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不能急,先饿他们一饿,等货备好了——”佛荪做了个手势:“再卖一笔大的!到时候,不怕军机处的老家伙们,不与我们绑在一处。”
至此,两人借着生意经,化干戈为玉帛,重修旧好。
第44章
蒋小福并不关心佛荪和董老爷有什么勾连,然而佛荪在外面,不肯露出轻浮的样子,一腔自得之情无处宣泄,只好对着蒋小福倾吐。
这日,喝了几口茶,他忍不住一翘腿一咧嘴,偷偷告诉蒋小福自己的打算——原来他在宫里做侍卫,得了皇帝赏识,就打算谋个官职,到朝廷上做官。像他这样家境殷实的旗人家族,本来也有不少仕途上的亲戚,只要他争气,这事儿是有极大概率能成的。同时,为了打点官场,他也和董老爷合作,预备与官场里的人私下做些生意,与仕途互为照应,往后办事就能便利许多。
这一套说来话长,他便只是长话短说,故而蒋小福听罢,云里雾里,几乎就是没听明白。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怎么非要做官呢?”
佛荪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宫里的侍卫,品阶再高,高得过军机大臣吗?朝珠貂褂,是人人都能佩戴的吗?”
然而以蒋小福的看法,做大官的人应当沉稳诡谲,而佛荪这人,气焰过胜,锋芒毕露,就应当做个武人嘛。
他摇了摇头:“我看你不像做官的料子。”
佛荪一听,当即瞪了眼:“什么?”
“怎么?”蒋小福不屑道:“你看看做大官的人,个个都是威严持重,谁像你一天舞刀弄剑,瞪眼呲牙的?”
“好啊!寒碜我?”佛荪本就看重仕途,并且引以为傲,谁知道自己的一通打算讲出来,居然受到了嘲讽。他一伸胳膊,勾住蒋小福的脖颈肩膀:“你听没听过雍正皇帝看《绣襦记》的旧事?”
蒋小福莫名其妙:“没有。”
既然他没听过,佛荪就讲给他听。
原来有一次,雍正皇帝看杂剧《绣襦记》中《打子》一折,这出戏讲的是唐朝常州刺史因为儿子迷恋□□并沦落街头,气得痛打儿子的故事,雍正帝听得满意,赏赐唱戏的伶人,然而就在这时候,此伶人随口说了句“不知现今常州刺史是谁”,雍正皇帝勃然大怒,斥责其“优伶贱辈,怎敢问起官员?”
佛荪阴恻恻一笑:“然后,雍正皇帝就命人把那伶人杖毙了。蒋老板,这个故事可好听?”
蒋小福骤然受此羞辱,气得曲起手肘往后一顶,可惜佛荪早有预料,同时放开手往后一跳,毫发无伤。
蒋小福更气了,破口大骂:“你这人莫不是有病!你有本事杖毙我啊?你打得过我吗?手下败将!”
佛荪见他还敢发疯,哪壶不开提哪壶,脸色一变,彻底黑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蒋小福本来只是胡闹,见他似乎是真生气了,对他那点惧意又占了上风,加上心里也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说话不好听,于是缓和了脸色:“不说了。”
佛荪板着脸,继续刺他几句,见他先是愧疚,随后又被自己说得生气,却是极力忍耐,果真是不再回嘴,于是将手往身后一背:“不说算了,告辞。”
他离开蒋小福的屋子往下楼,一面走,一面勾了嘴角,还是觉得蒋小福有意思。
蒋小福眼看着佛荪招惹自己一番,悠哉离去,明白自己这是又被他消遣了。
消遣就消遣,不算什么巨大的代价。只是,蒋小福默然垂下眼睛,轻轻叹气,觉在佛荪面前待一个时辰,就能用光他一整日的精神。
他缓缓从外间的柜子里取出烟具,回到自己屋里,也没让周麻子伺候,自己点了烟灯,娴熟地烧起烟泡来。
烧好烟泡,蒋小福侧卧在床上,正准备借用鸦片烟让自己放松放松,就听外面儿传来周麻子的声音:“小卿和花老板来了。”
蒋小福也不起身,只对外说了一句:“不能叫小卿了,要叫王老板啦。”
小卿和花天禄掀帘而入,小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蒋小福面前:“师兄!”
