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串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佛荪笑道:“蒋老板,身手真巧。”
“你……你给我下药?”
佛荪总算搞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立刻解释道:“我可没有啊!分明就是老董给你下的药,说起来,我可是救了你!”
哪知道蒋小福根本不信:“下流!无耻!”
佛荪眯着眼:“蒋老板,话可不能乱说。”
蒋小福见他神色阴沉下来,心知要不好,可佛荪已经欺身上前,拽住他一只手臂:“你再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
蒋小福怕他,故而受了这句威胁,当即就破罐破摔地挣扎起来。佛荪见他还敢挣扎,手上用力,试图扭折他的胳膊,而蒋小福的确是身手灵巧,一扭身子抽出胳膊,反手捶在了佛荪的脸上。
然后,他就见佛荪眼中透出了凶狠的光。
蒋小福霎时找回了理智,随之就冒出一身白毛汗——他把这煞神给打了!
他急中生智,气焰高涨地大骂起来:“你怎么动手!我又不知道你救了我,你要是真救了我,我还能不感谢你吗!可你瞧瞧自己,是个救人的样子吗?我看你不像个好人!”
他且骂且打,边打边撤,一丝儿说话的余地也不留,转眼间就冲出了这处破旧的老宅,拐进胡同,跑掉了。
佛荪被他气得面冷心颤,其实也看出他要跑,却也没有再追。
他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本来还指望蒋小福醒来感谢自己呢——说不定还能见识一下蒋老板温柔小意的模样——不曾想,莫名其妙受了一通谩骂,真是大失所望,兴致全无。
他倒是不去想,自己趁人之危的举动,在别人看来,可有哪里像救命恩人呢?
蒋小福慌不择路地跑出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抬头看去,远处的夕阳已经挂在屋檐边,酡红惨淡,将坠未坠了。所幸佛荪没有追赶过来,他暂且放下心,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继续行走。
走出一条巷子,总算在墙根边瞧见一名车夫。跳上车去,他在天色擦黑时顺利回到唐府。
回到唐府,他没急着去将唐衍文,而是躲进一间空屋子里,往塌上一趟,十分虚弱地对着空气说道:“快点儿。”
管事的站在榻前,答应一声,立刻走了出去。
蒋小福仰面躺着,又累又愁,还犯了瘾,骨头隐隐作痒,难过极了。
管事的很快回转,端来烧烟的一应器具。
蒋小福挣扎着起身,熟练地给自己一连烧了几个烟泡,随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感觉自己神魂归位,重见天日。
管事的一直没走,瞧他似乎有所好转,这才小声提醒道:“我们大人急坏了。”
蒋小福在久违的舒适中,忧而不伤地想:“老头恐怕是要暴怒一场了。”
捧着一碗燕窝野鸭粥,蒋小福状似随意,实则小心地走进屋。
唐衍文半靠在床上,垂着头,似乎是在盯着床尾某处,然而床尾有什么可看呢,蒋小福认为他是在出神。烛光跳跃在唐衍文的侧脸上,愈发显出深刻的轮廓——短短一个月,他几乎有些形销骨立了。
蒋小福放轻脚步,将燕窝粥放在一旁,走至床边坐下,心内有些惴惴。直到此时,唐衍文才将视线一点一点移动到他脸上:“是你。”
蒋小福微笑道:“嗯,不是我是谁?”
唐衍文看了他半晌,皱眉道:“你怎么一直不回来?”
这个反应,比蒋小福预料的平静许多。他故意一抿嘴,做出委屈的神色,同时脱了鞋子爬上床,盘腿坐着:“哎,气死我了!刚唱完戏就犯了瘾头,只好偷偷在人家那里烧一口了,他那儿的鸦片膏子不如咱们的好,我吃不惯,还是现打发人去馆里另买的。不过,还好在台上没出事儿,你说险不险!”
他不敢说出实情,无论是董老爷下药还是佛荪的那番玩弄,他都不敢露一个字,怕唐衍文气出好歹来,故而刚才吃烟时就想好了借口,半真半假,希望可以糊弄过去。
唐衍文幽幽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挤出一个笑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怎么会不回来?”蒋小福白他一眼:“不回来我去哪儿,回堂子里呀?”
他在这装疯卖傻,唐衍文却是忽然沉下脸,在灰暗的光影下,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他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始自终,压根没把蒋小福的辩白听进去:“你……你想走吗?你倒是试试,走不走得出这间屋子!”
