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进屋的时候,就见蒋小福靠在榻上,抱腿坐着,膝盖抵着胸口,身穿绸衣绸裤,只露了两只白玉般的赤脚,正被蒋小福一手一只,抓在手里。保持着这个姿势,蒋小福一扭头,好像让他吓了一跳似的。
严鹤一乐:“哟,蒋老板,真自在啊。”
蒋小福放开手,有点脸红——天凉了,地更凉,他脚冷。
脸红之余,他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怎么老是笑我?”
严鹤走过去在榻尾坐下,顺手拍了拍他的腿:“没笑你。”
他这厢睁眼说白话,惹得蒋小福一蹬腿,作势要踹,但只是踹个样子:“装模作样——”
刚说了一个字,他就戛然而止,连人带话一起僵住了。他那要踹不踹地一伸腿,伸到了严鹤大腿上,十分准确地踢到了某个位置。力道当然是不重,故而严鹤十分镇定,甚至还微微笑起来,只有蒋小福刷的一下红了脸,随后就被严鹤按住了腿,想要往回缩都不行!
蒋小福不肯露怯,朝严鹤溜了一眼,他晃动脚掌,轻轻巧巧地又踢了一脚。
这下严鹤不笑了。
“蒋老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按住蒋小福的腿,他向前欠身,紧盯着蒋小福:“再说,我愿意陪你玩,你自己呢?想好了?”
蒋小福立刻醒悟,知错就改:“没!”
说着他趁严鹤不注意,总算缩回了腿。
随着他这番动作,一个小物件儿从榻上滚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蒋小福抱着腿,伸长脖子往前看,严鹤则是直接弯腰捡了起来。
这回蒋小福看清了,那是一截翠绿欲滴的烟嘴儿。
这烟嘴儿不知道是何时遗落在榻上的,一直没有找着,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
蒋小福一个激灵,动作抢在了头脑前面,一把就夺过烟嘴儿,握在手里。
这番动作出乎严鹤的意料,他自然没有防备也没有阻拦,然而视线随之看了过去。先看着蒋小福那只手,然后向上移动,看向了蒋小福。
蒋小福强自镇定,刻意笑了笑:“原来在这儿!找它好多天了。”
屋里有个烟嘴儿没什么稀奇,蒋小福待客是常用的。
所以严鹤挑不出错:“什么稀奇东西,值得你找它好多天?”
这回蒋小福不藏了,还伸出手给他瞧:“这个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严鹤轻声笑道:“我记得你不太沾这个?”
蒋小福也笑,笑出了几分俏皮打趣的意味:“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沾?”
“我不沾这个。”
蒋小福觉得他在胡扯,没等他组织好言辞,外间忽然大声喧哗起来,好像有人吵吵嚷嚷地往楼上闯。
还不止一人。
第53章
喧哗声伴随着上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门外。
闹出这番动静自然不是好事,蒋小福眉头一皱,就要下榻看个究竟。脚刚踩到地上,就听周麻子大着嗓门“哎哎哎”的阻拦声,而屋外的人已经一掀门帘进了来。
这下蒋小福直接愣住了——来人拿着火签和铁链,竟是几名兵马司的巡捕兵吏。
与此同时,蒋小福又惊又怒地开了口:“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人站得挺直,皮笑肉不笑地在严鹤与蒋小福之间来回扫视:“谁是蒋小福蒋老板呀?”
蒋小福皱着眉头回答:“我是。谁准你们闯进来的?”
那人不回答这话,反问道:“蒋老板,有人举报你吸食大烟,可有这件事没有啊?”
“没有。”
那人一瞪眼睛:“没有?”
“当然没有!哪个黑心黑肺地诬赖我?你让他站出来!”
“嗨哟!”那人一咧嘴:“早听说蒋老板硬气,这小性儿,啧!是不是诬赖,你跟你我走一趟,到衙门去分辩吧!”
蒋小福没受过这种奚落,气得心跳如鼓,几乎要发抖,语气也愈加冷硬:“天子脚下,自然要讲王法,你们无凭无据就要押人,欺负我无处申冤吗!”
话音将落,那人啪地鼓起掌来:“好啊!要证据?那么我们兄弟几人就要好好搜一搜了!”说着,他来回看着另外两人:“看看蒋老板是不是把大烟藏起来了!柜子里、箱子里、床榻上……还有身上……都有可能嘛!”
