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卿“哦”了一声。
蒋小福问:“不管二爷怎么说,你自己想不想去徽班?”
王小卿答得很快:“想。”
蒋小福又问:“师傅不愿意让你走,不光是贪财,他年纪大了,怕的是老无所依,堂子里的人,他只靠得住咱们两个。且不论我如何,假若你出去搭了徽班,师傅老了病了,你管不管?”
他们这些堂子里的徒弟,在师傅手中受的苦,不比在一群老斗跟前受的少,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蒋小福也并非王翠的孝子贤孙,只是相依为命久了,总认为自己有着一份浅薄的责任——不必管他过得好不好,单只是生老病死这种大事,要出面尽一点力。
见王小卿一时没有说话,他笑道:“我们这个师傅,贪财计较,糊涂懒惰,好处么,没有,坏么,却也坏得有限,你我做了他的徒弟,从他手上吃的苦总比别人少些,万事也更要靠自己。所以,我的意思呢,我们先顾着自己,顺带手的,能帮他的时候,也不要推辞。”
王小卿点点头:“我听师兄的。”
“那就好,出师的事儿,问题不大,不过是钱的事儿嘛!二爷也拿不出多的,师傅那头也不肯吃亏,余下的钱我来替你出,算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出一份力,说出去呢,你的身价高些,也是好事。”
王小卿感动不已,眼泪又汪了出来。
蒋小福也有几分自我感动,倒不是因为帮王小卿,而是发觉自己越来越懂得哄人开心,屋里哄一个,外头哄一个,全都服服帖帖,可见自己并不像传言说的那样孤傲刻薄,反而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
第35章
蒋小福哄好王小卿,又收拾了一些礼物,让他回春景堂去。
随后他回到唐衍文身边,嘀嘀咕咕地讲述了今日见闻,末了点评道:“他倒是真心为小卿考虑。”
这个“他”说的是严云生,唐衍文道:“严二这个人活得糊涂,只是还算懂戏,在梨园行内反倒容易成事。”
“你最精,看谁都糊涂。”
“好好的,怎么又骂人?”
“夸你呢!”
蒋小福换了个姿势,拉住唐衍文一只手,放在自己手中摆弄,那手骨骼分明,只剩一张皮裹着骨头,让他怀疑自己用力一握就能握碎了。
“我跟小卿说了,不够的钱我来出。”
唐衍文听到这里,生出些兴趣:“你这个师弟到底有什么神通,严二也就罢了,你也这么惦记?
“你别惦记就成了。”蒋小福眼珠子一转:“也不单是为了他。徽班的确是吃香,往后出息了,也能给师傅养老。”
这话其实没说全,他指着王小卿养老,是因为不一定能指望自己,不一定能指望自己,是因为要守着唐衍文这个病人,这一守,谁知道要守多久呢?
唐衍文听他这样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你对你这个师傅,也够仁义的了。”
“他待我不坏呀!”蒋小福说道,有点儿得意:“虽然也是因为我有本事,他犯不着和银子过不去。若是没了他,我不知道在哪儿做花子呢,这样论起来,还有几分感激他。”
“他待你不坏,我待你可是很好,怎么不见你感谢我?”
“我不说谢你的话。”
唐衍文笑道:“为什么不说?”
蒋小福也笑了,挽住他的手臂,不肯回答。唐衍文给他的一切,不是感谢二字可以说得清的,他现在愿意陪着他,也不单单为着报恩。唐衍文一定明白,所以不必再说。
朔风吹了整日,入夜后,竟然飘起雪来。
须臾间,就成了漫漫大雪。天地间冷寂无声,只闻落雪簇蔟,一如岁月静止,庭院里的枯树青枝却转瞬白头。蒋小福与唐衍文吃过元宝状的饽饽,催他去睡觉。唐衍文不乐意:“你还管起我来了?”
蒋小福反驳道:“我成日像个丫鬟似的给你端茶烧烟,我不管你谁管你!”
说完又望了望窗外飞雪:“那就喝点酒吧。”
他很有兴致地找来一壶酒,在炉上温了片刻,触手生温。将酒倒入杯中,他朝唐衍文举杯:“过年好。”
唐衍文朝他一笑,没说什么,仰头喝了手中这杯酒,将空杯推过去。
蒋小福给自己满上一杯:“没有你的了。”
“嗯?”
