好。我呢,要去找你妈了。儿子啊,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去找你妈了。”
录音戛然而止。
手机脱手掉在了地上,任燚抱住脑袋,痛哭失声。
第187章
“老队长的报警内容非常重要,给八里消防队至少节省了宝贵的三到五分钟。”
“在这种大多数受困者都是行动不便的老年人的情况下,没有造成很大的人员伤亡,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队长一生对消防事业贡献无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仍然是救人,是我们全体消防人的楷模,总局已经决定为老队长追加烈士一等功。”
“任燚,你要节哀,尽快振作起来,你父亲对消防事业的热爱,就由你来继承了。”
这些面目有些模糊的领导们说的话,任燚听着、应和着,但几乎一句都没近心里。
送走了领导,任燚慢腾腾地坐回原位,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
苦涩入喉,回味也无甘。
两天了,他好像做了一场没有止境的噩梦,到现在都不知道眼下所处的,是否是现实。
他无法相信他爸不在了,他总觉得,拿起电话,他还能和他爸聊聊天,趁着休假,还能带上些好吃的,去看看他爸。
怎么会一夜之间全变了呢?
他怎么会突然,就没有爸爸了呢?
他不断地回想起他和他爸的最后一面。俩人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其实当天他就后悔了,他都已经想好了,要当面道歉,好好哄哄这个倔强的老头,父子俩喝上两杯酒,就什么都过去了。
为什么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他妈临终前,让他照顾好他爸,他有照顾好吗?他爸活过了最危险的职业生涯,却殒命在应该颐养天年的退休之后。
他爸在火里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
太不公平了。
太不公平了!
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为什么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为什么破坏那么简单,保护却那么难。
任燚呆坐了良久,才搓了搓脸,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现在在医院,这几个月频繁出入医院,唯独这一次,自己不是那个躺在病床被探望的,而正好相反。
总局领导之所以到医院来,并不只是为了见任燚,还来探望在爆炸中受伤昏迷的陈晓飞。
而任燚,除了要处理他爸的善后之事,其余时间都在医院守着宫应弦。
任燚轻轻推开门,步入病房。
宫应弦躺在洁白无垢的病床上,平稳地呼吸着。
任燚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宫应弦。
他的刘海软软地垂在额鬓,皮肤如玉一般莹白通透,嘴唇则像薄粉的花瓣,面上最重的颜色,来自峰峭般的眉,和翎羽般的睫。
他睡的如此宁静,睡容像画一样美好,谁能想到他两天前经历了什么。
医生告诉任燚,宫应弦除了吸入毒烟和腿部烧伤外,还因为应激引发了休克,再晚一点送医就会器官衰竭,救都救不回来。
任燚不敢去想象宫应弦当时的心情,宫应弦那么怕火,怕到连热餐都排斥,怕到看见火灾后的现场都会吐出来,火是纠缠他十九年的梦魇,是折磨他一生的恶鬼,带给他这辈子最深的恐惧和绝望。
可他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义无反顾地冲入了火场,还把防毒面具和防火毯都让了出去。
他当时该有多么害怕,多么无助,他吸入毒烟的时候一定很难受,他被火烧伤的时候一定很疼,他是不是在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去救他,他有没有后悔那样莽撞地闯入地狱?
任燚想着在大火中痛苦绝望的宫应弦,想着他恍惚之际说的那句“叔叔,救救我”,只觉肝肠寸断。
十九年前的宫应弦,十九年后的宫应弦,为什么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多磨难,他曾经是一个孩子,他现在是一个好警察,他做错了什么?
任燚颤抖地抚摸着宫应弦的脸,以指尖获取的那一点点温度,来抵御千军万马踏身而过的痛。他干到涩痛的双目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只有体内好像在流血。他缓缓伏在了宫应弦身上,却不敢用力,似乎床上的人琉璃易碎,稍有不慎,就要化作齑粉,再也消失不见。
“应弦……”任燚轻轻地唤着,“你醒醒吧。”
四野寂寥,回应任燚的,只有宫应弦跳动的心脏。
“你醒醒吧,我已经没有爸爸了,我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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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燚无法入睡,他感觉不到困,也感觉不到饿,所有身体机能的预警都被他忽略了,只有在曲扬波的强迫下,才吃下点东西。
此时,俩人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看着里面的陈晓飞,久久不言。
“我正在找你们。”背后有人说道。
曲扬波扭头,叹道:“你来了。”
来人是邱言,她看了曲扬波一眼,总是犀利精明的眼眸中,泄露出一些不加掩饰的疲倦。
任燚没有回头,他低声说:“有消息吗?”任何消息。关于凶手的也好,关于陈晓飞的也好。三天了,他的理智终于从巨大的痛苦中抬头,开始恨。
“有,张文归案了。”
任燚转过了身来。
“其实那天我们就差点抓到他,找到了他临时躲藏的地点。但有了蔡强的前车之鉴,我们不敢贸然实施抓捕,最后被他跑了。但是刚刚,他自首了。”
“自首了?”任燚握紧了拳头,“那紫焰呢?紫焰在哪里?这次爆炸又是谁干的?”