说完这话,几人别有意味地哄笑起来。
蒋小福忍耐不住,登时就要冲上去,而严鹤一直注意着他,这时就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冲动行事。
严鹤一直在旁听他们纠缠,见他们明火执仗地冲进屋,还要贼眉鼠眼,油腔滑调,可见这回是有备而来,不能善了的。这时候,再怎么分辩也是徒劳,白白给他们机会戏耍人。再看这几人,说得热闹,但并没有动手,可见事情还未到糟糕的地步。
“敢问几位,有人举报,可是确有其事?”
那人暂且顿了顿,答道:“废话!我还能哄你不成?”
严鹤话锋一转:“那么,几位奉命行事,蒋老板自然没有耽误衙门办事的道理。”
蒋小福见他如此,心里也冷静了几分,知道没有反抗官兵的道理,于是也冷着脸点头道:“我可以随你们去衙门,与那诬告之人当堂对质。”
“对不对质,就不是我们做主的啦!”那人说了半天,也戏耍够了,此刻面色一整,朝旁比了个手势:“押走!”
几名兵吏立刻上前,套了蒋小福,又要去套严鹤。
蒋小福见了,冷声问道:“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胡乱押人!”
为首那人也不客气:“哟!谁胡乱押人了?既然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一起聚众吸食鸦片的?再或者,干脆就是卖鸦片的商贩呢?”
蒋小福唬得一愣,而严鹤听了这番强词夺理的话,若有所思,倒是并不反抗,只在临走前,低声嘱咐周麻子去找阿良。
两人一块儿被押出了春景堂。
蒋小福积攒了满腹怨气,短短的路途中,越想越气,几乎要气出心病。
他白着一张脸,一句话没说,心里却是嘀嘀咕咕,筹划着要与暗算自己的人对簿公堂,再不济也要将其臭骂一顿,才能稍微得到几分安慰。
至于别的,他其实也并不过分担心,这年头谁还不吃两口大烟呢,不过是有人结怨或者勒索敲诈罢了,只要见着那人,他自有分辩。
可惜,他和严鹤一起,直接被带进了牢里。
蒋小福连对手也没见着。
别说与谁对质了,就连押他们来的几个兵吏也懒得说话,几巴掌将他和严鹤一起推搡进铁门,再将门一锁,热热闹闹地就要去吃二荤铺。
这牢房狭窄逼仄,再加上光线昏暗,看着更有一种阴森气息。四壁之下,除了勉强可作为床铺的一卷破草席之外,空无一物,然而四周总是弥漫着一种陈腐发臭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蒋小福有点傻眼,看向严鹤,正准备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又打出个喷嚏。
这时节气候已经转凉,平时在家里倒是热茶暖被,不觉得怎样,这回往牢里一站,冷风从长长的甬道里卷入,顿时就冷得很了。
严鹤走上前揽着他的肩,让他暖和一点:“临走时我让老周去找阿良了,咱们耐心等等。”
蒋小福在来的路上还怒气勃发,如今忽然处在这样冷风暗室的境地里,也有点慌了:“佛荪出了宫,总该知道我在这里。他总该有法子救咱们吧?”
严鹤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坐在草席上,试图分析出一个缘故来。
“你回想回想,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严鹤说完,考虑到蒋小福的脾性,得罪了人恐怕也不自知,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也不是得罪,就只是争执过几句,或者……”他换了个说法:“惹你讨厌的人也算。”
“没有。”蒋小福立刻答道,答完了,又歪着头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很肯定:“我除了偶尔几个局,都不大出门的。”
严鹤听罢,皱了点眉头。
他不言语,蒋小福就觉出愧疚来了:“大概真是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把你也连累了。”
严鹤因为怕他冷,一直揽着他,这是就轻轻拍了他一下,却是另起了话头:“那位佛大人,平日待你如何?”
“他?”蒋小福一愣,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想归想,口中还是做出了回答:“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这个人脾气古怪,不好相与,可我现在全靠他捧着讨生活呢,这样看来,应该算是好吧?”
严鹤听得又是一皱眉。
他听出两个意思,一是佛荪与蒋小福并无仇怨,二是蒋小福对佛荪也并无情谊。
这样一来,就想不明白了——他原本怀疑此事是佛荪冲着他来的,为的是侵吞他的生意。兵马司的人来押人时,备的可是两副铁链,而且明摆着是要把两人都带走,可见他们真正要押的人,从头到尾就有他严鹤。如果不是蒋小福的私人恩怨引来的祸事,那么针对他严鹤的人,只可能是佛荪和董老爷。
可是,如果佛荪对蒋小福是真的不错,为什么要连他也押走呢?