虽然蒋小福刚纠正了周麻子,他还是张口就是“师兄”,蒋小福听了也懒得再说:“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
当日蒋小福被佛荪抢走,周麻子曾去找过王小卿,可是不巧没见着面,后来王小卿知道时,蒋小福已经回来了。虽说看上去没误事儿,他心里还是觉得愧对师兄,这些日子就总是上门来嘘寒问暖,以示他做师弟的情谊。
花天禄等他拉着蒋小福的手说了半天闲话,才笑着开口,回答了蒋小福之前的问题:“我们恰巧在班里商议排戏,就一块儿过来了。”
蒋小福随口问:“什么戏?”
王小卿立刻扭头,作势去拉花天禄,可是动作毕竟没有说话快,花天禄已经回答道:“就是咱们之前唱过的《巧遇》”
这话说了一半,蒋小福明白了。他现在是个吃大烟的烟鬼,已经在台上丢过人了,有名气的红戏子,谁还敢和他同台呢。王小卿风头正盛,足以取代他的位置。花天禄是个戏痴,在他眼里,戏大于交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转动眼珠看了眼王小卿,见他面色有愧,再看向花天禄,花天禄眼里果然是一片坦荡。
拍了拍王小卿的手,蒋小福满不在乎地说:“好。”
王小卿很关心蒋小福,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让他少吃两口烟。蒋小福旁若无人拿着烟枪,领了这份情,但并无悔改的意思。末了王小卿终于忍不住,问起佛荪。
蒋小福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答道:“他,还行。”
回答完这一句,蒋小福自己先感到了轻松,仿佛说服了自己。
在外人看来,他的确是将从前的生活恢复起来,一如往昔。至于往后还能唱多少戏,他倒不怎么在乎,日子总是照常过下去。他也看出来,花天禄和王小卿现在交往过密,是个合作无间的架势,这很好,他甚至有些羡慕,一个人能这样坚定地相信和追求某种事情,心里就会安定许多。不像他,活成了一匹陈年的丝锦,带着华美的光泽躺在柜子里,供人欣赏,走向悄无声息的死亡。
王小卿临走时,又一遍劝道:“师兄,你还是戒了吧。”
花天禄站在一旁,也笑微微地说了一句:“不管唱不唱戏,能戒了总是好事。”
这回蒋小福想了想,说:“我试试。”
由于心里多少有些不甘,他决定给自己找件事做。答应是答应了,却也只是“试试”,和劝说的人态度相似,都不十分坚定。
回屋后,他让周麻子挪走了烟灯,自己则把烟枪清理干净,连同烟膏、捻子等一应器具擦拭干净,整整齐齐放进盘子,收了起来。
因为刚过了瘾,所以这天余下的时间并不难挨,等到睡前,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些烦躁,就知道自己是想吃大烟了。
宁心静气地呼吸几个来回,他刻意琢磨起了戏台上那点事,虽说嗓子是不大好了,但自从上次出丑后,他也有意保养,平日里唱几折还是不成问题,过几日又有一场堂会,他得选折容易些的唱,不可再出纰漏。
这样想着,渐渐也就睡着了。
大概是鸦片瘾还不算严重,蒋小福直到戒烟的第三天,都没有觉得很难捱。
到了第三天,烦闷气虚的感受就强烈起来了,这日一大早,他就因为周麻子的啰嗦发了一通脾气,最后周麻子受不了他,找了个借口跑出门,一去不回了。
正是关键的时候,佛荪来了。
一进屋子,他就掏出一个小巧玉润的瓷瓶,拔了瓶塞,往蒋小福面前一送,兴致勃勃地说道:“你闻闻!见过这么好的烟膏没有!”
蒋小福猝不及防,闻了个正着,气得咬牙:“好个屁!”
佛荪不知就里,也拧了眉头回应:“你又欠收拾了?”
蒋小福没力气和他吵,那烟膏的确是好,将他四肢百骸里极力压抑的瘾头都勾了出来,简直势不可挡,逼得他气急败坏地“哎”了一声,冲出屋子,跑到外间的柜子前,将几日前收拾进去的烟盘子又原原本本端了出来。
那边佛荪还不肯罢休:“我说你别不识货啊!这可是好东西,专门带来给你的,你别不识好歹!”
