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有理。”他含笑凝视着董老爷:“可您不能趁机占我的便宜呀。”
董老爷一愣,见他粉面含怒,黛眉生愁,心里就是一动:“我哪能占你蒋老板的便宜啊,这话怎么说的?”
“您找我师傅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没源头没情分的,就要让人出师跟着你,这不是占我的便宜吗?我们堂子里的人,虽然不是贵人,也知情讲理,您倒是说说,可当真捧过我没有?没情没份的,怎么就让人去给你做随从?”
董老爷听这个话,似乎有商量的余地,就一扬下巴:“那好办啊!你发话,要怎么捧,我就怎么捧,行不行?”
蒋小福先是噗嗤一笑,随后扭过头去:“这还用问我吗,我是个过时的人,哪有说话的分量。”
董老爷见他时而嗔时而怨,早已不知怎样才好,恨不能什么都答应,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哎!蒋老板你只管吩咐,就等着瞧我的吧!”
在这之后,董老爷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捧上了蒋小福。
总之不到一个月,梨园行就传遍了,都知道蒋小福有了新靠山,乃是商场官场都认识路的董老爷。
何以见得呢?
且不说董老爷开始频频叫蒋老板的条子,堂会也总有蒋老板压轴,就说两人一同出现时,董老爷往日那种觊觎垂涎的馋相,的确是不见了。
为何不见?当然是因为不需要了。
虽然董老爷不大在春景堂露面,但或许是爱惜名声的缘故,毕竟董老爷与官场中人走得那么近,或许摇身一变,买个官当当,也不一定。
这些话,周麻子如数讲给蒋小福听。
蒋小福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忙着试衣服。有日常穿的,也有戏服,还有头钗首饰,分别来自不同的铺子,记的都是董老爷的账。周麻子放眼望去,就见满屋珠光宝翠,再加一个蒋小福晃来晃去,让人眼花缭乱。
“管他呢!”
蒋小福挑挑拣拣,针脚不密的、料子不新的、配色不雅的,还有不够通透的翡翠钗子,都扔到一边儿去。
自从应酬了董老爷,他虽说得了些实惠,可明里暗里,也吃了不少亏,亲个嘴摸两把都算好的,那董老爷总是贼心不死地要把他往床上带,他每回都得变着花样敷衍。
由于心气不顺,在花钱上,他可谓是拿出了打劫的架势,不求买好,只求泄愤。
“挑出来这几件儿留下,别的都送回去,让他们另送好的来,别糊弄我不懂行。”
周麻子答应了,又见他重新穿戴起来:“这又要干什么去哇?”
“找小卿。”
周麻子对小卿是有意见的。当初他提议蒋小福培养小卿,没想到这孩子的确是出息,可出息之后,竟然跑去徽班,算是个叛徒。再者,常来的严二爷,算是个讨喜的好客人,也被他牵了去。周麻子总觉得对不住蒋小福,因此格外怪罪小卿。
“人家都出去自立家门了,还这么常来常往啊。”
蒋小福头也不回:“那你别去。”
他一个人出了门。
王小卿暂住在韩家潭,等严云生替他找着合适的地方再买下来,故而现在的住所只是个临时的寓处。前面一个小院儿,后面三间正屋,东西各带一个厢房,从外面看只能算是齐整,进了屋才算是别有洞天。里面不似花天禄的地方繁华,也不似蒋小福的地方古韵,竹帘丝锦,水墨卷轴,布置得很清雅。
蒋小福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都是严云生的主意,梨园行近日时兴的有两样,一是童伶,二是清韵。自魏三以来的艳丽曲风,似乎终于让人觉得腻了。屋内的器具古玩,严云生从家底里掏出几样,小卿的客人们添置赠送一些,也都很不俗。
蒋小福溜达一圈,垂头丧气地回了春景堂。
亲手看顾着的师弟如今出了师,过得越来越好,大概已经不需要他了。
难免有些怅然。
从寒冬腊月的年节,到草长莺飞又一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儿,怎么一睁眼就改换天地,物是人非了呢。
他的好日子,昆腔的好日子,旧时的岁月,都寿终正寝了。
第40章
董老爷抖起来了。
经过长时间的人情疏通,他酝酿大半年,终于打通了官场的几条路子。如今不少朝廷官员的私人银库,都寄存在他的铺子里,这些官员私下的交易、挪借、放贷,以及家人亲戚手中的买卖,不少银钱往来都可由他经手。又便宜,又私密,董老爷还是个会做人的,有谁运转不开的时候,他还能帮上忙。