“老太医说了,不许饮酒。”
唐衍文无从反驳,只好看着蒋小福自斟自饮,颇为写意。他这日因为过年的缘故,格外精神,此时夜深人静,喝不上酒,一时怏怏,累积的疲惫也涌了上来。蒋小福察言观色,连哄带催,果真让他放弃了守夜的想法,决定睡觉。
及至躺在床上,唐衍文又难以入眠了。
他阖上眼,心里却能想象出外面银烛高照,长明灯燃,远处遥遥传来爆竹声响,让他总是不能平静。窗户忘了关严,寒风顺着窗棱的间隙闯进来,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
唐衍文睁开眼看过去,心想蒋小福在旁边的屋里,大概还没有睡,不仅没有睡,可能还在偷偷喝酒。经过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蒋小福是安心要陪伴他,细致入微,还懂得收敛脾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全是为了他。
他感到心里轻轻地抽痛。
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日总是这样,一想到蒋小福,就要感到心痛。
而一旦任凭自己深入地想下去,就要想到许多旧时的片段,例如戏台上艳而不俗的杨太真,会在唱念的间隙里朝他所在的隔间悄悄飞一个眼风,又如私下里与他争执呛声的蒋小福,有时候真够难缠和烦人的。
这样一个蒋小福,蒋老板,名满京城,矜贵如斯,是他一手塑造的。
他还想到刚才蒋小福说“过年好”的神情,瞧得出多么关切,多么真心,好像自己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可是谁知道下一年,他还能不能留得住他呢?
心脏的某个地方又忽然猛抽了一下,他呼吸一窒,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应该吃点鸦片烟再睡的,唐衍文想,烟具就在外间,或许可以起来,吃两个烟泡,再关上窗户——方才又有一阵冷风呼啸着卷进来了。
想到此,他用手撑住床板,试图坐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感到心脏随着冷风一颤。
伴随着尖锐地疼痛,他猛然意识到不好了。
瞪大双眼,眼中是平生未曾有过的恐惧,他想要大声喊人进来,可是只能够张开嘴,艰难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随即就就像被人一把攥紧了五脏六腑,不仅发不出声音,连呼吸也不能够了。
他僵硬着躺在床上,在越发艰难的喘息中,怔怔地留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从眼角流出,很快滑入鬓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蒋小福于次日一早,得知了唐衍文的死讯。
唐府的管事发现唐衍文的尸体,随后跑去告诉了蒋小福。
蒋小福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屋里画柿子,因为新年画柿,意味着事事如意、世世平安。可惜他画技不佳,将一只柿子画得好像鸭蛋,只有颜色勉强算是合格。
外面雪停风静,管事的闯进来一通嚎啕,蒋小福手中还拿着笔,就这样愣住了。
随后他低头看了眼画,反应过来,没必要再画下去了。
将笔搁在一旁,他垂着头道:“知道了。”
“您……”管事的犹豫了一下,差点说出“您节哀”这样的话来,最后还是道:“您别难过。”说罢也就无以为继地闭了嘴。
蒋小福还是回答:“我知道。”
“大概是昨夜吹了冷风,一时发作,想必是没有受什么罪的。”
听到此,蒋小福几乎要不耐烦。人都死了,这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管事的没空留在这里劝慰他,自去忙碌。
管事的总预备着蒋小福什么时候要发作,可蒋小福表现得很平静。
他甚至不去瞧一眼唐衍文。
管事的有心劝他,可是再一想,哪有劝人去瞧死人的,况且,也有些怕他瞧见了要闹出什么事儿,场面上不好看。于是不劝了,转而去忙着办丧事。
唐府内没有女主人,简直不成一个家,可办起丧事来不能马虎。
先前过年的一应事物都要撤下,又要上报朝廷,设置帷堂,沐浴饭含,及至小敛加衣,大敛盖棺。唐衍文虽无妻儿,却有一众族人哭灵拜奠,再加上同僚下属和一帮幕僚陆续前来,管事的忙得脚不沾地,也无心看顾蒋小福了。
蒋小福把自己关在屋里,吃喝入睡一如平常,好似幽居一般,终日与鸦片烟为伴。
唐府的下人遵照管事的吩咐,一日两回地给他送饭,他有时吃一些,有时不动。
下人们觉得稀奇,又想这不过是个戏子,自家大人已经没了,他也不能在府里充爷,于是有一次刻意“忘了”给他送饭,结果他毫无反应,像是没有察觉。
及至发引遣奠的日子,管事的出现在蒋小福面前。他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蒋小福一声,至于蒋小福去不去,那就随他的便。
蒋小福躺在烟榻上,扶着一杆烟枪,神思好像不在眼前。但管事的一说完,他就答了话,却是答非所问:“你告诉老周,叫个车来,我要回去了。”
管事的与他相处日久,多少有些交情,这时探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觉得好像镇静过了头,就小心翼翼地确认一遍:“蒋老板,真不去瞧一眼了?”