他在思索,蒋小福也在思索:“难道真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得罪了谁?我没做什么呀?”
两人分析至此,各自陷入僵局。
如此挨到夜深,此处依旧无人问津,两人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于是决定睡觉。
顾不上嫌弃草席,两人躺下阖目,牢里没有灯火,只剩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以及不知道哪里卷来的冷风。
蒋小福在暗中睁着眼睛出神——他想吃一口烟。
如此挨了一会儿,忽然听严鹤轻声问道:“睡不着?”
蒋小福吓了一跳,找了别的话说:“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和谁结了怨,若说不是私人恩怨……徽班里倒是有几个人向来和我不对付,可我现在这个情形,哪能挡得了人家的路呢?”
严鹤听罢,安静片刻,问道:“现在这个情形……现在是什么情形?”
蒋小福之前对严鹤讲过自己的经历,在那时的描述中,因为有佛荪在,他好歹也算是吃喝不愁。可是后来,严鹤也看出他不似往日神采飞扬,谈笑背后,好像对一切都有种放任自流的冷淡态度。
这话问得简单直接,可黑暗中传来的语气却是和缓平静,让蒋小福既震惊他的敏锐,又在一瞬间有了温柔的错觉。
这时候,蒋小福开了口:“我在吃大烟。”
顿了下,他又补充道:“有瘾了。”
其实他白天刚吃过大烟,现在还不至于露出犯瘾的丑态,明明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说出这件事,可他还是说了,说得平铺直叙,毫无修饰,堪称耍赖。
这回,严鹤安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良久之后,蒋小福才听他问道:“怎么染上瘾的?”
这个问题显然更难回答,最初因为唐衍文沾上这东西,算是事出有因,可后来……
后来和董老爷胡混的日子里,他简直是靠一口鸦片烟吊着精气神,哪怕不吃饭,也得吃烟,才能说服自己将眼前的日子过下去。再后来,跟着佛荪,他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吃也行,不吃也行,当然也就继续吃下去。
这些缘由,真要说起来,难以启齿。
蒋小福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沉默了多久,本就安静的夜里,风声和呼吸声都变得更加清晰可闻,末了是身边人靠近的衣衫摩挲声,严鹤贴近他,握住了他的一侧手臂:“不想说也没关系。”
蒋小福侧过头,试图看清严鹤的神情。
这当然是徒劳的,但这个动作让他的鼻尖抵在了严鹤的肩头,微弱到不可查的温度带来一点安抚的作用。
他再一次顾不上挑选时机和语言了。
“最开始,是因为老头病得很重,大夫让他吃的,他那个人脾气执拗,吃了还得发脾气,我只好陪他一起吃。后来,老头死了,我没地方唱戏,只好……那时候,我得靠这个才好过些。”说到这里,他忽然在黑暗里流了泪,有点抑制不住的委屈:“为了这个,嗓子也坏了。”
严鹤的手往上摩挲,准确地摸到了一手水迹。
蒋小福发怒时暴如雷火,哭起来却是悄无声息,只是呼吸不稳,露了行迹。
严鹤将手伸到背后揽住他,微微用了力气,将他按向怀里,于是蒋小福将头埋了过去,这下连呼吸声也安静下来。
这样过了许久,他总算是得以入睡。
第54章
翌日清晨,蒋小福醒过来,一睁眼,吓得倒吸一口气。
佛荪的脸离他只有几寸距离。
蒋小福全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而佛荪此时正抱膝蹲在草席前面,歪着头,拧着眉,即使看蒋小福醒了,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仿佛在烦恼什么。
蒋小福受了惊吓,猛地坐起来。他这一挣扎,让严鹤也醒了过来。
“你怎么老是大早上盯着人瞧!”
蒋小福惊魂未定,觉得方才一瞬间,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个古怪癖好的时候,故而他抱怨完一句,就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了佛荪搁在膝上的手臂:“不知道谁去衙门告了我,说我吃鸦片呢!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我们出去?”
佛荪转动眼珠子,看了看已经坐起来的严鹤,又看向蒋小福:“你们?”
蒋小福自顾自地又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