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吃完两个烟泡才睁开眼:“来了?”
“嗯。”蒋小福答道:“进来的时候,遇见姓董的了。”
烟枪在盘子里磕出脆响,王翠端着杯子润一润口:“你这孩子,总是没规矩。”
蒋小福抬眼看过去,心里知道这是指桑骂槐。他对王翠并无亲情,但讲恩义,所以平时互不干扰,有朝一日王翠老朽病重,他也愿意承担这份责任。现在,他希望王翠对自己也是这样想。
“没规矩,可也不怪你。”王翠一口一口地抿着茶:“年少就要轻狂,恃才当然放旷,这是你的本事。可是一个人,好的年华总是有限的,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难处。”他苦口婆心地进入正题:“知不知道董老爷来做什么?”
蒋小福摇头。
“他问我愿不愿意让你出师,跟着他做个随从。”王翠伸出手,对着蒋小福张开五指:“五千两。”
所谓随从,谁都知道面临的是什么。
蒋小福仿佛被人猛地拽住了心脏,虽然极力控制,还是睁大了眼:“师傅。”
“不愿意?”
“不愿意!”
王翠放下杯子,沉声道:“好,不愿意,由你。那你准备怎么办?”
蒋小福听出意思了。他有自己想法,头一件事,当然是恢复唱戏,此外,要将从前那些老斗们联络起来,戏子的身价靠人捧,安危也要靠人制衡。他想得明白,但开口答道:“师傅认为该怎么办?”
“别寒碜我。”王翠笑着觑他一眼:“要怎么办,你会不知道?我只问你,戏还唱不唱?这董老头,你能不能稳得住?”
蒋小福犹豫着没答话。
“我知道你有顾虑。小卿出师的时候,你跟他说的话,他告诉我了。”王翠叹了口气,目光锁在茶杯上,并不看向蒋小福,话却是说得笃定:“你既然有这份心,我这个做师傅的,不能对不起你第二次,我也老了,见不得徒弟们受苦……”
蒋小福听到这里,心里才算一颗大石落了地。
他这个懦弱自我的师傅,在此时此刻,终于有了迟到的良心和勇气。
或许因为徒弟一朝落困,师傅反倒能生出慈爱。
人心幽微,不可估量。世上多数人的感情,不过是这样一种微妙的权力的拉扯。
蒋小福静静地听着,举一反三地想到董老爷——要稳住这样一位新贵,他得好好打算,讲求技巧。
师徒二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商议许久。
最后双方都感到亲切得过分,疏淡久了,骤然亲密,很有些不适应。于是在日落时分,两人交谈完毕,各自去克化这份迟来的师徒情谊。
几日后,董老爷卷着一股清凉的春风,再次到来。
“出师嘛,当然可以。”王翠这回松了口:“五千两也不是小数目,对普通戏子是足够的了。”
“就是嘛!”
“可是——”王翠又说了:“多少戏子里才能出一个小福?五千两,我情愿把堂子里一群不成器的都放出去,总有,总有那么十来个吧”
“瞎扯淡,我要他们干嘛!”董老爷一摆手:“你的意思,五千两还不够呐?你说个数,我听听!”
王翠很为难:“我也没仔细算过,可堂子里的开销全靠小福,五千两嘛,勉强够活一年的,小福留下来,至少还能唱个五年十年,以后唱不了了,还能做个教学师傅,这年头请个有本事的教学师傅也难着呢,多少也得几百两一出戏……”
董老爷虽然心广体胖,这时也有点生气了,他两眼圆睁:“等等!等等!这样算下去哪有个头?莫不是拿我当冤大头!”
这话一出,王翠当即叹了口气:“哎,您看出来了。”
“啊?”
王翠又一叹气,换了副诚恳的面孔:“实话跟您说吧,您好意替他出师,我不好回绝,可小福就等于我自己的孩子,我要留着他养老的,多少银子也不够呀。”
董老爷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哦,养老,这个……”
在他迟疑的瞬间,王翠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翘着小指,轻轻擦拭着眼角。
董老爷又是一愣,因为仔细回想,并没有看见王翠流出了眼泪。
然而王翠已然十分动情了:“原本还有个小卿,白养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出息,抵得住一点家用,结果呢,说跑就跑了!忘恩负义!我真是命苦呐!您知道小卿吧?现在得意啦,看不起昆腔啦,竟然入了徽班,这都是严二爷挑唆的,不是我造谣……”
董老爷张着嘴,只觉得王翠大嘴一张,话说得密不透风,让人插不进去。
他感觉好像听了一出老长的戏。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王翠抹泪之余,似乎离他越来越近,还有些挨挨蹭蹭。
董老爷忽然想起来,这王翠当初可是人称“水蜜桃”的名旦,可见其风骚,如今年纪大了,发福了,会不会风骚更胜从前呢?董老爷又想,这王翠老而无依,不让小福出师,却和他拉扯这么多天,难不成有什么非分之想?
