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掀开帘子。
佛荪正是兴致高昂,一眼就叼住了他:“蒋老板还算给我面子,来得很早嘛!”
随着这句话,他就见蒋小福扫视座中,随后有些怔怔地朝他一笑,走过去落了座。
这一眼笑得恍惚,但佛荪没有留意,转头问道:“严兄看蒋老板,可还认识吗?”
蒋小福随着这句话看过去,在秋夜清爽的微风中,听他答道:“一如昨日。”
蒋小福垂下眼帘,毫无反应。
他在此之前,一直盼望着严鹤来,那种情绪,大概类似于盼望着见一位老友,是令人温暖的愉悦。然而严鹤真的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时,他忽然似大梦惊醒,这才发现不到一年的时光里,日月如梭,早已让自己面目全非了。
他经历的落魄,受到的羞辱,忽然变得真实而难以承受。
所以此时此刻,他只是羞愧。那句“一如昨日”听在耳中,他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立刻就尖锐地疼痛起来。
如此种种,体现在脸上,就成了木然。
这时佛荪的声音又响起来,是笑着招呼大家喝酒。
佛荪只当蒋小福的反应是孤高冷淡,这一点他是很赞赏的,自己的人,陪坐是陪坐,但不应该四处献媚来事儿。而且看蒋小福的反应,他猜想应该是不认识对方了,既然不认识,以蒋小福的为人,当然是懒怠搭理。
在蒋小福内心惊涛骇浪的时候,众人已经转移话题,聊到了官场。
双方地位和立场不同,然而统一地对家国大事不感兴趣,聊官场,不过是聊彼此那点合作的生意。
“早几个月,我就透了一只鼻烟壶出去,给军机处那位葛大人。”佛荪一口酒一块肉,讲得十分得意:“现在那几位,都托人来问呢!我只说是远房亲戚的朋友,识得高人,千辛万苦才求回来的,不是我不愿意孝敬各位大人,实在是拿着银子也没处买啊!”
约翰,也就是余兄,深深地一点头,问道:“那么我们这次带来这批货,也不好全卖出去了?”
佛荪当即向前探身,竖着拇指朝约翰一比划:“余兄高见!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放之天下皆准。我已经放出话去,就说我找到了那位朋友,托他当个说客去了,若是不能成呢,损失我担着,若是能成呢,哎,先到先得呗!哈哈哈!”
余兄连连点头:“大人办事,果然周全。如今军机处几位大人,可好相与吗?”
“放心!”佛荪一挺身又坐直了:“都是熟人!”
余兄又闲聊起来:“如今京城里禁烟的条例可还严苛吗?”
“禁嘛,是禁的,不过管不到南面儿去。”
“听说军机处的几位大人里,也不全好这一口,更一些大人对此厌恶至极……”
佛荪听到这里,打断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这就更不必担心了,这位唐大人,已经不幸捐馆啦!不瞒你说,这位唐大人于我不大相熟,倒是换上来的葛大人,于我早就相识……”
佛荪说这番话时,严鹤极力掩盖住惊讶的神色,拿着酒杯喝了一口,眼神却是朝着蒋小福扫了过去。
蒋小福无动于衷,宛如木雕。
如果蒋小福单单只是不表现出熟稔的态度,他很容易理解,可直到现在,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显然就是刻意回避了。再者,唐衍文不在了,蒋小福怎么会和佛荪搅到一块儿的?
他拿不准蒋小福是个什么意思。
另一面,蒋小福觉得从没有如此难捱过。
他虽然可以强作冷淡,总不能直接扭过头去,所以余光里看得清清楚楚,严鹤的视线正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呢。
他没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不是单纯的不自在,而是含羞抱愧,仿佛露了怯。
佛荪在那儿说话,他终于忍无可忍,瞪了严鹤一眼。
严鹤受了他这一瞪,不知从中看出了什么,短暂地一怔,随后竟是微微含笑起来。
与此同时,佛荪疑惑地看住了严鹤:“严兄,何事这么高兴?”
严鹤还未回答,约翰先“哈”了一声,也高兴了:“照佛大人的意思,这桩生意,几位大人都是感兴趣的了?”
佛荪一听,立刻答道:“那是当然。”
他认为这些生意人太过磨叽,小心翼翼,好像信不过自己似的,面上就有点不得劲。
而这位余兄却好像没发现,乐呵呵地感慨起来:“这样看来,此事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不瞒您说,我很相信佛法缘分,这桩生意虽然还没了结,但天意如此,依我看,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啦!”
