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这么久,他要好担心呀。
两人都一时语塞,沉默笼罩的房间里只有点滴声富有规律地起伏,就像小时候某首对仗工整的情诗。
“宝贝,醒了啊”,宋铭铮笑了一下,温柔大概是此刻贺听昭眼中关于他的代名词。宋铭铮按了铃,医生和护工鱼贯而入,氧气,心率监测,脑电图,种种繁复而令人沉闷的仪器,它们价格昂贵,但是家里应有尽有。年年更新换代,只是过去许多年,贺听昭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真的用到它们的这一天“快让医生再看看。”
“阿铮…”
贺听昭基本还处于意识不清的呢喃中,他的右手动了动,变了形的手掌一直虚虚的被宋铭铮握住。医生护工都自觉给他们留出一些空隙,宋铭铮取了毛巾,给贺听昭擦了擦脸,那是他浑身唯一有感知的地方,宋铭铮只能温柔再温柔“乖,好好休息…我,我在这”,话多说几句,宋铭铮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不成样子,可其实他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疲惫。
“很快就好了,小昭”,他俯下身,在贺听昭的耳边不住的呢喃,一声声保证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要不了多久…你等等我,我们有一辈子…”
一辈子?一辈子。
贺听昭微微眯眼,看起来很满足,这样的许诺他一贯只作情话听,但任何时候都受用。
阿铮,可是一辈子可以长,也可以短。
医生在他面前忙忙碌碌,速度快的只留下一些短暂的影子。那些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衫,戴着一模一样的白口罩,他们全就像无梦的夜晚一样无聊,贺听昭根本无法让自己的视线离开宋铭铮。
他倦的厉害,但是始终不愿意闭上眼睛。
人啊,就算在身边,也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宋铭铮跪在地上,虚虚揽着他半身。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贺听昭的瞳孔中慢慢放大,最后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痕。
“乖,没事就再睡会,再睡会”,宋铭铮温声安慰,但旁边的医生护工都仿佛是不存在的一样,动作几不可闻,使得他的声音在贺听昭耳畔依然无限放大,传进了最深层的脑海。
“阿铮,你”,话语轻飘飘的,落在面罩中喷出一圈白雾,贺听昭的胸膛在被褥之下,一跳一跳倒还显得清晰“你要…离开我吗?”
“不会”,宋铭铮仔细听了,垂头笑笑“我怎么会离开你?我永远都爱你。”
“你要去哪里?”贺听昭一字一句说的艰难,清俊的眉眼显露的温柔里藏着相伴多年的了解“你要走…阿铮,你为什么,这么忙?”
他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担心,幻觉般的预感,如果现在放开手,自己就会永远地失去眼前这个男人。
为什么。
但他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不是那个能去决定谁先放手的人。
“我哪里都不去”,宋铭铮跪在床边支着下巴看他,吻上那只瘫软废手的手背,被他养出来软软一层脂肪,完全不僵硬,吻上去但是很舒服“我只要你,所以你也要一直陪我。”
贺听昭没有再说话。
在宋铭铮修长的手指中,那虚软的指尖羸弱不堪,软软的弯下去,轻轻点在宋铭铮的手背上。
宋铭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掩的是经久不灭的深情。他们有太多的默契,太多的熟悉,他知道贺听昭的期望,就如同贺听昭也明白他的恐惧。
有些话到这里就可以了。
第16章
宋铭铮的眼尾有一点发红,贺听昭温柔的注视着他,似乎这也让他自己的眼睛变得酸疼,他们好像都不敢眨眼了。
过了半晌贺听昭咧开嘴笑了一下。
“哥…”
“我好疼…”
宋铭铮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他的小昭,坚强又温柔,从来不会服软,也从来不会示弱。
他一刻也不能忍,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了。
那个供体,越快越好,手术一定要快点做。
他素来是沉默的男人,却又从不安静的沉默。
窗外又响起噼里啪啦的躁动,连绵的阴天不绝,这一夜的雨又下的很大了。
城市的另一角,伯里斯还是听到了那个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开的声音,那个贺听昭心心念念的声音。
