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他这边如何长了见识和疑惑,那边蒋小福一闹,吸引了周围不少人围观。
佛荪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地往蒋小福面前一站,一手作势拦着蒋小福,一手对董老爷做了个安抚的姿势:“哎,老董啊,这可是你的不对!”
董老爷刚才是兴致颇佳,没想到即刻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人,这时也有点黑脸:“怎么是我不对?”
佛荪一乐:“我都看见啦,蒋老板可不是寻常人,哪儿能让你这么……哎哟……这可是你不体面!”
董老爷怔住,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敬皮杯还是什么事:“这……我……”
“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佛荪看了眼蒋小福,又看向董老爷,语气自然地说道:“你啊,就别纠缠人家了,一把年纪,赶紧讨个媳妇才是正经事!以后蒋老板,还是由我来捧吧!”
此话一出,董老爷和蒋小福都震惊地瞪着他:“什么?”
佛荪爽朗地笑着:“哈!这主意怎么样?我看行!反正蒋老板也不怎么待见你!”
说完,他也不待二人反应,拽着蒋小福就要离席:“酒也喝足啦!蒋老板同我另找地方叙叙旧,老董你自个儿回去啊!”
蒋小福惊怒交加,然而转瞬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又见董老爷虽然脸都黑了,仍然敢怒不敢言,显然也是没法子。
他茫茫然地被佛荪带出了松鹤楼,心里盘算了一下,佛荪这人摸不透路数,虽然蛮横霸道,但听说是常年关在宫里的,总不能怎样朝夕折磨自己,况且这人究竟如何,还不清楚,尚可一搏。总比回董阿狗手里强。
于是,他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佛荪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驶,停在一处小宅院门前。站在门前一看,蒋小福认了出来,这就是当初他被药倒后,醒来时见到的地方。
佛荪拍拍门,院门很快打开,一个老仆迎了出来。
佛荪笑嘻嘻地说道:“请吧,蒋老板。”
蒋小福斜觑他一眼,见他笑得亦正亦邪,心里有点打鼓,然而到了这里,也没有退路了。上前一步,他率先走进院子。
佛荪背着双手,跟随其后,没走几步,忍不住有点摇头晃耳的意思。他其实也没打算这么把蒋小福抢回来,抢回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他就是抢了,而且心里还有点高兴。
不久后,周麻子站在董老爷府前,十分迷茫。
他背着一筐杂物,怀抱一卷衣物,手肘还挎着一只包袱,包袱口系不严实,支棱出半只烟枪。这样站了片刻,他扭着眉毛,往春景堂走。
自从蒋小福几乎住在董老爷府里,他也就时常来一趟,董老爷不愿意他常留,蒋小福自顾不暇,他也没办法,只好时常来送点东西,看看蒋小福。谁知道今日一来,就被人大包小包塞了包袱,让他带着滚蛋。他来不及问清楚,就被推出了大门,只知道蒋小福被佛荪抢走了。
春风和煦,他走出一脑门子大汗,一面走,一面还是迷茫——小老板怎么就被佛荪抢走了呢?怎么抢的?为什么抢?抢去干啥?
自从他周麻子跟着蒋小福以来,日子一直是向上走的,蒋老板声望日增,他在外面也很有气焰,连寻常那些没什么名气的戏子见了他,都带着几分讨好。日子太顺了,他的生活里只需要照顾好蒋小福,让他忙碌心烦的,也不过是蒋小福闹脾气之类的琐事。可是这几个月,他总觉得,日子要不受控制了。
他满面愁绪地回了春景堂,放下东西,往椅子里一坐,忍不住臊眉耷眼,感觉自己像个丢了孩子的老汉。
这可怎么办呢?
周麻子坐不住,最后站起来往后院跑。跑到一半,拐了个弯儿,他疾行出春景堂,决定还是去找王小卿。王小卿和那个佛大人听说是有些交情的,或许能帮得上忙。然而等他匆匆忙忙到了王小卿的堂子里,又碰上小卿正在宴客。小卿现在火了,来往的人有不少权贵,周麻子不敢进去,在外面焦急地徘徊半晌,也找不着机会见王小卿,只好又垂头丧气地走了。
结果他刚回春景堂,就等到了蒋小福。
蒋小福几乎是冲进门的,一进门就顺势栽倒在床上,同时颤着声音道:“老周!快给我烧个烟!难受死我啦!”
周麻子又惊又喜,知道他是烟瘾上来了,来不及问,赶紧折腾着给他烧烟,一面忙碌着,一面唉声叹气地感叹:“哎哟我的祖宗!可算是回家了!没急死我哟!哎!”