“张文不知道紫焰的行踪,他是觉得自己躲不掉了,被迫来自首的。茶水间的炸弹是定时炸弹,现在还无法确定凶手是谁。”邱言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任燚,“但是,我们从张文的临时居所里,找到了这个。”
任燚打开来,是一沓证物照片,照片中泛黄老旧的文件很眼熟,是他爸那个年代的出警报告,有好几个战士的,也有陈晓飞的。
曲扬波也凑过来看了看,但他没有参与案件调查,不明白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他忧心忡忡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对陈队不利的证据吗?”
邱言颔首:“这份缺失的出警报告,证明陈晓飞是第一个进入地下车库的人,而在他的报告里,说从车库入室内的门的门锁是他为了检查车库过火情况破坏的,因为当时门被反锁了。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断,凶手是从地下车库入内纵火的,那么陈晓飞就有极大的嫌疑帮助凶手掩饰作案痕迹。”
任燚倒吸一口气,仍觉气短,好半天,他才开口:“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鉴定过了,是真的。”
曲扬波皱起眉:“邱言,我相信陈队长的为人,这个,作证据还不够吧。”
“所以我们还在调查他近期的动向,有很多事要等他醒过来配合调查。”邱言看了一眼ICU的大门,“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任燚的脑子混乱不堪:“你的意思是,爆炸案可能跟他有关?为了灭口?”
邱言冷道:“而且还能报复你,一举多得,恶毒至极。”
任燚缓缓摇着头,他从心底里抗拒他们对陈晓飞的怀疑,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相信什么、怀疑什么。
“现在组织还有两个关键人物没有落网,就是紫焰和蓝焰,一个是幕后主导,一个是资金来源。”邱言顿了顿,又道,“或者我说反了,提供资金的那个才是幕后主导。”
“这个人,上次宫应弦说有猜测了。”
邱言的神情变得古怪,目光更暗了几分:“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为什么?”
“有不得已的原因。”
“对了,飞澜的手机!”任燚想到了什么,“这条线索呢?”
“丢了。那天进入她家的人前前后后有二十来个,派对公司的,送花的,送快递的,送蛋糕的,送礼服的,化妆的,非常不好查。”
任燚失望地别来了脸。
邱言凝视着任燚:“任队长,安慰你的话,估计你也听烦了,这句话现在可能你更需要,那就是,我们一定会把这个组织一网打尽,一个不漏。”
任燚轻轻“嗯”了一声。
“我刚刚去看了应弦,医生说他状态平稳,可能过不久就会醒。”邱言看了看表,“我是抽空过来的,马上就要走,如果他醒了,第一时间通知我好吗。”
曲扬波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无奈地说:“别太累了。”
邱言微微一笑:“我走了,等我消息。”
任燚靠在墙上,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
曲扬波脸色也很不好:“他们真的要怀疑陈队长?我不相信。”
“我也……不愿意相信。”
曲扬波看了看任燚胡子拉碴的模样:“我送你回家睡一觉吧,回中队也行,不要总待在这里了。”
任燚摇头:“在这里我好受点。”只有在离宫应弦这么近的地方,他才能感觉到希望,而希望是注入他冻僵的身体里的一丝暖意。
“那你至少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你这样折腾自己,我……”
“任队长!”一个护士匆匆跑了过来,“宫博士醒了。”
第188章
任燚慌张地冲进了病房,只见宫应弦赤着上身坐在床上,医生在给他检查身体。
而盛伯站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宫应弦是非常排斥身体接触的,尤其是不穿衣服的情况下,哪怕是医护人员的碰触,他都会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可是现在,他只是沉默、甚至是呆滞地坐在那里,任人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