借着这些关系,董老爷别处的生意也就无人敢与他争抢,这么一来,俨然成了京城里商贾的班头。
大家都很满意。
“气死我了。”蒋小福软绵绵地抱怨,感到很虚弱。
董老爷大办三天堂会,酬谢同行朋友。蒋老板作为每日压轴,连压三天,累得骂人都没力气了。
周麻子紧闭着嘴巴,埋头点燃了烟灯,而蒋小福就半撑着手,够过去烧烟泡。
周麻子不肯接话,因为觉得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董老爷越发不受控制了,有一回借着发酒疯已经把蒋小福堵在床上,若不是董老爷自己喝昏了头,撞在烟灯上,那晚还不知道怎样呢。
而蒋小福,气,但也气得有限。尤其几个烟泡吸入腹中,茫茫然的快乐由骨髓中散发至全身,他也就舒展眉头,可以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舒展片刻,董老爷摇晃着身躯,堂而皇之进了屋。
进自己的屋,他是不必通报的。
“等会儿该去扮上了,怎么还在吃这玩意儿?”董老爷像一座山挡在了蒋小福的视线中,他伸出手,缓缓在蒋小福脸上摩挲几下:“唱完了再回来休息。”
蒋小福仰头看他,嘴角向上扯了扯,心里发出一声冷笑——休息?在这儿?
那只手渐渐挪到唇上,温柔有力地揉搓几下,蒋小福的嘴唇就透出一点嫣红的色泽。
董老爷的眼神也随之一变。
他看出蒋小福的不情愿。若是以往,这会让他胆怯,但现在,因为知道蒋小福不敢反抗,所以这不情愿就变了味道,带上了权力的意味,反而让他兴奋起来了。
他猛然抽回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蒋小福见了他这副模样,又嫌又憎,眼里射出愤恨的目光,几乎想用手中的烟枪砸破他的脑袋。
然而他只是“哐”的一声砸向了烟盘,同时跳下床,往董老爷身上一推搡:“滚!”
董老爷被他推得踉跄一下,随之就拦腰抱住了蒋小福:“跑什么!这么大气性!”
蒋小福挣扎着回头瞪他,同时奋力抽出一只手朝外一指:“堂会还开着呢!戏还唱不唱了?你要不要脸!”
董老爷本来就是临时起兴,这会儿被他一通搅和,也就没那么想了:“好好好,先唱戏,先唱戏。唱完了,咱们……”
没等他说完,蒋小福挣脱他的桎梏,拔腿跑出了门。
董老爷随手理一理衣襟,再弹一弹袖口。他又不着急了。
没必要,人在他手里,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算了算时辰,离开堂会太久,也该回去了。慢悠悠地往外走,他盘算着几笔即将到手的生意,心中升出一股快感,仿佛刚刚已经和蒋小福春风一度了似的。
蒋小福冷着脸冲进后台,预备唱最后一出戏。
这出戏唱完,就能休息休息,也好借口躲一躲。离上台不远了,他手中忙碌不停地扮着,心里却觉得很孤独。现在没有人可以倾诉喜怒,即使倾诉,也没有用,所以即使陷入这样的生活了,他也只是孤独,并不敢真的愤怒。
这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借着鸦片烟带来的精气神,他挪步上台,一个漂亮的亮相,座下就有人喊了好。
他不敢得意,要使出全部的本事。托肘、整鬓、踱步、缓缓起一个兰花指,因为扮的是杨太真,既要雍容,也要娇懒。眼神扫向台下,他拿捏着分寸,要艳,不要骚。
在戏里,他是永生不灭的贵妃,任凭世上如何改变,岁月于他不减不增。
绣口一开,唱词仿佛是活的,一字一句就飘出来。
可就在这时,一个音没有唱出来。
他分明张了口,可嘶哑的一声卡在嗓子里,袅袅戏词突兀地停了!
蒋小福心里一凛,知道要坏。
他动了动唇,试图重新拾回唱词,然而他分明感到了唇上的颤抖,心里跳如擂鼓,就是没法继续唱下去。
太迟了。
长久的鸦片烟吃下去,他的嗓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哑了。
台下先是默然,片刻后,人声忽然嘈杂起来。细碎的,含糊的,感慨的,戏谑的,好事的……人声一层层扑面而来。他僵在那里,一个字也听不清。
这时,董老爷开了口:“蒋老板这几日太累了,怪我。”他慈眉善目地笑着转向身旁的人:“这得怪我,可不是我们蒋老板的错啊!哈哈哈!”
