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蒋小福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自省。
“亲一亲也就算了。”他想:“怎么能蹭上去呢!”
当时他让严鹤亲了一下,原本还保有清醒的头脑,心里琢磨着,六爷像朋友那样待我,这么久了,原来是真的喜欢我,难为他一直不露痕迹。又想,难怪他说不是要捧我,他并没有拿我当个取乐的玩意儿。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好似敏感了百倍,觉得自己受不住轻轻一吻了。然而那亲吻又适时地渐渐密集起来,让他彻底无法思考。
无法思考的结果,不想也罢。虽说没有到最后一步,但也相较不远了。
这让人如何收拾得了呢?
只好不去想它。
这时,周麻子走进屋,将两手端着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将上面的一碗粥挪到桌面,旁边摆上木筷,接着是两碟小菜,然后又自三层竹木食盒内依次拿出各种菜色。这套动作是做熟了的,故而他可以心灵手巧地一面摆置,一面偷看蒋小福。
蒋小福发觉了,一抬眼皮看过去。
周麻子嘿嘿笑道:“吃早点哇!”随后又问:“那什么……昨儿那事儿……”
蒋小福移开目光:“嗯?”
周麻子继续道:“小卿真要出师了哇?”
“啊?”
见他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周麻子只好问得直接一些:“这个……他真要去徽班呐?”
蒋小福“哦”了一声,伸出两只脚在地上找鞋,眼珠子却看着前方,有点犯愁:“这事儿,师傅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他虽然和严云生吵了一场,但也知道对方的眼光还是精准的,故而并不反对蒋小福出师。两人的立场其实一致,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细枝末节吵起来的。
涉及到王翠,周麻子就没什么好说,给蒋小福拖出凳子坐下,他嘀嘀咕咕地又想起一件事:“昨儿六爷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看见……对了,下月的赁资,他还没给呢吧。”
蒋小福抄起筷子,觉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好气地说道:“不给了。”
周麻子一惊:“小老板,咱可不兴养汉子啊!”
蒋小福觉得跟他简直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要走了。”
另一头,严鹤站在韩家潭的会馆里。
约翰坐在窗边,自斟自酌,随后说道:“事情已定,我们应该尽早出发。”
严鹤听罢,背着双手,老夫子一般来回踱步。
约翰见他晃个不停,索性扭头去看窗外的枯木虬枝。他对水墨山水略有研究,很懂得欣赏这类带有哲理的古意。
半晌后,还是严鹤先停住了:“既然万事俱备,我也没有意见。你这边何日能走?”
约翰的视线锁住了一只在地面上溜达的雀儿,对着一颗石子啄了又丢,丢了又啄,大概是知道吃不了,又舍不得。他回答道:“我想明日就走。”
严鹤神情严肃地点头:“那就明日一起走。”
说完,他想了想,没有什么可吩咐的,于是穿上外袍,打算去春景堂。
约翰默不作声地看他离开,心想人和人的缘分,就像树叶的生长和枯萎,要看时节的。
严鹤打点好行李,去找蒋小福。然而蒋小福又去了唐府,晚上才回。
当晚,月上枝头,他溜进了蒋小福的屋子。
蒋小福放了把椅子在熏笼旁,坐在那里,膝上放着一本书,正在翻阅。听到声音,他抬头看向严鹤,眨了眨眼:“六爷。”
严鹤冲他一笑,同时暗暗揣摩他的神色。
蒋小福似乎是面带红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熏笼的火光印在脸上,本来也让人面若桃花的,倒让人看不准。
“在看什么?”严鹤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俯身看向那册书,却见蒋小福覆手一掩,同时目光闪烁地移了开。
严鹤这回看出他是不好意思了:“我都看见了。”
蒋小福信以为真,手中一犹豫,就被他抢了去。
接着就听严鹤一乐:“哈!”同时蹲下身,偏头往蒋小福脸上瞧:“原来蒋老板喜欢看《西厢记》啊,这可是禁书。”
蒋小福知道自己着了道,反而坦然起来:“我就看看画。”
“好看吗?”
蒋小福眼珠一转:“还行,不过画上的身段,不如戏里的讲究。”
“是吗?”严鹤可不是要听他说这个,于是将书放到一旁,伸手就往蒋小福的腰肢处抓去:“让我瞧瞧蒋老板的身段。”
蒋小福大笑着往后躲,同时双手往严鹤手臂上拍打:“哎呀!你怎么动手!”