还真不好说,有风采有气度的盛年富商,谁不想倚靠呢?
一旦想通这个关节,董老爷就站不住了,并且越发感到王翠哭诉之余,眼风一个接一个朝自己飞来,让人无处可躲。他有心发怒,又觉得自己名声正盛,不值当闹出些不三不四的闲话来。
董老爷匆匆告辞,落荒而逃。
既然没法子抵挡王翠的攻势,只好另想它法了!
另一面,蒋小福歪在榻上,瞪大了眼,讶然道:“什么?不让我唱?”
周麻子为难道:“话是没这么说,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人家还说了——蒋老板不是嫌弃咱们查家楼又老又破吗,正好现在戏已经排满了,请蒋老板到别处问问吧。”
蒋小福想起来了,年前他赶去见唐衍文的那日,当着人家的面细数过诸多不满。
“甬道窄”“味儿熏”“纸糊的窗户”“遮挡的柱子”
当时他还在拿乔。明年在哪儿唱?封箱戏唱什么?一概是没想好,不知道。
风水轮流转。人家当时不说,记着仇呢。
他原本打算,王翠拖着姓董的老头,他这头再把生意慢慢恢复起来,择一两个老斗,稳固名声,互相牵制。要恢复生意,若是打茶围、摆饭、唱堂会,一时倒不好斟酌人选,所以他希望先在楼里唱一出。
没想到这第一步,就迈不出去。
“那就不唱。”蒋小福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危险的境地,反而沉着下来:“最终都是要有人捧,有堂会唱,才能维持下去,楼里唱不唱的,不是最要紧的。”
周麻子问:“那……怎么办呢?董老爷不知从哪儿听说您要出来唱戏,还差人来过,问你接不接条子呢。”
蒋小福的目光越过周麻子,看向窗外:“接。”
既然躲不了,就得解决问题。
董老爷,名阿狗,年少时是个挑着担子跑江湖的行商。跑了几十年,担子变驴车,驴车变马队,马队变商铺,董阿狗定居在了京城。因嫌原名不够大气,他从不对外讲,只让人称呼自己为董老爷,或者称他的字,显贵。
虽然只是个商人,可是现今的世道,京官不如地方,地方不如富商,有钱在手,董老爷活得有地位有分量,人也逐年富态,的确是越来越显贵了。
董老爷一切朝达官贵人们靠齐,除了钱财、名字、身材之外,只差一位红戏子了。
红戏子不少,可他初来京城时,最红的就是蒋小福,可惜背后站着唐衍文。此后几番试探,又都以失败告终。
蒋小福成了董老爷的一块心病。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董老爷认为自己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第39章
三月三,是曲水流觞的好日子。董老爷下了帖子,请几位官场和生意场中的朋友附庸风雅,一起同乐。因为京城里春寒陡峭,不便出游,于是改为在如松馆喝酒吃肉,听曲豁拳。
席间,写条子请戏子,有人问:“董老爷这张纸片要飞往何处?”
董老爷含笑回答:“春景堂。”
那人“哦”了一声:“莫非是王小卿?他近日可红得很。听闻他和慧根兄还有渊源——”他朝董老爷下首一人笑道:“可别写重了吧?”
佛荪抬眼看过去,起初还不太在意:“我很久不叫小卿了。而且,我听说小卿已经搬出春景堂,入了徽班——”
说到这里,他扭头和董老爷对视一眼,双方都发现不对。
“显贵兄,请的是蒋老板?”
董老爷有些尴尬,他和佛荪一个在商,一个在官,正是打得火热的时候,要是佛荪也盯上了蒋小福,可是不好办:“啊,这个,是请的蒋老板,不过,这个……”
佛荪打断他:“行啊,那我就请王小卿王老板吧。”
董老爷见他似乎并不为难,松了口气:“承让!承让!”