用几近颤抖的手指接通电话前,他叹了声抿干最后一口干红,郁金香形状的杯壁上仍残留着黏腻的猩红,如同一个生命香消玉损后未干的血迹。只是这人间有太多无奈,却不像是其他生灵一样自在如风。
他来自这瓶红葡萄酒的故乡,地球的另半张侧脸,某个枪支合法的国度,对于这位常年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的医生,那绝不是他第一次被枪口对准。
但是,那绝对是他第一次承受那样的目光,那是某种蓄势待发的猛禽,把愤怒,焦虑和急躁收束在尖锐的冰丘中,然而理智已经薄得如同快要消融的薄冰,血色的岩浆似乎可以在任何一刻于雪原下喷发,让他和与他有关的所有人都身处险境。然而,那又是最为真诚纯粹的目光,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其中的欲望,他只会为了贺听昭发疯。他的欲望是那么单纯,那么干净,因此无懈可击,没有分毫谈判的余地。
“怎么样了?”电话里的低沉男音显然嘶哑了很多,按照一个医生的第一反应是劝诫对方戒烟,这冲动被伯里斯生生克制下来。
“咳,请您把供体准备好,最好是送过来,比较方便。前期准备已经到位,在这儿静置一周左右就可以开始尝试,我们会人工对他进行调理,就像修正机器。”
“为什么要这么久?”一字一顿,宋铭铮压低了嗓音,他依然是冷静的,但显然是带着强烈的不耐烦。他活了这二十多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刀山火海里飘着,十年前仇家都杀到家门口了也没低过头,到了现在他已经忍无可忍,除了对贺听昭身体的担忧,还多了一种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感。他当然知道再急也急不来一时半会,但是只要想到爱人苍白虚弱的容颜,那些永远不稳定的呼吸,和近似阿兹海默症一般的记忆消退,宋铭铮就觉得喉头都发干,干久了涌上来的就是血,抽再多烟也压不住的烦躁感。
“您放心,就当做是在实验开始之前,给实验器材进行消毒和调试。”伯里斯见过的大人物太多了,他尽量用老道的口吻回应,但他知道自己藏不住尾音里的战兢“我保证贺少在这段时间之内不会有任何问题。”
对方干脆地挂断了电话,丝毫没有接着聊天的意思。伯里斯明白,他曾经的圆滑世故尽失效力,他没办法从宋铭铮那里争取时间和条件,因为那个男人想要的,是医生做出如同被刀刃刺痛后那么快速的反应。他端起沾着浅浅红印的玻璃空杯,仿佛看到了那具即将被掏空抹尽的尸体。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恐怕还会湿润一下碧蓝的双眼,可是现在,伯里斯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穆辰远。”
在不同的两个地方,不同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不过一个是怜悯的叹息,另一个则是不动声色的咬牙切齿。
穆辰远浑然不知眼前的地狱,正独自一人待在不属于他的屋内,坐在轮椅上轻轻哼歌。房间里有电脑,他随身带着数位板,但工作效率却不怎么样。这一夜过去,他几乎没画什么东西出来,手指点着轮椅扶手打节拍,他不成调的即兴曲是这间房子里唯一的人烟气。但穆辰远并不那么在意,想象中宋铭铮向他走来的画面如阳光一样充盈了他的心房,如果他绵软的双腿有幸还剩一丝力气,穆辰远甚至还会像小学生一样晃动它们。
恋爱真好,恋爱真是快乐的事。
也许确实如此,就像台风的中心反而是最安宁的地点,猎物在自己被撕咬成碎片前也可能会用含情脉脉的双眼注视猎食者。
—道深黑的影子覆过了穆辰远的身形,缩在轮椅上的他看起来是那么渺小,看起来就要在这道影子里溶解。
“哥,你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呀?”穆辰远一惊,转动轮椅调过头去,在那瞬间,双眼顿时充满一汪春水清泉,他咧开唇角笑起来,小虎牙闪闪亮亮“有买早餐吗?门口有一家味道不错,没买我们一起下楼吃呗。”
这一声哥简直是直接冲到了宋铭铮的天灵盖,让他立马回忆起贺听昭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他在不知不觉间给了眼前这个小废物太多特权,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甚至没能好好陪在他爱的人身边。
就像是此时此刻,他明明答应了贺听昭,却仍然要在他打安定沉睡的时候出来带穆辰远去医生那里检查。他必须掐着时间计算,好在贺听昭醒来之前回去,“今天不能吃,出去”,宋铭铮低沉的声线几乎让房间更加寒冷了,但穆辰远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会错人意,遂用力地点了点头。
“哎没事,我自己推就行,腿是废了,又不是没有长手。”他像以往那样开着玩笑,轻轻推开了宋铭铮意欲去碰轮椅的手,又悄低下头,暗自用额发遮住满脸因摸到宋铭铮手指而露出的窃喜笑容。