严鹤不过是做个样子逗他玩,谁知道蒋小福躲避间往后一仰,撞上椅背,顿时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就往下一栽,滚到地上去了。
这下倒不至于把人摔伤,可是就有那么凑巧,倒下来的时候,脚上被椅子一绊,崴了脚了。
严鹤将他抱到床上去。
蒋小福一手拽着上挽的裤脚,一手指着自己的脚踝:“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严鹤很听话地看了,只见那只脚白嫩小巧,颇有肉感,就顺手握住,同时看出崴得不重,因为压根什么都看不出来。摩挲着手中光洁的皮肤,他试图讲道理:“我就是逗你玩呢,谁知道你反应那么大。而且我瞧着像是没受伤,疼不疼?”
蒋小福算是生了气,一扬下巴:“你也崴一个试试?”
严鹤发现自己实在是心猿意马,讲不了道理,于是倾身向前,亲了蒋小福一口:“好了,就算是我的错。”
蒋小福与他对视一眼,不知怎么就慌起来了,忍不住骂道:“你不诚心!”
“怎么不诚心。”严鹤见他目光闪烁,顿时笑道:“我最诚心了,除了脚上,还伤着别的地方没有?”说着,他就伸出手:“来,让我瞧瞧。”
蒋小福原本板着脸,见他又要动手,变脸似的又笑开了:“不!你敢!”
如此笑闹一阵,蒋小福又忽然收敛了神色。
这样刻意,严鹤立刻看懂了他的迟疑和躲避。虽然隐晦,但归根到底,是拒绝的态度。
其实严鹤心里也明白,蒋小福背后还有个唐衍文,而他自己明日就要离京,这实在不是什么天时地利的时机。
他本就是一时情难自禁,之前种种,尚且可以归咎于冲动,此刻就应当悬崖勒马,趁一切还未发生,给彼此留下余地。
第31章
查家楼内,人语蒸腾,灰沙蔽天,蒋小福觉得自己憋闷得快要窒息了。
刚下了戏,卸完妆,他就忍不住要走。查家楼的庄家和四喜班的班主今日也在,打算趁他下戏,探一探续约的口风:“蒋老板,别急着走啊!今年你可在楼里唱得少了,明年得多来啊!”
蒋小福不肯随便答应:“明年在哪儿唱,还没想好呢。”
“那还想什么,咱们查家楼从明末建成到如今,哪家戏园子有这样的盛名?蒋老板别只顾着唱堂会,也给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们一点看头嘛!”
前头挤过来一个人,蒋小福侧身让了,仗着身姿灵巧,脚不沾地往前走,还要拿乔:“这楼就是太老了呀,甬道多窄,味儿多熏,窗户都是纸糊的,还有台上两根大柱子,最讨厌!挡得严严实实的,座上都看不清我了!”
“那封箱戏总要唱吧?唱什么呀?”
“不知道!”
两人还待要说,可周麻子身躯庞大地跟在一旁,他们也难以挨身,而蒋小福几句话间已经挤出了门,转眼间坐上马车。周麻子紧随其后往上一蹿,那车夫年轻力壮,又兼等候已久,精神饱满,立刻吆喝一声,迈开腿跑起来。
厢内,蒋小福拨弄着手腕上一只细金镯子。这镯子在蒋老板的东西里,算得上普通无奇,他平时戴着,也不甚关注,这时却着迷似的把弄不止。
周麻子安慰道:“很快就到,刚过午时,不算晚。”
“晚又怎么了?”蒋小福自言自语地反驳:“他就是越老越不讲理,活回去了!”
昨日他去唐府,发现唐衍文真成了个缠绵病榻的光景,病情不好不坏,渐渐将人拖出了病容。蒋小福好心宽慰他几句,哪知道唐衍文因病而骄,要求蒋小福每日都去探望他。
当时,蒋小福按捺脾气,好生同他讲道理:“我当然愿意常来看你,可有时候没空嘛!好比明天,我就要去查家楼唱戏呢!”
可是唐衍文不打算讲理,只是很冷静地答道:“那就不要唱了。”
蒋小福气疯了,由着性子将他骂了一顿,最后还是松了口,答应下来。
周麻子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六爷那儿,咱们真不去送送?”
严鹤办事迅捷,今日果然和约翰相伴离京,此时此刻,大抵已经出发了。
对于此事,周麻子是乐见其成的,他和蒋小福共同生活已久,忽然院子里多出一个严六爷,他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不过出于礼节,严鹤既然要走,他认为还是应当送一送的。谁知道蒋小福竟然不去,这倒是有些令人纳闷。
“要是回去晚了,老头又要阴阳怪气。”蒋小福作此解释。
其实昨晚两人已经算作送别,该说的已经说完,无非是彼此珍重的话,也说好第二日各自忙碌,无需再送。蒋小福这时便不肯食言。虽然在此事上食言并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和严鹤自有一种恪守距离的默契。
周麻子听罢,认为好像在理,又好像不完全在理,一时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蒋小福又道:“他这笔生意做完,应该很快能回来吧。”
周麻子“哟”了一声:“人家又不是京里人,来干嘛?”