送条子的蝶使站在蒋小福面前,递上一张红纸。
蒋小福看也不看,对周麻子道:“走吧。”
多年以前的那一天又重现了。他要孤身赴宴,试一试自己的前途。
马车行至如松馆楼下,道窄,人多,前面熙熙攘攘不容通行。蒋小福下了马车步行过去,之见前方几架马车横七竖八停在一处,掉不了头,车内的人也都掀开帘子往下走。其中有个温然玉立的身影,一见蒋小福就迎了上来:“师兄!”
“小卿。”蒋小福问:“你接谁的条子?”
小卿挽住他:“佛大人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宫来的。”
蒋小福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等到两人并肩进了同一间屋,果真见董老爷和佛荪同席而坐。蒋小福预感成真,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人出现,席间顿时热闹起来,没人提唐衍文的事儿,但众人的目光总在蒋小福身上打转。他视而不见,只管与董老爷随口寒暄。
董老爷表现得很庄重——这是相较于他以前的表现而言。
蒋小福总认为这人奸猾,虽然面对自己时常常有种舔着脸的馋相,然而一步步地,自己终于还是落在了他手里。大概因为胸有成竹,董老爷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不那么“馋”了。蒋小福坐在他身边,斟酒闲话,还不算难捱。
可是在这之后,他要告辞离去时,受到了阻碍。
席间不少是当红的戏子,除了蒋小福和王小卿,还有诒德堂的殷采芝,三和堂的丁小蓉、传经堂的袁双桂,几人陆续来点个卯,陪坐一会儿,都是要离开的。唯独蒋小福,告辞的话刚冒了个头,董老爷不干了:“蒋老板还是那么走俏,刚来没一会儿,怎么就要换地方啊?”
蒋小福扬起一个微笑,正欲敷衍,旁边佛荪就挑眉看了眼他:“走俏?莫不是我在宫里关久了,消息不灵了?蒋老板近日,可没有席面啊。”
蒋小福的笑容全然送给了佛荪:“是我师傅的缘故,近日贪春,非要出门赏花,结果风一吹就病倒了。这人呐,年纪一大就容易黏人,非要我在身边伺候着。”
“当真?”
董老爷有所怀疑,无法想象王翠还能挪动身躯出门赏花。
“是呀。”蒋小福灵机一动:“师傅还惦记着您,说您很久不去看他了呢,要不您跟我一块儿回去瞧瞧他老人家?”
董老爷连忙摆手:“不不不!我这儿——”
话音未完,佛荪又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受此提醒,董老爷正色起来:“我不去!你也不许去!”他的思路忽然清晰了:“什么病非得赶着回去,又不是明儿就见不着了。我说蒋老板,难道是在诓我?”
“谁诓你了。”蒋小福瞪他一眼,同时拿筷子往他手上一敲。董老爷“哟”的一声,手心里的酒杯就让蒋小福夺了去。
一面斟酒,蒋小福一面嘀咕,刻意说给董老爷听:“又不是我自己想走的,倒还怪我!”
说罢,将酒杯往董老爷面前一推,蒋小福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给您赔罪成不成?我就再坐一会儿好啦。”
受了他这一嗔一拍,董老爷禁不住软化了:“好好好。”
蒋小福则是功败垂成,暗自气得半死,眸光扫过佛荪,又被吓了一跳——佛荪正目光森森地看着他呢。
对视片刻,佛荪冲他展颜露了个笑。
宴席已然到了尾声,座中酣然,渐渐就放荡形迹,胡闹起来。
几位戏子已经走了,只余下一个唱曲的,身边挨着个老斗,不断灌酒揩油,他应接不暇,将一支小曲唱得荒腔走板,听不出调。另一角,几位老斗酒足饭饱,豁起了拳,大声小声个没完。王小卿也告辞离去了,佛荪像尊菩萨供在椅子上,岿然不动,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只小小的酒盏拨弄把玩,目光却斜斜地总往蒋小福这里飘。
蒋小福当没看见。
在这各自为政的热闹里,董老爷的一颗脑袋凑了过来:“蒋老板,改明儿我去你那里摆一桌,怎么样啊?”
蒋小福知道这是跑不了的,点点头:“好。”
董老爷话还没完:“蒋老板,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他伸手揽住蒋小福的肩。蒋小福强忍住没有动,余光就见佛荪瞥着自己,又像是在笑。蒋小福觉着奇了怪了,这人怎么老冲自己乐?
董老爷酝酿半晌,终于掏出了心窝子:“四喜这个班子,现在不好过啦,现在是徽班的天下,你瞧瞧你那师弟,不是红得很吗?你蒋老板,该为自个儿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