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阿良几人却是不见踪影。
蒋小福来过几次,已经认得路,索性长驱直入,直走到最外间的堂屋内。
将将站定,里屋响起脚步声,随后帘子一掀,严鹤探出半个身子。
他身穿一套黑色丝绸的裤褂,是家常随意的打扮,那衣料大概是品质上佳,暗暗闪着光泽。见了蒋小福,他略有些惊讶,但更多是高兴——还未开口,先就盯着蒋小福露了笑。
蒋小福像是受不住这样的视线,只好开了口:“六爷。”
严鹤上前几步,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才停下,随后微微探身,像逗弄小孩子一样:“现在认识我了?”
蒋小福有些窘迫,轻轻抿了下唇,才点头答道:“认识。”
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答案,不过严鹤是满意了。站直身体,他转身朝里走去,并且对蒋小福一招手:“来。”
这一举动,好像两人从来没有分别,甚至相处日久似的,很不见外。
蒋小福一下子察觉到了,不由得也露了点笑。
第50章
两人相对而坐,因为没人伺候,严鹤亲手给他倒了茶,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找着旁边条案上的木匣子,又从木匣子里变戏法一般又掏出一盒东西,摆在蒋小福面前,这才坐下。
蒋小福低头一瞧,那是一盒子果脯,不知道是什么果子,小而嫣红,表面上撒了细细的雪白的糖粉。
将那盒果脯往他眼底下推过去,严鹤告诉他:“替你尝过了,甜的,不酸。”
蒋小福怕酸怕苦,听他这样说,才捏了一颗放入口中。果然是很甜。
其实他很久没吃过这些花样百出的小吃了,虽然从春景堂往外走,街头巷尾都不乏售卖小吃和点心的铺子,可他就是很久没有买来吃过了。他每日三餐睡眠都照常,人只要还愿意活着,在大事上总还是要和从前一样的,可那些不着紧的小事和闲情,是许久没有过了。
又一次,蒋小福觉着,严鹤是带着旧日的时光来到了他面前。
他很高兴,这份高兴不同于情爱,更像是夹杂着怀念和隐痛的亲切之感。
这时严鹤又问:“我听阿良说才知道,现在是那位佛大人在捧你?”
蒋小福应了一声,心里骤然低落下去。
本来,老斗捧戏子,大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蒋小福越来越难以忍受这一点,连带着都快要厌恶自己,故而脸上的神情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松快。
严鹤见状,心里隐隐一沉。
他见识过佛荪的为人,好斗逞强也就罢了,阴晴不定更甚蒋小福,这两人搁在一起,单只是想一想,都令人疲惫。
“他强迫你了?”
蒋小福倒是没觉得受了佛荪的强迫,与其说强迫,不如说是他寄人篱下,自怨自艾罢了——别人都可以这样活着,他凭什么不可以?简直难以开口。
于是他摇头道:“没有。”
严鹤又问:“那日和他们见面,你怎么装作不认识我?”
蒋小福想了想,因为不知道怎么撒谎,只好半真半假地回答:“因为……不好意思。”
“为什么呢?”
蒋小福瞧了眼他的神情,不是一个追逼的态度,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现在是个过了气的人了。”
严鹤没有立刻反驳,斟酌着问:“我听说,你现在不大唱戏,堂会更是去得少了。出了什么事?”