蒋小福知道今日是忍不下去了,不过戒烟这种事,不可一蹴而就,吃一个烟泡缓一缓瘾,再戒不迟罢。
两人相对侧卧,各自捧了一杆烟枪,屋里很快又充满了熟悉的甜腻气息。
大概是忍得狠了,蒋小福骤然吃下一个烟泡,立刻像醉酒一般醺然,这烟膏烧出来的烟泡蓬松焦香,让他感到熟悉又快乐,是久违的舒适。
佛荪也是常年吃大烟的,一个烟泡,当然是不够。
蒋小福伺候他烧了几个烟泡,最终还是认命地给自己也烧上了。不烧不行,有佛荪在一旁,他没有视若无睹的定力。
至此,蒋小福“试一试”的戒烟之旅,算是彻底宣告失败。
第45章
佛荪的差事,时而忙,时而不忙。
他不忙的时候,总在蒋小福面前出现,两人若是没有应酬,干脆躺在一块儿吃烟闲话,有时候说着说着,一方生了气,就必定要大吵一架。佛荪是不会哄着他的,惹急了就要语出威胁,蒋小福渐渐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若是佛荪忙于宫内事务,他一个人陡然清静,关着门与鸦片为伍,也颇有王翠那副养老的架势,并没有感到不惯。
某一日,他趁佛荪不在,出了趟门。
前些日子,他联系上当初唐府的管事,给了对方一笔银子,说好今日带他去唐衍文的墓前看一看。这要求属实合情合理,对方也就一口答应下来。
蒋小福并不大动干戈,没带周麻子,连炷香都没买,更别说冥币酒水一类。他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一方面认为人都死了,一切行动都大可不必,全无意义,而与此同时,他又在唐衍文死后的近半年,忽然就觉得非要来墓前看一看不可了。
站在墓前,管事的斜觑着蒋小福,就见他怔怔地站着,以为是自己站在一旁的缘故,于是体贴地对蒋小福道:“我去外面儿等着。”
蒋小福点了点头。
管事的沿着来路往回走了一截,回头望去,却见蒋小福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蒋小福就这样站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既不说话,更没有流泪。这几个月的日子对他而言,像一世那样漫长,回过头再想到唐衍文时,他已经悲伤得有限,只剩下怀念了。专程来墓前看看,仿若是见一见久违的老友,让他能感到一点安心。
他既是这样的想法,情绪上也就没有如何激动。怎么出的门,也就怎么回的春景堂,周麻子原本有些猜测,可察言观色,又看不出端倪。
这日过后,蒋小福继续蛰居在家,偶尔与王小卿和花天禄对坐闲话,不过他们也不常来,不来的时候,蒋小福也不主动拜访。
这样的日子算得上平静闲适,然而蒋小福时常觉得自己好像生了病。
起先,他没有声张,一段时间后,他才告诉周麻子,请一个大夫来看看。要说症状,也不十分严重,只是时常觉得胸肋间有模糊的疼痛,像小鞭子轻轻一抽,或者针尖轻轻一戳,忍一忍,也就能好。有时候半夜睡不着,他也会感到心跳忽然很快,急促地跳上片刻,也渐渐就好了。
大夫看过之后,说身体并无毛病。
蒋小福不信,接连换了几位大夫看诊,结论却都一样。
“奇了怪了。”他对周麻子抱怨:“虽说不严重,可怎么就诊不出来呢?”
周麻子劝道:“那就是没事儿呗!大夫说了,不要忧虑,静养即可。”
蒋小福则认为这都是一帮庸医,他整天清闲无事,哪有什么忧虑,又何须静养呢?然而诊断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又过一段时日,蒋小福的症状依旧,没有消退,也没有加重。
天气已经渐热了,他的长衫马褂都已穿不住,索性做绸衣绸裤的居家打扮,这样一来,就更不愿意出门了。
这晚繁星满空,他守着一壶香片坐在院子里吹风。
夏日晚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大概是阳光下煨了整天的草木和花朵,受了夜风一吹,散发出来的味道。四周一片静谧,蒋小福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感到有点寂寞。
这时候,周麻子提着明角灯过来:“小老板,今儿门房收了一封信,现在才送过来。”
蒋小福无所谓地接过来,一面拆信,一面道:“照个亮儿。”
周麻子将灯提高了一点,莹莹烛光下,蒋小福对着那份信,细细地看了许久。
信是严鹤写的。
他先是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因为太过惊心动魄,只好言简意赅地概括,蒋小福看得稀里糊涂,只知道他先是成功搞到了一批上好的广珐琅,随后与外来的船商做买卖,不知怎么又招惹了海盗,消失了一段时日,最后却又与海盗成了朋友。如今他要将一批品质最好的广珐琅带到京城来。
讲到这里,严鹤希望来京之后,借住在春景堂内,一方面,方便生意往来,另一方面,也看看蒋老板“风采依旧否”。
这封信的最后,严鹤特意说明了,绝不白住,赁资“但凭开口”。
蒋小福抬头对周麻子简短地说明道:“严六爷的信。他要进京了。”
周麻子答应一声,蒋小福低头用手指压着那封信,又看了一遍,这回他抬头笑了笑,又分享了一条见解:“他好像是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