这话说得顺耳,立刻浇灭了佛荪心里那点不得劲。
他咧嘴一笑:“是这么个道理!”
然后他又起了兴致,讲述起自己“慧根”这个字的由来,末了又表示,不仅这桩生意得了神佛照应,连他这个主事儿的人,也是佛祖座下的子弟,自然是要受佛光庇佑的。
第49章
蒋小福这一晚过得含酸带怨,然而佛荪并不能体会这份心情,两人乘坐马车行驶在路上,他美滋滋地哼唱不已,一嗓子拖出老长,可见兴致极佳。
哼了半路,蒋小福打断他:“刚才那些人,你上哪儿认识的?”
佛荪收放自如,唱词戛然而止:“原本是那个叫阿良的小掌柜,得了这批货,带来京城兜售,就他那样儿,自然是没人识货。”
“那你怎么就识货了?”
“本来我也不知道,正巧有一次,他在酒楼里不长眼撞了我,竟然声称拿一只鼻烟壶赔罪……诶,你怎么忽然对这事儿感兴趣了?”
蒋小福斜了他一眼:“不感兴趣,随口问问。”
话虽这么说,佛荪还是细细讲述了一遍他是如何慧眼,看出这鼻烟壶与众不同的价值,又是如何机巧,低调地一步步宣扬出名声,又是如何有魄力,联合董老爷的财力囤积并独占了这一条货源。总而言之,要是换了别人,可真不一定能做成这桩发大财的生意。
至于严鹤此人,他依旧是没有特意去讲,虽然严鹤记得蒋小福,可蒋小福的戏迷那么多,不一定记得严鹤嘛。
蒋小福听了,只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佛荪看他半晌,恍然大悟:“你莫不是担心小爷我仕途通达,青云直上,不要你了?”
饶是心事重重,蒋小福还是被他逗得一笑。
“我说对了?”
蒋小福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
“我怎样?”
蒋小福又不理他了。
回到春景堂,蒋小福打发走佛荪,合上门帘子,转身坐在榻上。
他想到了严鹤,过去的记忆一点点鲜活起来。
当初相遇时还在唐府,本以为是个矜贵的文人,谁知道一开口,冒然评价起唐明皇来。想到此,他忍不住抿了嘴一笑。那时候以为这人冒失又装相,人家到春景堂来打茶围,他还让人摆了桌饭,花了不少银子。
再后来借住到春景堂,日日相处,彼此那点事儿也都知晓。蒋小福做不出过河拆桥的事儿,留他暂住,严鹤,严六爷,却不知怎么喜欢上了自己。
那是蒋小福生命里唯一的一个,向他表露了心意,又别无所求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明白这人是怎么想的。
靠在榻上,蒋小福偏头去望窗外的一幕秋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的生活已经变了样子。这么想着,脑海里渐渐也如夜空一般浩荡无野,记忆带来的汹涌情绪也淡了下来。
这种时候,他也只好是烧一口烟炮,就好在茫然的愉快中入睡了。
翌日,一大早,蒋小福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
可是下一刻,他又立刻翻回来,并且睁大眼睛:“你怎么又来了?”
佛荪端坐在床前,并不掩饰自己的爱好:“吓你。”
蒋小福不知道如何回答,干脆伸手将被子拉起来盖住头脸,继续睡。
佛荪达成目的,不再纠缠,一面朝外走去,一面奇怪道:“怎么这么能睡?”
晃悠到外间,他坐在桌前一瞅,周麻子已经摆好热茶瓜子,还有一盘洗净的新鲜葡萄。然而佛荪拍了拍桌子,对守在旁边的周麻子说道:“我还没吃早点呢。”
周麻子立刻答应一声:“哎哟,看我!这一大早的,是该吃早点的时候了!我这就给您备去!”说着他转过身,翻着白眼走出去。
佛荪作为一名年轻的武人,除了吃大烟和逛堂子这两项恶习外,与那些吃瓦片混日子的旗人不同,他勤练武、求上进、起得早、吃得多。
周麻子上了两次菜,才伺候他吃完早点。
蒋小福还没醒。
佛荪背着手进进出出巡视几回,终于感到无趣,跑到楼下找了间会客的屋子,倒在床上补眠。不是他非要赖着不走,而是这几日他又闲了下来,恰好这段日子里蒋小福待他和睦融洽,故而他很愿意来陪一陪蒋小福。虽然发现两人作息差距太大,他也并不在意,反正接下来的日子都很空闲。
蒋小福并不知晓佛荪的打算,睡饱后醒来,先是饿,吃过一顿午饭后,又爬上床吃烟。
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如此共同度过半日,佛荪醒来,上楼来找他闲话,这才算是见了面。
蒋小福懒洋洋地问:“给你烧一口?”