这么一问一答,蒋小福像受了引诱般,渐渐也说出口了:“现在新起的堂子和戏班,都是徽班,昆腔原本就不讨好……他……病重之后,我又唱得少了,今年年关过后,连小卿也出师改入徽班了,春景堂的日子真是顷刻间就不好过。”
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话也就顺理成章:“我也只能混日子过下去,佛大人不是好相与的人,但我们做戏子的,有人捧,就该感激人家。从这一层讲,他哪里是强迫我,反倒是救了我的命。”
严鹤咂摸着话中的意思,感激归感激,但人与人之间,哪里能凭感激维系?在他看来,蒋小福好像是不会老,眉梢眼尾间的神态还跟从前一样,可是言行姿态却大不一样了。聊了这么久,他始终语气平和,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兴致昂扬,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怒嗔怪。
岁月没有改变他的容颜,但带走了从前那种属于“蒋老板”的神气。
到底还是过得不顺心。
蒋小福没料到自己会这样坦诚,大概有些话在心里憋了很久,始终是等着有朝一日能够说出口。虽然其间有些细节刻意略去了,但总算是头一次与人讲述这些日子的经历,很奇怪,这样讲了一遍,好像才终于接受了这是自己刚过去不久的生活。过往的不堪与忍耐忽然真切起来,带来真实的痛感。
这一说,就到了傍晚。
残阳如血,从窗外泼洒进来,映了蒋小福半身红光。
严鹤越听越是安静,虽然听出了无数个疑问,但没有追问的意思。
当初离京前,他和蒋小福正是要好,可中间隔着许多人和事,譬如病重的唐衍文,譬如严家背后的一团乱麻,以及他严六爷的生意前程。如今他回到京城,除了生意的缘故,多少还是为了见蒋小福一面。
这一面是见着了,可时隔这么久,他既不清楚蒋小福的态度,也不肯轻易让自己冒然开口。
因为一旦开口,他就不会回头了。
窗外的天幕逐渐黯淡下去,屋里还未点灯,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望着严鹤,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起身告辞,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再留一会儿也无妨。
“六爷,别只说我,也讲一讲你吧。”
严鹤“嗯”了一声,带了笑:“我的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你想知道什么?”
蒋小福脑子里还装着当初那封信,这时不需要回忆,立刻就向前一探身,捡了最好奇的事情问:“你真和海盗交了朋友?”
深沉的暮色中,严鹤的面目已经有些朦胧,但声音是平缓清晰的:“也不算朋友。先是结了仇,后来他们要不了我的命,我又分他们一杯羹,才算是言和。”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去点了灯,故而蒋小福错过了他一闪而过的神情。
室内亮起来,蒋小福继续问道:“怎么做的仇人呢?”
“我手里这批广珐琅,也有优劣之分,如今带入都的是最好的一批,其余的,都卖给船商。这些海盗眼尖,瞅准了,想要把这批货据为己有,我去找他们谈判,有心分一杯羹,谁知道他们胃口极大,不愿分利,只想独占。”
严鹤一面说,一面坐回椅子上,这回蒋小福看清了他神情中的冷峻,连带着接下来的话,听上去也像是结了冰:“不愿意也就罢了,得知我要做这门生意,这些海毛子怕短了销路,还想置我于死地。”
蒋小福没曾想问出这样一桩往事,虽然知道时过境迁,还是跟着紧张了:“那……你怎么办?”
“我没办法。他们把我关在岛上,关了一个月,好在我命大,没死,阿良又是个有良心肯卖命的,救了我一条命。这些人见我福大命大,只好跟我做了朋友。”
“那……”蒋小福没有问他那一个月是怎样活下来的,只是忍不住道:“你别跟他们做朋友,也别跟他们做生意了。海盗哪是好相与的呢?”
严鹤听了这话,倒是冲他笑了笑:“我得养家糊口啊!要是没有银子,怎么捧蒋老板?”
蒋小福脸一红:“我说正经事儿,你别说不着调的话!”
严鹤定睛看着他:“你这一点倒是没变。”
“什么?”
“以前你也这样,我说什么,都要招你骂。”
这话说出来,那些不算遥远,但永不再有的前尘旧事,有那么一瞬间又回来了。
蒋小福忍不住也笑了:“不是骂你,我是替你担心,那怎么说,也是海盗呀!”
严鹤这才回到正题:“你的意思我明白,这笔生意,我骑虎难下,不做不行,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吧。”
蒋小福随口说道:“听说那儿的烟膏也比咱们这儿的好。”
“是么?”
蒋小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没吃过呀?”现在一点儿不吃烟的人,倒是少有了。
严鹤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才说:“没有。”
蒋小福还想说什么,可是来不及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整天没有吃烟。
这种事儿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止不住。
咽下一口口水,他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急切:“天晚了,我得回去了。”
严鹤果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点了点头,没有阻拦。
蒋小福回到春景堂,一进屋就“哟”了一声:“你还在呀?”
佛荪不是专程等他,也不是无处可去,只是把蒋小福这里当做消遣时光的地方,所以蒋小福不在,他也不介意,自娱自乐地吃烟消遣。然而听蒋小福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还是觉得不好听:“屁话!我不能在?”
蒋小福就住了嘴,脱了外衫和鞋子,爬到榻上去——佛荪应当是刚吃过烟,烟盘子和烟枪等一应器具都摆在那儿,他正好接着用。
他不招惹佛荪,佛荪却有话说:“野到哪儿去了?”
