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安慰道:“没事儿,又不是吃不起。”
唐衍文听他胡说八道,勉强一笑:“什么话!”
蒋小福蜷坐在唐衍文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说几句,不知哪句话又惹了他不高兴。
唐衍文拧着眉头,绷着嘴角,盯着他的神情愈发沉郁:“好啊!之前让你出师和我离京,你就不愿意,现在看我这个样子,更是要有别的打算了!”说到最后,他发起狠来,冲着床沿用力捶打几下,迸发出一句:“我还没死呢!”
“你可真烦人!”蒋小福很感慨地发出了评价,随后轻声道:“你养好病,真要走,我就跟你走,行不行?”
这句话来得毫无预兆,唐衍文一时怔住了。
蒋小福不理他,说完就跳下了床,披上衣裳往外走。
身后传来唐衍文的声音:“你去哪儿?”
“茅厕!”
头也不回地溜出来,蒋小福并未走远,只绕到堂屋里坐着——陪唐衍文聊了这么一会儿,他真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很快就感到心神俱疲,不得不找个借口遁走。
垂首坐在椅子上,他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现在的唐衍文简直有些像当初的自己,而他反而尽量收敛脾气,只差好言软语了。想到此,蒋小福自嘲一笑,发现自己以前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这样看来,老头也算是容忍无度了。而现在,报应可不就来了吗?
他现在已经不去想两人之间有多少感情。多年以来,是唐衍文将他与贫苦欺辱隔了开,给他一个华贵安逸的世界,这份牵绊,不是轻易可以抹杀的。现在唐衍文这样需要他,他不想成为自己最看不上的那种人。
第32章
蒋小福开始每日出入唐府。
年末正是堂会扎堆的时节,轻易推脱不得,他每日往来穿梭于春景堂、唐府和各处宅院之间,累得实在吃不消,后来索性在唐府住下。
寒冬腊月,还未飘雪,但天地已像冰封一般,整个儿的僵住了。
唐衍文穿着常服,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像个赋闲的老先生一般坐在椅子上。
扭头看了眼窗外,他忽然转头对蒋小福说:“唱完这回,别去了。”
蒋小福站在屋子中央,正摆出种种身段,捏着把扇子随手比划,听闻此语,并不受干扰,将扇子遥遥一点,他只在嘴里做出回答:“干嘛不去呀?”
唐衍文这日精神不错,故而情绪也很稳定,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别去了。”
蒋小福溜他一眼,停了手上的动作,走过去圈住他的脖子,埋下头问:“不去也行,你拿什么报答我?”
唐衍文握住他的手,微笑着没有答话。
蒋小福也就没有说话。
两人难得这样有说有笑,他感到一阵平静安宁的喜悦。
然而没过多久,唐衍文的呼吸忽然乱了一下,他拍拍蒋小福:“拿烟来。”
蒋小福略微变了脸色,顿了顿,抽出手来,默然地走出去。唐衍文则起身上了榻。
片刻后,蒋小福端着烟盘回来,上面摆着两杆翡翠烟嘴的烟枪,旁边一只拳头大的润泽瓷瓶,以及细细的签子。他将盘子放在炕桌上,打开瓷瓶,用签子挑了烟膏在灯上小心翼翼地烧。这烟膏色泽褐黄,质地黏软,乃是市面上品质最好的烟膏。轻轻松松地,很快烧成了蓬松的大烟炮。
将烟枪递给唐衍文,他问:“再烧一个?”
“不要了。”
他还是不喜欢鸦片。
但是没办法,心口抽痛的情况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以致于没有发作的时候,也感到胸闷不适,这份不适像阴魂一般盘踞不散,让他日复一日地变得烦躁。
在大夫的提议下,他终于同意吸食鸦片。
这是行之有效的良药,吸一个烟泡,就能明显感到呼吸都松快几分。
舒适地叹了口气,唐衍文放下烟枪,自嘲道:“没想到我也有今日。”
蒋小福偏头笑了笑:“是呀,禁烟禁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吃上了。人得服老。”
这是玩笑话,可唐衍文立刻就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找个……”
见他又要说话带刺,蒋小福也跟着嗤笑一声:“行啦!你少冲我发火,把我气跑了,别人可没我这份烧烟的手艺!”