马车颠簸着拐过一道弯儿,蒋小福身躯一颤,忽然如梦初醒:“哦。”
蒋小福撩着帘子往外看,目光越过街上的行人,越过远处的屋檐树木,遥遥看了眼天边。他知道苍天白日下伫立着褐色的城墙,隔断半截天光,在城墙外是凹陷的护城河与灰扑扑的石桥,在望不见的更远处,应当是野色苍茫的另一片天地。
一阵寒风起,蒋小福眼睛受了凉,一眨眼,有些酸涩。
放下帘子,他在厢内端正坐好,知道快到唐府了。
与此同时,严鹤骑着马绕过京城外那片稀疏的树林,勒紧缰绳调了个头,看向京城的方向。
约翰恢复了来时的那身打扮,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而雄壮。骑着马过来与严鹤并肩,他似乎明白这位好友的心情:“我从你们的佛法里听过一句话,大概的含义是:你错过的东西才是你真正拥有的。我想,那是因为留在心中的印象,是永远美好的。”
严鹤斜觑了他一眼:“你讲的生意法门我很愿意听,这些歪理,就不要讲了。”
驭马回转,他率先沿着最初的方向继续前行:“走吧,赶路要紧。”
他对这趟生意很有把握,但此次南下,并不只为做一次性的买卖。
他既有弄到广珐琅的路子,就不甘心赚一笔便罢,如今这些海商、买办、通事、官员与豪绅,利益牵扯众多,要做成一桩生意,许多功夫是在人身上的。他希望借此机会将这广珐琅的买卖流程抓在手里,布置一张牢固的大网,网上是牵制互利的各方势力,而网内,将是巨大的财富。
“几个月的功夫,至多半年。”他在心内盘算:“等我抽出身来……”
他怀着满腹筹划,愈行愈远。
蒋小福抵达唐府时,的确比预计的时间晚一些。
刚走到屋外,就听里面传来哐当一声,不知是砸了什么东西,随后是唐衍文的声音:“滚出去!”
随后,曼娘气冲冲地走出来,低头一抹眼泪,抬眼就见蒋小福和唐府的管事站在面前。她红着眼睛,气势依然汹汹,先是冲管事的低声道:“我就算是个奴婢,也没有这样糟践人的,好好的说了句‘时辰晚了,该吃药了’,哪里说错了吗?不知怎么就犯了他的忌讳,冲我发起火来!”
蒋小福见她委屈得很,还能有条有理地与管事的叫板,很觉新奇,于是一眼不眨地听她控诉。管事的无以应对,只好是苦笑。没等他苦笑完毕,曼娘又瞪了一眼蒋小福,扭头走掉了。蒋小福因为每次见她都要挨瞪,所以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走进屋内,就见唐衍文站在窗前,一只手撑在桌上,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形成朦胧的影子,唐衍文的身形和面容都看不清楚,于是轮廓愈加凸显而瘦削,乍眼看上去,几乎是力不可支的模样。
地上则不出预料摔了一只碗,药汁淌在地上,屋内就满是苦涩的药味了。
见到蒋小福,他往前走了几步。这回离得近了,蒋小福能够看清他的面目——他白着一张脸,嘴角紧抿,是气狠了的样子。
蒋小福心里一跳,面上却是一挑眉:“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一下戏就赶过来了!查家楼的掌柜非要纠缠不休,问我明年在不在他那儿唱,又问封箱戏唱什么,我总不能不理!”说着,他理直气壮地走上前,搀扶住唐衍文,又替他抚了扶胸口:“这么冷的天,站窗前吹风?你可真不要命了,上回不就是赏雪赏出来的事儿吗?再说今儿也没下雪呀!现在难受不难受?”
他半是发火,半是埋怨,说个不休。
唐衍文的面色也就一寸寸地缓和过来。
随着蒋小福坐回床上,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没事。”
喝完重新熬的药,唐衍文对蒋小福道:“这下可好,成药罐子了。”
这药方出自宫里出来的一位老太医,研究许久,斟酌数次,才开出这样一单复杂的药方,其中不乏名贵的药材,需得每日三遍按时按量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