来不及思索这是什么意思,蒋小福终于发现唐衍文不大对劲——他说话的音调带着颤音,仔细一瞧,面色青白到了吓人的地步。
蒋小福立刻慌了神,屈膝几步爬到他身边,一手搂住他,一首去摸他的心跳——果然紊乱得像是发了疯,连带着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唐衍文是气得狠了,怕他出事儿,光着脚跳下床,冲出去喊人叫大夫,又急急忙忙赶回来,重新搂住唐衍文,口中刻意轻快地劝道:“谁说我要走,我才不走!你瞧瞧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说到后来,却是红了眼睛。
唐衍文捂着心口,已经说不出话了。
管事的拿着老太医留下的药丸冲进来,这药丸就是预备着这种情形下用的,蒋小福拿起一颗,费力掰开唐衍文打颤的牙齿,将药朝里一塞,嘴里带着哭腔喊道:“吞下去!”
药是好药,唐衍文服了这枚药,总算是渐渐好转过来。
可这日之后,他连下床走几步也需要人搀扶了。
若说病情,并没有额外地加重,可他觉着自己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渐渐心灰意冷,往日强撑的那份精神气也消散殆尽。
短短几日过去,他似乎又老了十岁,真正成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人。
蒋小福被他折腾得也是筋疲力尽,然而怀疑他命不久矣,于是越发不肯做出忧愁疲惫的样子,格外要嬉笑闲话,也格外顺着唐衍文。
唐衍文呢,似乎又不像立刻要死的模样——他只是缠绵病榻,看样子好像可以长久地缠绵下去。
唐府内的时光仿佛凝固了。
蒋小福不再出去唱堂会,连封箱戏也不去唱。
班里来了人请他,来人站在堂屋里,口干舌燥地劝了半晌,倒惹他发了火,扬言要将人打出去。对方被他激得也生了气,脸色极不好看,又不敢在唐府内放肆,只好含恨离去。
蒋小福赶走了人,扭身走上游廊,打算去书房再拿几本书看。
这几日他闲来无事,就和唐衍文一起看书。除了吃饭、吃药、烧烟三件事,他们就躺在床上看书。他主要是看画,唐衍文给他讲书中的故事,他再评点一二,有时候惹得唐衍文刻薄几句,他就撒娇卖痴地哄一哄,一天就过去了。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跟着唐衍文离京过日子,大抵也就是如此。
第34章
在游廊中,蒋小福碰见了曼娘。
“在等我?”他在隔她几步的距离停住脚步。
曼娘水盈盈地眼珠子一转,笑道:“我看风景不行么,怎么就是在等你?”
蒋小福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抬腿就要往前走。
曼娘脸色一僵:“哎,你等会儿!”
蒋小福回过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曼娘有点急,上前几步,凑近蒋小福,脸颊未语先红:“我好心提醒你一件事儿。”说完,他偏过头等了片刻,见蒋小福不接话,只好咬了咬嘴唇,低声继续说下去:“我听见,他和管事的商量,要把你软禁起来!”
蒋小福倏然抬眼盯住了她,因为距离太近,将她吓得一怔:“你听明白没有?他……”曼娘没料到他这样平静,自己有点发急,一跺脚,话越说越快:“你是个傻子呀!他还能这样拖延多久,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要是一年两年,你怎么办?班里来的人,你也不该这么得罪,往后他可照拂不了你了,你还得靠这些……”
“好,我知道了。”蒋小福几乎是从容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曼娘张了张嘴,目光来回游移:“我……”
“我们非亲非故,你可别说是为了我。”
曼娘蹙着眉看向蒋小福,片刻后,扑哧一声笑了:“好吧,我可直说了!我是打算用这个秘密,换你帮我一个忙。
蒋小福点点头:“说。”
曼娘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继续道:“看在我好心给你透露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离开这里?”
蒋小福奇道:“为什么要离开?”
曼娘苦笑一下:“我知道这里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可我一想到这辈子就是给人当丫鬟的命,我就……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回南方投奔亲戚,就算是不成,我只要肯吃苦,总能活下去。”
蒋小福想了想:“我可以试试。”
他照原计划去拿了书,回到屋里,爬上床,舒舒服服地陪唐衍文坐了一会儿。然后说了曼娘的事儿。
唐衍文轻声细语地问:“你替她操心做什么?”