说话间,他果然又烧好了一个烟泡。
这回是给他自己的。唐衍文对这事儿心有顾虑,每次忍不住吸口烟,总是疑心自己要上瘾毙命。蒋小福开解的话也讲过不少了,没有用,只好陪着他一起,也每日吸几个烟泡。
这一招可谓是有奇效,能够让唐衍文安心不少。
吸足大烟,蒋小福也觉出了舒适,懒洋洋地推开烟枪,他爬起来开始穿戴打扮:“我这就走了啊。”
唐衍文“嗯”了一声,又道:“这个老董,仗着这些年盘了不少铺子,嚣张得很,听说前些日子还打算买官。”
蒋小福斜斜瞥了他一眼,看出他不是真的生气,就笑嘻嘻地骂道:“啰嗦!我唱完就跑,你等着我吧!”
原来这场堂会就是那位觊觎蒋小福已久的董老爷所办,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财神爷似的董老爷,用银子将一众京官的眼睛从头顶吸引回了原位,如今他在这些官员面前,也是很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唐衍文卧在榻上,仿佛是神游天外了,等蒋小福收拾齐整出了门,他默不作声地又等待片刻,撑起手,费劲儿地坐了起来。
摩挲着拿起瓷瓶和签子,他挑了烟膏,颤巍巍地到灯前,含怨带恨地,又给自己烧起了烟泡。
蒋小福一出门,差点被凛冽的大风吹一个大跟头。
到了董老爷宅邸,他僵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一面急急地进屋避寒,一面腹诽:“冻死人了,还唱什么唱。”
然而董老爷,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堂会也办得热火朝天,是不嫌冷的。这场宴席着实是大手笔,流水一般地烧鸡撕鸭、熏鸽肥羊、鲇鱼鲤鱼、时蔬山珍、绍兴老酒、山西潞酒……全都没有蒋小福的份。
蒋小福在台上一面唱,一面灌了满肚子冷风。
“老头都不敢这么折腾我呢!”蒋小福心想。其实戏子唱戏,乃是本分,没有不唱的道理,然而蒋小福遇着炎夏和寒冬,总是嫌热怕冷,故而唐衍文的堂会总是迁就他,遇上最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容许他不唱,只在席间露个面、清唱几句,也就罢了。
等这出戏唱完,蒋小福已经在心里将这董老爷从头发丝儿骂到了脚后跟。
下戏后,他换了身常服就想溜走。然而天不遂人意,董老爷亲自从宴席中抽开身,前来找他,未语先笑:“蒋老板,嘿嘿!”
蒋小福冷眼看他:“哟,董老爷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董老爷“啪”的一声拍响了自己的大腿:“要不说蒋老板和我心有灵犀呢!我还真有喜事儿,不过……嘿嘿,还不好说,不好说……”
“那就别说了!”蒋小福客气道:“我有急事,要告辞啦。”
“好好好!”董老爷继续笑道:“不过,我略备了些酒菜,蒋老板吃点儿再走?”
蒋小福脚步一顿,有点犹豫。
董老爷立刻做了个手势:“就在耳房内,蒋老板请移步。”
“那……那就吃点儿吧。”
耳房内果然单独布置了一桌。蒋小福向来有点看不上这个董老爷,所以也不客气,抄起筷子就开吃。
蒋小福刚唱完戏,兴奋之余是不饿的,只是馋,故而吃得很有保留,并没有埋头大嚼,尚有余力用眼角撇着董老爷。只见董老爷先是自作主张地陪坐,随后鬼鬼祟祟地倒酒,接着便试试探探地将那杯酒往蒋小福眼前推。
“不吃了。”蒋小福放下筷子一抹嘴:“我要回去了。”
董老爷愕然道:“这……还没喝酒呢!”
蒋小福奇道:“这是什么好酒不成,还非喝不可了?”
董老爷连连点头:“是好酒!是好酒!喝一杯,啊?”
为了不让他继续聒噪,蒋小福接过酒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他放下杯子要走,这董老爷却依旧是纠缠不休,嘴里也没个说法,只是东拉西扯地,不让他走。僵持间,蒋小福的脾气渐渐冒了头:“董老爷!您这样对一个戏子纠缠不休,像个什么样子呢!”
那董老爷在他面前一贯摆不出架子,此刻被骂了,不仅没生气,还有些发怯,涨红了脸期期艾艾:“这……不是……”
没等他“不是”完毕,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蒋小福闻声看过去,吓了一跳:“哟……这……”
也没等他“这”出结果,佛荪冲他咧嘴一乐:“蒋老板,又见面了啊。”随后他也不要人邀请,径自走了进来,同时向董老爷发出了嘲笑:“老董!哈哈!人家蒋老板说得对啊,怎么对个戏子纠缠不休,像个什么样子呢!哈哈哈!”
