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缺憾的脸上依旧容颜绚烂,精致的仿佛没有缝隙。宋铭铮略一垂眼,只投下一小片阴影在眼底,仔细看是隐约的虚青。
他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刚做好手头的工作,关掉电脑。准备联系伯里斯询问穆辰远的情况,接下来他还要按照营养师的建议给穆辰远做了饭送去,亲眼看他吃光再回来,照料贺听昭的身体。
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可能是坏事做多了,宋铭铮心想,是老天给的报应。
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去他妈的老天。
手机放在桌上震个不停,宋铭铮伸出俩指头捏过来,能打进这个号码的原本只有贺听昭,现在又多了一个他讨厌的小杂碎,因此震动起来就觉得格外吵。
“说”,宋铭铮在家不抽烟,但现在嗓子痒的难受“你一上午给我打了三个电话,穆辰远,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事。”
“哥,我是不是生病了呀”,电话那头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显得错愕又委屈“不是在医院复健吗,为什么还要抽血化验什么的,今天打了一个不知道什么针,可疼死我了。”
“有病就治”,宋铭铮轻哼了一声,他对穆辰远的态度向来不冷不淡,但伺候的是真的挺到位,也不显得多冷漠了“医生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听话”,电话那头声音听着八分都在撒娇,宋铭铮见怪不怪,他微微阖眼,好困和穆辰远说话都累“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哥,可是这里好闷嘛,你每天也就待一下”,穆辰远一手捧着手机另一只手正在输液,他并不了解的液体缓缓滴入到他的体内。虽然人始终有本能的反应去感受到这并不是什么常规的复健活动,但莫说对宋铭铮的信任,都谈不到这一点,只是任谁也都不会想的太深太阴暗,也过于奇幻了“我这几天闲得无聊,下个月的画都画完了,能不能回趟家过几天再来啊?或者你有空咱俩出去玩玩呗?”
“做梦”,宋铭铮没什么起伏,薄唇启合,只吐出两个字来。穆辰远等了半天没等到后续,颇感委屈,只得小声抱怨“怎么这么凶嘛…我有好好锻炼啊。”
今天是他住进医院的第八天。
青年看起来很瘦弱,但精气神十足,像一只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的小狗,即使刚刚和喜欢的人发生了小小的摩擦,两个耳朵垂了下来,也是满脸可爱的模样。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只不过是刚刚度过了他生命中最普通的一周,和往常没有太多的区别。
穆辰远哼了一声,主动挂断了电话。他一只手在输液,没办法一起用力,只得单手拽住护理床的栏杆给自己翻身。他的双腿没有肌肉也没有肌张力,转过上半身,再去拽下半身倒是方便的很。只要伸手一拉虚软的大腿,那两只变形水肿的脚掌就跟着小腿一起被拽到了另一个面。
穆辰远对它们一向不怎么上心,反正也是没什么用了,平时还是自己抽个枕头垫着,现在一只手不方便也懒得再弄。穆辰远侧身靠着舒服了一些,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古灵精怪,其实他也没那么无聊,更没有生气,只是挺想找个由头和宋铭铮多待一会儿。他也不是傻子,垂眼看了看歪扭在床尾的两只变形双脚,脚背发黑发红,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痕迹,内八程度已经远远不像一个正常人的身体,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小时候只觉得能活就行,现在有了爱情,自然是有些自卑的。
可他不是不懂事,他们认识的时间短,宋铭铮长的这么好看,以前肯定也是被哄习惯了,他自己脾气好,主动些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过日子原本就不是事事如意的事。
但他偶尔也希望被哄哄。不过现在,穆辰远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屏幕,立刻就又后悔了。
他对人类的情绪感知敏锐,知道宋铭铮必然是有其他事影响了心情,他的语气比平时都听起来更差了些。穆辰远想想自己没犯什么错,打算等宋铭铮晚上来送饭的时候再说几句好听的哄一哄,台阶总是好下的。
宋铭铮的确心情不好。
第八天,他刚刚收到伯里斯发来的检测报告。
还是不合格,距离给贺听昭完美适配的移植各项指标虽然都有所增长,但依然还差了不少。有所增长对宋铭铮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安慰消息,今天唯一发来让他有所开心的是贺听昭的身体检查,经过几天精心的修养治疗,他的身体恢复速度还不算慢,淋雨后发了烧,现在已经完全退了,没再反复。