宋铭铮面无表情,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止不住地犯恶心。他也懒得和穆辰远争,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顺便洗了手。
其实他一向都有洁癖。
穆辰远自小一路独个摸打滚爬地生存下来,从来也不迟钝,就算陷入了名为宋铭铮的恋慕旋涡,都到了这个份上,他不至于仍看不出对方的异常。在这一天的清晨,穆辰远感到了清晨的凉,他敲了敲宋铭铮卧室的门,声音甜甜地嘱咐“哥,多穿点衣服,昨晚上下雨了,外面好冷哦。”
其实他并不想出去,不管是去哪,阴天他的关节都好疼,尤其是小时候拖在地上爬行的这两条废腿。
但是宋铭铮让他去哪他就去,无论如何,自己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未来还长。他始终能够宽慰自己,顿时又牵起笑意,毕竟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
“哥,我们去哪啊”
“医院。”宋铭铮转过头看向他,瑞凤眼上挑的极为好看,眼眸深沉如海,像是深渊。
“这么早就要去复建啊?”穆辰远嘟着小嘴,委屈巴巴“哥,我好困好困…”
粗暴的电梯铃声打断了穆辰远微笑的前奏,宋铭铮和他并排在电梯里,两个人一站一坐,一同直直下坠。
“没事”,宋铭铮轻笑一声,不大的空间内响起了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微微的笑意“以后有的是时间睡。”
还没到地方,穆辰远就沿着路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依然是上次去过的医院,他在心里暗自叹气,这里可太贵了,宋铭铮真是不会过日子。
这一次,他乖巧的跟着宋铭铮,直升了顶楼。
伯里斯正紧闭嘴唇十指交叉地等待着,几个站在他身侧的助手和护工也像假人一样安静,他幽深的蓝眼睛像深海,像黑洞一样盯着穆辰远。空气里弥湿着消毒水的味道,把人类的气息悉数掩盖,纯白的医院走廊没有任何装饰,比停尸间还要干净。
催促着亡者交出灵魂的死神,在穆辰远看不见的地方高举镰刀,正准备着收割他的命运。
“三爷,您来了。”
“听着。”
宋铭铮看都没看伯里斯一眼,而是按住穆辰远脆弱的双肩,只因为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的肢体接触,不,最后一次看见这副面孔。
这副天真的,无知的,不自量力的可悲面孔。
“听着,穆辰远”,宋铭铮看着他还挂着笑意的脸,似乎是在期待他说什么动人的情话,又或者是对面前的一切还没反应过来,所有事物无知无觉“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有任何需要可以告诉他们,我只有一个要求”,他挑了挑眉,加重语气“给我,好、好、待着。”
“知道啦,我能跑哪去啊,又不退钱”,穆辰远吐吐舌头,很喜欢现在这么近距离的亲密“不过他们刚刚叫你什么?我没听清。”
言罢似乎又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穆辰远轻轻握住宋铭铮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腕,那里有一串上好的佛珠。
“哥,你会每天来陪我吗?”他在期待一个答案。
“当然”,宋铭铮意味深长,露出了穆辰远难得看到的笑容,是十分真实的笑了起来,容颜堪比日月星辰“我每天,都会来。”
第17章
从贺听昭受伤之后,宋铭铮其实无时无刻都在觉得,老天仿佛在和他作对。
他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切角度与标准都发生了彻底的逆转。原本他觉得自己该是懒惰的本性,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中,父母也从未夸奖过他有格外的经商天分或者好勇斗狠的热情。
他很聪明,但不合群,更懒得争。宋家一脉相承的还有流传的美貌,这副皮囊倒是从小就出众,但肉身不是钢筋铁骨,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很多事家族内部争来斗去,宋铭铮打小就觉得没意思,自己的一生,干脆就让老天随机扔骰子好了。
于是他就真的被玩弄到了现在。
过去只觉得爱情是自己唯一主动去选择的东西,现在也要被摔打的七零八落。
他守护的模样分外狼狈。
这种无力感让宋铭铮倍感烦躁,同时他的烦躁和失去贺听昭的恐惧混在一起,成为了一种强烈浓厚的不安,日夜侵袭,甚至导致他的作息比过去更加混乱。
就连贺听昭在他的照顾之下,多年来也从没用过安眠药,宋铭铮自己却先开始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