这董老爷像是对佛荪有些发怵,被嘲笑后也不反击,单只是笑。
佛荪根本不搭理他,一双眼从头到尾就盯着蒋小福使劲儿。
而蒋小福对他是避之不及的,当下十分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吃这一顿饭,于是也顾不得寒暄,就要往外走。
董老爷尴尬地站着,想拦不敢拦,瞥一眼蒋小福,又瞥一眼佛荪,两根眉毛皱出了扭曲的形状。
佛荪眼里没他,见蒋小福要溜,当即也迈步跟上去:“哎!蒋老板你跑什么!”
两人跑圆场似的,你追我赶,一前一后到了院门外。
佛荪追上了蒋小福,与他并肩,脚下不停,嘴上也不停:“这怎么又生气了呢?蒋老板,我可没招惹你啊!”
蒋小福听他语气不好,不敢真得罪了他,只得放缓了脚步解释道:“我没生气,我只是……那个……不大舒服!”
佛荪皱眉:“不舒服?受凉了?”
蒋小福试图说得严重些:“大概吧,我头昏脑热的,走路都觉得飘呢,而且……”
随着这番话,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些头晕,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两眼一闭,意识全无地栽倒了下去!
佛荪吓了一大跳!脑袋里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一瞪眼一伸手,捞住了蒋小福。
保持着这一姿势,佛荪想:“这是什么病?说倒就倒?”
思索片刻,他感觉蒋小福还有呼吸,心内安定了一些,随后他干脆地一弯腰,将蒋小福横抱起来,大踏步地走出了董老爷的府邸。
上了马车,他带着蒋小福一路回到自己在城外的一处旧宅。同时,他从就近的医馆请来一位大夫,诊治过后,大夫告诉他:“这位小爷没什么病呀!”
佛荪怀疑对方医术不精:“没病?”
大夫迟疑地说道:“好像是……吃了蒙汗药呢。”
佛荪眯着眼思索起来,渐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妈的!这个老董!老不正经啊!”
看来这蒋小福,是被董老爷下了药,欲图不轨。佛荪越想越好笑,心想老董这个人毫无经验,办事不牢,计算不精,好好的药让人吃了下去,差点把人惹毛了,结果走出去那么远才生效!倒把自己吓一跳。
再看床上的蒋小福,无知无觉地躺着,分明只是睡着了嘛。
佛荪赶走了大夫,自己在床边坐下,视线顺着蒋小福浓密的睫毛,滑向白里透红的脸颊,最后停留在薄红的嘴唇上。
他转了转眼珠子,心里重复了一句废话:“睡着了。”
第33章
佛荪回想起自己吃过的一道菜,炒鹿脯丝。
这本是一道普通的菜色,算不得珍馐美馔。然而对他而言,这菜有一些特殊的含义。
几年前,他还是一名普通无奇的低阶侍卫时,随当今皇帝木兰秋狝,围猎时遇到一名白莲教余孽行刺,在场侍卫竟然呆如木桩,还是佛荪头一个站出来与其厮杀,将其制服。这件事后,皇帝赞赏他的忠心勇武,特地赏赐了一道自己很喜欢的炒鹿脯丝。
从那以后,佛荪佛大人就一路青云直上,仕途通达,做了皇帝眼前的红人。
也是自那以后,他才忽然发觉,炒鹿脯丝原来是人间最美味的一道菜。
鲜美,入味儿。
此时此刻,他看着蒋小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它。最初随着京城里闹小旦的风气去捧戏子时,他找的是王小卿,可阴差阳错地,却是惦记上了蒋小福。
鲜活,够劲儿。
伸出一只手,他擎住蒋小福的下颌,手指用力地揉搓了掌下的皮肤。
眼见着白瓷一般的皮肤中透出血色,他又向下掐住了蒋小福的脖子。指腹下是跳动的脉搏,佛荪几乎听到了美妙的声响,与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交织在一处。他几乎感到一阵饥饿,想要将眼前这人拆吞入腹。
蒋小福大概是感到呼吸不畅,皱着眉,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
佛荪无动于衷,手指拨开衣襟,继续向下抚摸。
蒋小福就是在这时醒来的。
他在董老爷家里晕过去的刹那,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下药了。这时意识回笼,睁开眼皮,就见佛荪伏在自己身上,而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他的……掌下?
蒋小福先是毛骨悚然地一抖,就见佛荪撩起眼皮,饶有兴致地问:“醒了?”
“啊!”蒋小福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打开那只作乱的手,从床上跳到地面,后退几步,检点衣裳,穿戴齐整,怒视佛荪:“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