蒋小福扪心自问:“要去瞧他最后一眼吗?”
低头吃一口烟,他在心里做出了回答:“我可受不住。”
以前唐衍文总管束着他,不让他碰这东西,可后来两人一起吃上了瘾,仿佛一朝闻道,如坠幻梦,又是格外的刺激和愉快。
他不愿意去看唐衍文,哭灵下葬,那样的场合,他要是去了,反倒惹人指点闲话。
他是唐衍文生命中不能明说的秘密,现在唐衍文死了,也不需要别人来为他两作证旁观。抛开梨园行内关于他两的风月佳话,他们原本该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一个在朝堂之上,一个在红氍毹中,仿佛戏文里的人物,曲终就该人散,半点不由人。
但是没关系,只要一两个烟泡,他们往昔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就又回来了。
蒋小福微微笑起来:“这个烟膏记得给我带上。外面儿可不好买到。”
管事的答应了,退出门去。他沿着来时的路一面走一面摇头,心想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蒋老板可谓是一人占了两角儿。
不过,唐衍文最后的情形,管事的是知道的,身体在鸦片的支撑下还看不出什么,可精神已经是不太像样了,他可是差一点就要强行软禁了蒋小福呢。闹到这个地步,蒋小福心神耗竭,大概也就悲痛得有限。
不去也好,管事的心想,省的闹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第36章
这天晚上,蒋小福无声无息地回到春景堂。
从走进堂子,到回到自己那间跨院,一路上,他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或许是堂子里的师兄弟,或许是客人,总是偷眼打量自己。他不明白这些目光意味着什么,或是在打探什么,他并没有因为唐衍文的死而崩溃发狂,有什么好看的呢。
周麻子亦步亦趋跟着他,回到屋里,灯下还坐着一个王小卿。见他进屋,王小卿立刻站起来,却是不知道说什么。
几个月没有回来,房间依旧每日打扫,保持整洁,是随时可以住人的。
蒋小福更衣落座,王小卿像个小跟班似的,不言不语地给他倒了杯茶。
周麻子进进出出,将日常惯用的东西搬运进来,最后捧回来一个烟盘子,连同从唐府带回来的烟膏和烟枪。
蒋小福吹一吹茶沫,喝了口茶,转头问王小卿:“哑巴啦?”
王小卿抿着嘴,勉强笑了笑。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劝慰的说辞,一心想来照顾师兄,可是见了师兄这个模样,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让他无从劝起。
犹豫了一下,他接过蒋小福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顺手就挽住了蒋小福的胳膊:“师兄,你……你要不要哭啊。”
“胡说什么。”蒋小福沉静地说道。
说完就愣了神,觉得自己这个语气,有点像唐衍文。
王小卿怕他故作坚强,不甚放心,莽撞地开了话匣子,劝出一通完整的话来:“师兄,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别难过得太久,伤身体。无论怎样,你还有我呢。”
蒋小福含笑看他一眼:“你?”
“还有师傅呢。我今天来的时候,师傅专程叫我过去,嘱咐我多宽慰你呢。”
蒋小福把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一转,这才想起旧事:“你这是已经出师了?”
“嗯。”
“搬出去了?”
“嗯。”
王小卿回答完毕,希望蒋小福多问几句,例如“搬去那里了”“住得可还习惯”等等,可蒋小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师傅让你宽慰我?”
提起这件事,王小卿也有些感慨。前些日子因为出师的事情大闹一场,末了蒋小福补上银子,总算了结这桩事情,当时王小卿把蒋小福的话对王翠细细地讲了一遍,王翠脸上的神情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和愧疚的复杂神情。他不知道师傅和师兄有什么恩怨,此刻蒋小福问到,他就把当时的情形讲给蒋小福听。末了说道:“师傅还说,这些日子你一定不好过,让我有空就多来看你。”
蒋小福听罢,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领了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