佛荪给自己倒了杯茶:“行啊。”
蒋小福起身点了烟灯,又问:“你那批货,什么时候给我玩玩?”
佛荪刚才睡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两杯茶,抬头见蒋小福望着自己,还在等话,就“啧”了一声:“急什么,我还能不给你吗?”
“没见你给我呀。”
“明儿我就让人和那小掌柜取货了,到手后,先给你送一只来。”佛荪接过烟枪,吃了一口,又补充道:“不过你可别拿出来显摆,自己收着就行。”
蒋小福似乎也没有显摆的意思,拿起自己的烟枪,继续给自己烧烟泡:“哦。”
佛荪嘴里吃着烟,眼里瞧着蒋小福,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他这瘾头,是不是忒大了点儿?”
虽然两个人都好这一口,但佛荪隐隐觉得,蒋小福格外有瘾,好像每次见面,他都得抽空吃上几口才行。别人吃烟,像听戏喝酒逛堂子,可为可不为,蒋小福吃烟,像吃饭,好像每天醒来就为了这一件事儿,别的事情都提不起劲。
不过幸好,他是供得起的,而且有他在,也没人敢查到蒋小福头上。
佛荪本想劝说几句,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儿,他垂下眼,又没有说出口。
蒋小福吃足了鸦片烟,精神充沛地站在佛荪面前,说要出门会友。
佛荪当即伸手指了他:“我一来你就要跑?”
“我想去瞧瞧小卿。”蒋小福说完,又犹豫道:“他还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呢,你能不能替他找个合适的宅子?”
佛荪翘着腿,不耐烦道:“给他帮忙的人多了去了,哪儿用得着我啊!你也是,多什么事儿呢?”
“那不成。”蒋小福十分有理:“怎么也是我师弟,不能不管呀。”
佛荪没兴趣:“随你,别找我就成!”
蒋小福还想再劝说几句,好让佛荪帮忙,可惜佛荪不愿意,说几句还要发火,最后几乎是把蒋小福赶出了门。
蒋小福果真去瞧了王小卿。
去得不巧,王小卿出局去了,连花天禄也不在。蒋小福坐在堂屋里喝完一杯茶,歇够了,就准备走。
刚一起身,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背着光,看不清楚,走到近处蒋小福才认出来,是许久不见的严云生。
严云生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很闲适地坐下来:“好久不见啊,蒋老板。”
“二爷。好久不见了。”蒋小福朝他点了点头,倒是不好立刻就走了。
严云生闲聊一般问道:“等很久了?有急事找小卿吗?”
这话一出,蒋小福就知道他一直在这里,或许早就知道自己来了。但他为什么来见自己,则是不清楚。虽然两人相识已久,当初的交情也并非作假,可后来天意弄人,两人的路越走越岔,再这么面对面相见,陌生的感觉就挥之不去了。
想虽这么想,他对严云生是没有怨言的。
当初他因为唐衍文的死而混沌度日的时候,还是严云生来提点过他。这份恩情他领受了,就算不论这个,以前严云生如何待他,他心里也还记着。
“没有急事,我来看看小卿,顺便问问他找着宅子没有。”
严云生立刻“嗯”了一声:“他性子慢,总也不着急,你有空多帮忙,催着点他。”
蒋小福转了转眼珠子,问:“二爷替他着急了?”
“我急什么!”严云生一乐,紧接着又说:“但是总住在别人家里,总不是个事儿!你说是不是?”
蒋小福回想起上次见面时,王小卿和花天禄的亲密行状,没再多言。
“是。”他简短地答道,然后朝外望了眼天色,站起身:“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阿良的寓所离得很近,走几步就到。
蒋小福昨日虽然装作不认识严鹤,可夜里睁着眼睛想了半夜,在黑暗中回顾往昔,认为自己不能就这样避而不见。且不说这是懦夫行径,他蒋老板在戏台方寸间也是个人物,不能这么干,就说当初与严鹤总算是有些交情,若是弃而不顾,难免让人寒心。
思来想去,他硬着头皮,决定主动去找严鹤,见上一面。
至于见了严鹤,要说些什么,要如何解释自己急转直下的生活,他就顾不上思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