蒋小福伸手翻了页书,头也不抬:“我操什么心呀,就是听她老是抱怨,烦人得很,不如打发走了清静。”
“她也没烦你啊。”
蒋小福有点儿生气,偏过头轻轻推他一下:“怎么着,你还舍不得了?有我伺候你还不够吗?”
他这么说,唐衍文反而笑道:“好,打发她走就是了。”
蒋小福将头埋进他胸前,不说话了。他心里想着曼娘所说的事儿,反正自己是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了,软禁不软禁,都没有区别,要说往后没有人照拂,那就更是很遥远的事儿,并不重要。倒是放一个丫鬟出去,给她自由的生活,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没空去庙里求神拜佛,但很愿意让唐衍文做一些好事,希望神明在上,能让唐衍文好起来。
祭灶神过后,就是除夕。
唐府其实没有过年的必要,想过也没法过。蒋小福和管事的商量,还是张罗着扫年焚香,为的是驱邪除秽的好兆头。院里青砖地上设了天地棚,悬幕铺席,围着屏风,上画天神与三星,中庭设坐架,燃红灯,烧火盆。管事的站在跟前,望着盆内燃烧的松枝。这日风大,呼啸着在庭中席卷,盆里的松枝还拿石头压了压。得益于这风,盆内火星闪烁,松枝烧得噼啪作响。
管事的对蒋小福说:“希望真有‘福星高照’的好意头。”
蒋小福笑了笑,院内灯笼高悬,彩球挂门,的确是有了吉庆的年味。
不过这点年味微薄得可怜,因为没什么人气。管事的是个糟老头子,其余服侍的下人都屏声静气,唯一一个敢大小声的曼娘,已经出府了。
他跑回屋内,见唐衍文精神还好,便道:“院里瞧着可喜庆了,我扶你起来,隔着窗户看一看,好不好?”
唐衍文果然坐起来,伸出手,蒋小福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到窗前。
蒋小福笑道:“我看你是好了些。”
唐衍文对过年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见他欢喜,不忍心扫兴,这才起来瞧外边的风景。果真瞧见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受了蒋小福的感染,也生出一点喜意,扭头问道:“你师傅那儿,催你回去了没有?”
“周麻子来过一回,我说我要留在这儿过年,反正现在也没戏唱,别来烦我。”
唐衍文果然露出一点笑来:“好,晚上咱们一同守岁。”
蒋小福答应一声,不肯让他站久,又扶着他回去躺下。同时心想你可别守岁,身为病人,还是好好睡觉得了。这话他忍着,没有立即反驳唐衍文,到了晚上再想办法便是。
他现在对付唐衍文已经很有一套手段了,并且明里暗里都表示自己不会离开,唐衍文大概真的得到了安慰,之前曼娘所提的软禁,并没有落于实处。
晚些时候,管事的告诉蒋小福,有人来找。
蒋小福走进堂屋,一见来人,登时惊讶出声:“这是怎么了?”
王小卿面色萎顿,一双大眼睛倒是依旧水灵灵、雾蒙蒙、闪着泪光:“师兄,严二爷和师傅打起来了,我……”他茫然地问道:“怎么办啊?”
听了这番话,蒋小福镇定下来,他认为这不算什么急事。
在椅子上坐下,他安抚道:“你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
王小卿看了眼椅子,隔师兄一臂远,随即放弃了落座的想法,走到师兄跟前直接蹲了下去,将手搭上了师兄的大腿,这才安心地开始讲述:“先是二爷去找师傅,谈出师的价钱——”
蒋小福点头,这事儿在他来唐府前就知道了。
王小卿继续道:“谈了几回,一时吵一时闹的,总之没谈拢。今儿早上,二爷提了食盒过来,请师傅吃点心,要再商量商量。结果师傅拿了账本来,说要算算我能给堂子里挣多少银子,算着算着,二爷骂师傅昧了良心掉钱眼儿里了,师傅就用账本打了二爷的头,二爷又用食盒砸了师傅的脚,就……打起来了。”
蒋小福奇道:“谁赢了?”
“我出门的时候,还打着呢!”王小卿想了想:“师傅有力气,但是胖,二爷灵活,但是不会打架,说不准谁能赢。”
蒋小福笑道:“你想谁赢?”
王小卿苦了脸:“我想好好过个年。”
叫人上了壶香片,蒋小福安抚几句,总算让王小卿不再扭股糖似的挨着自己。
两人喝着茶,王小卿神思天外,蒋小福沉默片刻,抬头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想好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