蒋小福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话。
他是一路跑回来的,现在只剩喘气儿的力气了。
第43章
吃足了烟泡,蒋小福长长呼出一口气,对周麻子道:“我把他打了。”
周麻子惊道:“啊?”
“不是董阿狗,是那个凶神恶煞的佛大人。”蒋小福以为周麻子还不清楚情况,苦着脸讲述:“他这个人,大概是有点病,莫名其妙地说要捧我,也不顾及董阿狗,就让我跟他走。我当时也是破釜沉舟,没有办法,跟他到了个小院儿——破破烂烂的,大概是个不常用的老宅——进去之后,他就开始污言秽语!”说到这里,蒋小福疑惑地蹙了眉:“倒是不动手,就是嘴里不干净,问来问去,像个雏儿似的!我当时又怕,又气,干脆趁他没防备,用花瓶砸了他的头,我就跑回来了!”
周麻子张大嘴:“啊!”
蒋小福点头:“是啊!这人哪儿是好得罪的呢?我也是吓坏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是同样的无措和惶恐:“哎!”
蒋小福经历一天兵荒马乱的生活,此刻想不出办法,就不想了,准备睡觉。
难得回了春景堂,他盖一床被子,手中还抱着一床,只觉得自己屋里的气息渐渐渗入心脾,让他感到又熟悉,又遥远。在这样的心情里,他很快入睡。
这一觉睡得深沉,翌日的阳光轻撒在屋里时,蒋小福才将将睡醒。
睁开眼,他就看见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佛荪端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正在看着他!不仅坐得端正,背脊挺直,而且两腿之上还横着一把大刀,头上裹着一圈纱布,是个有点愣的煞神模样。
蒋小福目光一扫,看见了另一边坐着的周麻子,垂丧着老脸,揣着双手,是个里外如一的怂包模样。
这两位相对而坐,十分安静,看上去是在等他睡醒。
蒋小福眨了眨眼,感觉自己仿佛是砧板上躺着的大白鱼:“佛……佛大人……那什么,早啊?”
佛荪冷哼一声:“还不起来?要小爷我伺候你穿衣?”
蒋小福立刻抓紧被子:“不必!不必!您到外面儿等我一会儿?”
佛荪见了他这副受惊吓的小模样,刻意冷了脸,站起身往外走,并且恐吓道:“动作快点儿!”
蒋小福心慌神乱地穿衣洗漱,佛荪在外面儿,面对高高低低摆放如山的花盆,饶有趣味地欣赏起来。这些花草品类众多,萌绿的萌绿,枯黄的枯黄,偶有几株长得好的,还结了几只嫩红的花苞。将一盆枯死的腊梅从椅子上挪下地,佛荪一屁股坐下,并不着急。
尽管蒋小福磨磨蹭蹭,一炷香后,他还是穿戴好,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佛荪面前。
佛荪手拿一只认不出品种的枯枝,朝蒋小福右手袖子上轻轻一打:“蒋老板,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吗?”
蒋小福勉强露了个笑:“这我哪儿知道啊。”
“别装傻。”佛荪换了个方向,这回打上了左手手臂:“我呀,是来兴师问罪的!你看我做什么?我不该问你的罪吗?昨儿我好心把你从董阿狗手里救出来,也没怎么着你啊,你怎么就突然打人呢?”
蒋小福原本就心虚,听他这么一说,好像还是专程为了解救自己似的。
这话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顺着认个错了。
想通这一关节,蒋小福笑得真切了些:“佛大人,昨儿的事情,的确是我不对,我一个唱戏的,没见过世面,当时是吓坏了,才打了您跑掉的,我给您鞠躬,赔礼道歉,您别跟我计较……”
说着,他当真弯了腰,就要鞠躬。
道歉的话没说完,佛荪趁他弯腰,伸手拽住他的手臂一扯,就将他扯进了自己怀里:“哎哟我说蒋老板,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没意思!”
蒋小福见他如此不规矩,还嫌弃自己没意思,就也生了气,在心里直翻白眼,并且立刻就要忍不住回嘴。然而抬头一看,他与佛荪近距离地对视了。佛荪还是那副颐气指使的凶神样,但眼神分明是在笑。
蒋小福的怒意在脑子里一转,暂时止住了。
“那要说什么才有意思呢?”
“你就说说,昨儿为什么打我?”
“这个……”蒋小福没想到他是问这个,可是既然这么问,或许真的没有恶意?仔细一想,他也的确是没有伤害过自己。这样想着,蒋小福柔和了语气:“我的确是吓着了。要不,我给您唱一段儿赔罪?”