核磁共振,CT扫描等诸多检查,因为已经开始用药,贺听昭身体的衰败程度明显有所减慢,护理成果初见端倪。这些事还是要归功于过去精心的照料,身体多少有些底子,才能抵挡住这些病痛忽如其来的侵袭。
宋铭铮已经在焦灼中被迫度过了一周,待在贺听昭身边,他已经没有了起初时那么焦躁,毕竟人只要不是真到了那个关头,都不会有被命运紧压的紧迫感。但他仍然烦闷不已,哪怕什么都不谈,仅仅是和贺听昭之外的人相处,就已经让他足够痛苦。
但他又必须给穆辰远足够的耐心,即使要强行手术,也要把风险降低到最小。
他们彼此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拖延。
宋铭铮捏了捏眉心,拿起手机噼里啪啦的打下一行字“明天带你出去玩。”
发送之后几乎是秒回,穆辰远给他发来一个表情包,接了一句“哥哥最疼我啦!你什么时候下班呀,我给你打电话。”
宋铭铮刚想说有事现在就打过来说,但耳朵比手指更快的捕捉到了声音,他迅速点掉屏幕站起身来。
几乎是同时,护工推开了门。
“阿铮”
贺听昭躺了整整十天,这是他第一次可以主动下床。轮椅的靠背被放的很低,让他几乎是半卧着被推了出来,毛毯从腋下改到了脚尖,把大半个身子都裹得严严实实。他身体虚弱不堪,但看起来却圆润了一点,吃的药物里含有大量激素,让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浮肿。
“怎么起来了?”宋铭铮一脚踹开椅子,直接跨了过去,在轮椅边单膝跪下。贺听昭的双手被摆在身侧,安静的放在一旁,那拳拳瘫掌隐隐有滑落到轮椅缝隙中的趋势,宋铭铮小心握住,就连内扣的手指都是绵软的,放在他自己的掌中自然的开始揉按,但是又自觉的放轻了动作,贺听昭现在浑身浮肿,按照以往的力道,难免会觉得疼“难不难受?”
“好多啦”,贺听昭半卧的姿态不太方便看到他,努力的动了动脖颈,想歪过去看宋铭铮。护工连忙把手掌放在他的颈下托住他的脖子,以免他忽然失去支撑头颅下垂。宋铭铮知道他的心思,自己往前动了一点,于是二人的距离就更加近了。
“感觉好久都没起来了”,他笑了一下,不怎么动人,倒是温柔的很,今天难得状态不错,只起床时吸了氧,现在没戴鼻氧,也不觉得太难受“阿铮,这几天你辛苦啦,你看看,憔悴好多哦。”
“不会”,宋铭铮说起话来,不自觉的声音就降了几个度,好像比起虚弱的爱人,也没大到哪里去“你让我省点心就行。”
“我哪里有不省心”,贺听昭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好像躺了这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再发生一样“快起来,你陪陪我。”
他有些小小的抱怨“我本来就离不开你啊,阿铮太忙了,这两天陪陪我吧。我还想去看花儿,你陪我去,总是能把我带回来的。”
他总是轻而易举,就一发击中宋铭铮的软肋。
“不行”,那双瑞凤眼阖了一下,好像要敛起情绪是万千困难的事,这两个轻轻拒绝的字,都说的艰难万分。
“小昭听话,你在家休息。”
第18章
比起失望,贺听昭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表情更可以称之为,错愕。
他太了解宋铭铮,他们相处的模式如此,贺听昭时常会提出一些看起来显得太过娇纵的要求,无论宋铭铮答不答应,只是希望能让他看起来不要这么死气沉沉,没有朝气。
他的阿铮才二十几岁,也该是快乐的。
但他其实很少会被拒绝。贺听昭可以从他的语气里准确的判断出宋铭铮是什么样的情绪,真的拒绝还是在等他撒撒娇。更何况他其实很有度量,知道线在哪里,不会提出让宋铭铮难以平衡的请求。
其实完全可以不出去,哪怕是真的很希望爱人在身边。
他很懂事,但这样小小的请求被直接拒绝,贺听昭很难控制不去伤心。
毕竟是被宠惯了的人。
“那你…明天是要出门啊…行,你去就是了”,贺听昭愣了几秒钟,宋铭铮就这样跪在他身边,安静的等他回过神来,没有抢先去说一句话。
他们的双瞳彼此交错,在漫长岁月里的每一个时间,都如此刻一般投射进对方眼底,再变成一眼万年的温柔琥珀。
“早一点回家吧”,贺听昭耸耸肩,通过肩膀才能带动整条手臂,最后连接到毫无作用的手掌。唯一伸直却也是无法弯曲的僵硬食指被带着在他手心中蹭了蹭,权作是仅有的撩拨“明明才说过哪里都不去…我还言犹在耳呢”,宋铭铮只安静的靠在他身侧,听着这些艰难细碎的话语,一句也没有去做争辩。
他感觉愧疚的时候,总是这样比往常更沉默。
“好啦,没事”,贺听昭摇摇头,很快就把情绪收起来,没办法做太多动作,只好冲着宋铭铮笑去试图让他消除负面情绪“你有事忙就去,反正家里也有人在,别担心我。”
“对不起”宋铭铮轻声道歉,对他而言,唯一的错误就是陪在贺听昭身边的时间太少,其他都不算问题。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天平存在,所有的一切都只有贺听昭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人“等你好一点,我们去塞里雅兰瀑布。”
去看一看那里的彩虹。
“那今天陪我晒晒太阳吧”,贺听昭笑了笑没有正面答应。未来说的太多,也分不清哪一句是真的能够实现了。可人能拥有的,也总是只有现在“阿铮,半天,半天总可以?”