周围的人不知道是否赞同这番解释,亦或从中领会出什么意思,总之是跟着也哈哈哈起来。
凝固的气氛算是松弛起来,众人三言两语,也跟着凑趣。
趁这个时机,周麻子从后台挤出半个身子,一把扯住蒋小福,将他牵至后台,并且一路不停,直接牵回屋里去。
蒋小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去的。
他只知道完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招牌,彻底毁了。
这日宴席散后,董老爷精神焕发地踱步进屋,然后就被扑面的鸦片烟味儿熏了个头晕:“嗨哟,这味儿!”
蒋小福没理他。经过一下午的慌乱,以及一晚上的鸦片烟,他现在既不惶恐,也不激动,单单只是处于茫然迟钝的舒适中。
周麻子跟在董老爷身后,悄悄开了窗户,让外面的冷气吹进来一些,随后将烟枪从蒋小福手中轻轻拿走。蒋小福也不知道反抗。
董老爷走近去瞧,只见他躺在榻上,身酥骨软,眉目神情是统一的迷茫,像一柄名贵易碎的玉如意——专等着有人来摔碎!
董老爷瞥一眼周麻子:“你出去。”
“哎哟,您看我们小老板这样。”周麻子跑着眉毛笑道:“我得伺候着啊!”
“有我在,用不着你。”
周麻子有点疑心:“那我也得守着他啊,不然醒了没人伺候,还不得找我闹哇!要不也别劳烦您了,府上派个车,送我们回春景堂吧!”
董老爷沉吟一会儿,背着双手点点头:“行。你去门口找个跑腿的,吩咐他套车。”
周麻子没料到董老爷如此好说话:“那……那行。”
他果然转身出门找人去了。沿着花园长廊绕道半天,总算找着个小厮,周麻子一通吩咐,然而那小厮趾高气昂地斜觑着他:“我又不管车夫的事儿,上哪儿给你套车啊!”
周麻子气得嘴歪,只好压着他另找能管事儿的人。
如此找寻半天,总算抓住一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安排好了马车。周麻子转身要回去,这位能管事儿的人却伸手一拦,脸上带笑,热情邀请周麻子去耳房里喝茶,并且十分慷慨地邀请周围几个打杂的汉子同坐。
周麻子扫了眼这人,再瞅瞅身边几位壮汉,背上就起了一层冷汗。
然而他审时度势,只好撇着嘴发出一声不冷不热的笑,随即就盛情难却,跟着进屋喝茶去了。
与此同时,董老爷坐在榻边,埋头凝视着蒋小福,衣袍掩盖下的一只手按上了蒋小福的腿弯处。
蒋小福转动眼珠看向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这种恐惧太过飘忽,仿佛还隔着很远,这让他一时没有反应。
董老爷知道他受了打击,但戏台上的小小风波,并没有影响他的宴席,甚至,蒋小福“劳累”的原因还为他添加了几许风月佳话。他意识到一位红伶的命运就握在自己的掌心里,随他的喜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是用力一握,或许就能握碎了。
这么想着,他的手中加了力气,顺着腿弯向上滑动。
蒋小福受惊似的,忽然睁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这句质问,亦或是蒋小福惊慌的神情,仿佛一剂猛药,董老爷登时觉得心头燃起了一股邪火,他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为千锤百炼,如今却好像老房子着了火,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于是他就不收拾了。
没有回答蒋小福,他收回手,三下五除二地开始脱衣裳。虽然生得笨拙,可他的动作很灵活,没几下就脱得只剩一件汗衫,而这时候,蒋小福才刚刚回过神,挣扎着要从榻上跑下来呢。
董老爷眼神发亮,走上前,按住蒋小福,语气笃定地说道:“别挣扎了。”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可蒋小福一怔,却是真的停止了挣扎。
客观来讲,蒋小福并没有受什么罪。
甚至在董老爷爬到他身上的时候,还分神问了一句:“为什么?”
董老爷动作不停,拨开他的衣襟,将手伸进去缓缓抚摸,根本没听清:“什么?”
“为什么是我?”
董老爷当然有自己一番心路历程,但这种时候,他可没有闲情逸致去讲述,所以他埋头在蒋小福胸前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满足地答道:“嘿!不为什么,我就看上你蒋老板了!”
蒋小福随之一笑。其实他这么问,仅仅是出于心里残余的那点不甘愿,但一笑之后,也就不必再问,因为问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