“不必,我既然要捧你,往后有的是时候唱!”
蒋小福讶然:“真要捧我呀?”
“怎么?小爷我还不能捧你了?”
蒋小福被他抱着,不敢挣扎:“没这么说呀!”
“哈!”佛荪一乐,看出来蒋小福对自己有些小心翼翼,然而蒋小福越别扭,他越高兴,同时越发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捧这么个小戏子,果然是怪有意思的。
另一面,蒋小福也想开了,佛荪能捧自己也算好事,虽然吓人,但只要他不像董老爷那样下流,也就罢了。
二人各怀心思,达成共识。
佛荪在春景堂和蒋小福东拉西扯了半天,愉快地离开了。
蒋小福一直提心吊胆地应酬他,就怕他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哪怕不动刀子,动手也够让人害怕的。这会儿佛荪终于离开,蒋小福仿佛唱完出大戏,从头到脚就累得慌。
想到今后要和佛荪打交道,他依旧是有些心虚。
无论怎样,从这以后,佛荪还真就捧上了蒋小福。几场宴席之后,京城里的浪子班头、梨园老斗,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梨园行至今年以来,仿佛每隔几个月就要过一次年——蒋老板落到董阿狗手上,已经算是奇闻,佛荪佛大人当众抢人,后来还捧上了蒋老板,这不是比过年还热闹的消息吗!
佛大人和董老爷可不一样,人家是个英俊干净的少爷,没有床笫间的下流名声,最重要的是,官比民大。
当然了,热闹之余,人们也要佩服一下蒋老板有手段,经历这么多事儿,人家涅槃重生,又成了梨园行的红人!
红人蒋老板不情愿地抱怨道:“请他?凭什么啊?”
佛荪背着手在他面前,忍不住来回踱步:“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董阿狗这人虽然不做人,但是会做生意啊!你以为官儿是当出来的?不是!那都是用银子砸出来的!”
佛荪虽然敢当众抢人,可那是摸准了董阿狗不会因为此事与自己决裂,可既然这件事上自己得了便宜,就得主动搭个梯子,好让对方下台,故而专程给董老爷下了帖子,要携蒋小福请他吃酒。
董老爷会做人,和和气气地应下了。
蒋小福和佛荪相处几日,见他的确对自己没有什么下流心思,也就不那么怕他,这时听闻他要宴请董老爷,还要自己作陪,那真是抗拒极了:“你换个人砸不行嘛!”
佛荪脚步一挫,也皱了眉:“什么话!别啰嗦了!今儿这桌酒,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蒋小福大怒:“我偏不去!”
两人吵到这里,佛荪失去了耐心,他双眼一眯,怒极反笑:“不去?今儿你要是不去,你看看全京城,谁还敢捧你蒋老板的戏饭?”
蒋小福气得双眼发亮,瞪着佛荪,说不出话。
佛荪的威胁很在理,另一面,这句话也提醒了蒋小福,他现在可算是欠着佛荪大人情,梨园行若不是看在佛荪的面子,早就落井下石,没有他蒋小福的位置了。说起来,他简直不知道佛荪捧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佛荪见他不说话,自觉威胁得很到位,得意洋洋地一笑:“利落点儿收拾!别让小爷等着!”
见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蒋小福白着脸一扭头,转身回屋穿衣打扮,嘴上还不肯认输:“讨好一个董阿狗,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去就去!”
两个人大吵一架后,鸣金收兵,气哼哼地上了马车,前去赴宴。
董老爷几日不见蒋小福,如今见了,只是憨笑:“蒋老板,好啊?”
蒋小福恶心他,又顾及佛荪,只好冷着脸一点头,当做回应。
董老爷浑不在意。
也不知是厚颜无耻还是胸襟广阔,他就有这样的本事,无论是殷勤无果,还是下药失败,又或是蒋小福被人抢走,他都可以若无其事,只权衡利弊,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从这个角度讲,他在生意场上的成功,倒是合乎情理的。
佛荪作为实际上得了好处的人,这时就放下嚣张气焰,亲自给董老爷敬了酒:“老哥哥,上回是我不对,强人所难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董老爷只是笑:“不妨事,不妨事,只要老兄你多惦记着咱们那笔生意,一切都好说!”
“那笔生意,还真有眉目!”佛荪压低了声音:“我找来一批上好的货,已经寻了个机会,透出去了。昨儿就有人问起来了!”
董老爷这会就笑得开心了:“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