“好,再穿件衣服,别感冒了”宋铭铮直接起身,再让他说什么拒绝不行之类的话,他恨不能捅自己一刀“附近转转吧。”
他的转转也就是去到露台坐一会,算是两个人之间约定俗称的话。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宋铭铮刚到S城时住的地方,后来在外面带着贺听昭漂了快两年,回来以后贺听昭已经受了伤,半步也离不开人,他们也没有再搬家。于是真要去说的话,他对这里的回忆已经变得全部和身边的这个人有关。
露台很大,楼下就是花园。宋铭铮没让人去刻意修剪,因此它们肆意生长,藤本植物爬的四处都是,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又壮观的网,从上往下俯视,看起来浪漫且疯狂,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在它们的保护之下,是一整个花园的卡萨布兰卡,时间长了,这种百合也和藤本植物纠缠在了一起,经脉相连,变成了一种颇为独特的奇特景象。
宋铭铮把贺听昭的轮椅推过来,露台上放了躺椅,把手臂插在他的脑后,好把人一点点慢慢挪到肩上让他靠着。似乎上次发过病以后,贺听昭整个人都虚弱了很多,靠在宋铭铮的怀里,全身瘫软的没有一点支撑力。把他的头部在肩上调整好位置,不至于在转移过程中后仰,不能移动的左手拿到腹部放好,再打腿弯处慢慢把他横抱起来,转移到另一侧的躺椅上。
宋铭铮只敢慢慢直起身子,生怕猛然起身带给贺听昭的体位变换让他头晕。
宽松的睡衣下,裹了包脚棉鞋的细腿微微打晃,下坠的弧度分外明显。宋铭铮抱得很稳也很小心,他总不至于抱不起贺听昭来,只是更希望爱人能在这短暂的两分钟里也是舒服的。
哪怕他动作再轻,这一高一低的抬放,贺听昭多少还是有点头晕。宋铭铮帮他盖好毛毯,支着躺椅扶手默不作声的盯着看他。等贺听昭能够睁开眼睛,才敢回房让管家送点零食之类的上来。
贺听昭能吃的东西不多,两个人前几年还经常有这样的时刻,宋铭铮兴致上来会亲自去调两杯汽水,自己捧一个,另一手就插了吸管喂给他喝。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慢慢的见不得风,宋铭铮大多更愿意让他在床上躺着,哪怕他其实更愿意看一看外面的星空还有云朵。
“太凉了”,宋铭铮长腿一伸,翻身坐在了露台边,紧挨着贺听昭,尝了一口饮料皱眉“我让他们换一种。”
“热死啦”,贺听昭冲着宋铭铮眨了眨眼。许是心情好了些,笑得格外灿烂。他骨相生的就温柔,宋铭铮爱极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只觉得那就只诠释了“眉眼动人”四个字,胜过了世间万千出类拔萃的皮相“听你的穿了这么多衣服,你总也得让我吃点舒服的。”
“不成,非要喝我先喝了再用嘴喂给你”,宋铭铮修长的手指点着露台,转过身来和贺听昭说话。但并没有真的再去换饮料的意思,他纵着贺听昭的时候,又总是纵容的嚣张,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哪怕是医生的“你不嫌恶心也行。”
“阿铮天天帮我换纸尿裤都没嫌我恶心呢”,贺听昭闻言挑了挑眉,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什么话都能说。宋铭铮生性就是寡言的性格,只有这样独处时,才能露出一点恋爱的样子。
这样子能见的时候不多,只是始终都没有被消磨。
“再说了,我们阿铮这么好看”,贺听昭颤巍巍的抬起右臂,垂到一旁小桌上。他的手指紧紧夹紧合拢呈握拳状,往掌心内扣着,唯有往下硬按,使插在水果上的叉子能这样被他“砸”进手指的缝隙里,再靠着挛缩的肌肉被动夹起来“用嘴巴喂我还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