蒋小福忙着烧烟,头也不抬:“不是说过了么,找小卿去了呀!”
佛荪也就是随口一问,这时又随口胡扯道:“你对你这个师弟,也忒上心了点儿,怎么着,真是一家人一个被窝儿,凑一对儿了?”
蒋小福痛吸几口烟,因为知道这话没有来由,所以也跟着胡扯:“那也说不准呢!”
佛荪当即嗤笑一声:“你敢!老子打断你的腿!”漫不经心地威胁完毕,他又补充道:“少给我勾三搭四的,不然饶不了你!”
蒋小福吞吐几回,周身弥漫了令人兴奋的甜腻气息,侧身撑着头看向严鹤,他慢悠悠地反驳:“我是个戏子,台上台下,都是勾三搭四的。”
佛荪从刚才起,已经存了脾气,故而听了蒋小福的反驳,就不像往常那样觉得有趣:“话我是放这儿了,你有胆子就试试看。”
蒋小福瞪了眼睛:“试什么?”
这句话,是话顶话赶出来的,然而佛荪歪着头想了想,真就有了主意:“从今天开始,我不让你出门,你就不许走出春景堂一步。”
蒋小福愣了一下,有点啼笑皆非,也有点不敢置信。他觉得佛荪太过阴晴不定,有时候像个很好懂的幼童,有时候又是个难以琢磨的魔王,而这句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另一面,佛荪说出这句话,倒是感到愉快了许多,并且发觉了养戏子的另一项乐趣,那就是给对方立规矩。
他将双手放在脑后交叉了,往后一仰,躺了下去,一双脚就长长地搁在蒋小福腿上:“今儿我不走了。”
第51章
余下几日,蒋小福果真没有出门。
他并没有完全把那番话当真,但对于佛荪这个人,一是没有把握,二是不太敢惹,所以干脆推掉为数不多的叫局,真的不走出春景堂一步。
这日早晨,佛荪看着天气好,让人搬了竹椅子放在院里,和蒋小福在院子里消磨时光。
仰头靠着竹椅,他望向风轻云淡的天际,肚子上则放着一串葡萄。一只手负责捧着葡萄,另一只手负责摘下来喂进嘴里,两只腿则是脱了靴子,翘在桌上,时不时晃上一晃。
悠闲地吃了半天葡萄,他一斜眼睛:“看我做什么?”
蒋小福穿着月白色的绸衣绸裤,端正地坐在旁边看书,被他发现了自己偷看,索性就问出口:“你怎么不吐葡萄皮?”
“麻烦。”
“葡萄籽呢?”
“吃了。”
蒋小福蹙了下眉,对这个吃法不屑一顾,但是没言语,低下头继续看书,翻了一页,又抬头问道:“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啊?”
“不知道。”
说完,佛荪缓缓转头,转动眼珠,看住了蒋小福。
就在刚才,他忽然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怀疑蒋小福是真的不欢迎他。
这时候,周麻子带着一个人从月亮门拐进来。
此人年纪挺小,细手细脚,脑袋圆滚滚的,看上去仿佛是个大头的娃娃。这是佛荪手下一名小侍卫,向来跟着他办事,可以充作他私人的听差。
大头听差跑步上前,顶着一脑门汗水,垂手向佛荪禀告:“货都进了崇文门了,现在正往庙里走。”
“去庙里?”佛荪问:“他们的人跟着呢?”
“跟着呢!董老爷让小的来知会一声儿,说稳妥起见,等过几日,再往仓库里送。”
“银子给了?”
“按之前说的,给了八成,余下的等仓库再验一遍货。”
蒋小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不需要如何思索,他也听明白了——严鹤那方的货进了京,佛荪和董老爷已经派人接过手了,只要把这批珍贵的珐琅器藏起来,这桩生意就算做成了,至于后续如何卖出去,佛荪那边应该早有安排。
大头听差交待完毕,又继续传达了另一件事:“还有,宫里来了消息,问您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佛荪是领了宫外的差事出来的,这时一听,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顺手将手里那串葡萄往他头上一砸,顿时滚落好些零星的葡萄:“妈的!这你不早说?”
说完,他手忙脚乱地穿靴整衣,二话不说就往外跑,炮仗一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