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蒋小福也不为周麻子主持公道,只敷衍了一句:“随他吧,我不管。”
他这厢是个放任的态度,周麻子也无法,伺候他吃了点东西,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那个广修,来过一趟,我打发他走了。”
“嗯?”
“说是有什么人,想通过他的路子,暂借一笔银子花。”周麻子是知道蒋小福与广修那点来往的,这时就比划了一个手势,睁大眼强调:“这个数目!”
“六百?”
“六千!”
蒋小福眨了眨眼:“我哪有这么多银子给他。”
“他说,不是一定要这个数目,有多少算多少,他向别处再凑一凑。我没说死,让他改日再来。”周麻子传话完毕,有点担忧:“不是我说啊,他要真是拿着银子跑了,那,咱可追不回来啊。”
蒋小福现在满心愁苦,本就对这件事兴致缺缺,便也点头道:“是,我现在懒得理他。他再来,你也打发他走吧。”
周麻子见蒋小福连银子也不想赚了,倒是放下心来。
周麻子离开,蒋小福在窗边发了半天呆,轻声叹了口气,回过头,就小小地吓了一跳——严鹤一声不响地倚靠在门口,怀抱双臂,像看一个麻烦似的,正看着他呢。
蒋小福与他对视:“你还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
蒋小福张了张嘴,没有回答。他一度很愿意同严鹤说些废话,两个人待在屋里,常常是各忙各的,但嘴里说些闲话,就能让平凡的生活增色。可现在他觉得很疲惫,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严鹤又道:“你要气多久?”
蒋小福的语气很平静:“我不生气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严鹤终于发现蒋小福这回是哄不好了。这让他感到了焦躁:“不就是出趟远门吗?谁家做生意不是这样?”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沉:“你发脾气也要有个限度。”
蒋小福察觉出他的怒意,心里感到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解脱:“是。我不能,也没想拦着你。”
“阴晴不定,口是心非。”严鹤脸色有些难看,他平日总是温和含笑,如今面无表情,就显得格外冷淡:“你待别人也是这样?”
蒋小福受了讽刺,并不感到如何,只是心想:“你怎么能和别人一样?”但口中回答道:“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这种全然灰心的态度让严鹤彻底皱了眉:“我没什么对不住你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了出去。
蒋小福垂下眼,心里一片空落落的,无情无绪。
第68章
三宝,初次登台,一炮而红了。
蒋小福从周麻子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五味杂陈。
“我教出来的。”他想:“我真厉害。可是……以后就干这个了?永生永世,陷在戏子堂子里,除了唱戏,就是教徒弟,还有什么?没有了。这辈子又漫长,又一眼望到了头。”
周麻子偷瞥蒋小福的神情,见他不大愉快,就有点心虚。
小老板心情不好,没耽误他这个老仆出去消遣听乐子。自己乐完还不算,偏要嘴快,偏要长舌,跑回来讲。透着自己特别不体贴。
不体贴的周麻子生怕蒋小福拿自己撒气,随口支吾几句,找了个理由,心怀愧疚地逃离了屋子。
蒋小福发了会儿呆,一抬头,屋里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十分安静。
“以前没觉着,这屋子空荡荡的。”他如是想。
周麻子刚逃下楼,走向院里,就碰见了来客。
“稀客啊花老板!”他大笑着迎上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花天禄被他的大嗓门吓得脚步一顿,随后才含笑回答:“你们小老板在不在?”
“在啊!”周麻子当场一个转身,引着他往里走:“来来来!您请!”
花天禄随着他走进堂屋内时,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可这时回头看,院里并没有别人。
“在屋里呢!”周麻子脚不停,嘴也不停:“整天儿闷着。”
花天禄抛开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奇怪念头,也跟着踏上了楼梯,往二楼走去。
蒋小福见着花天禄,也有些讶然:“哎,你怎么来了?”
这话说得不动听,花天禄斜了他一个眼神:“三宝登台了,你知道吧?我替他来感谢你这个师傅呀!”
“哦,这孩子争气。”蒋小福笑道,用下颌点了点椅子的方向:“你请坐吧。”
话音将将落下,花天禄已经挨着他坐在床边。
蒋小福有些佩服花天禄——曾几何时,两人还颇有几分挚友的情谊,后来不知怎么冷淡下去,这种变化就如四季交替一般自然又明显,双方心里都有数。可花天禄这人自有一份奇妙之处,他就好像花香,任凭你春夏还是秋冬,他总有他的香法。好比现在,他忽然造访,自然而然地亲近,并不让蒋小福感到油滑世故。
这也是一种本事。
更何况,花天禄嗓音如蜜,听着就让人亲近。听闻严六爷现在还住在这里,花天禄就笑:“前几日就听说你不舒服,早该来,可又赶上三宝登台。”说着,他就抓住了蒋小福搭在腿边的手:“现在我可疑心了,是不舒服呢,还是……离不开呀?”
“瞎说些什么。”蒋小福含糊地客气着,心里却是一拐弯儿,忽然想起了金香堂那个僻静的小院,春风习习,私语调笑,白日宣……
“哎,你还记不记得?”花天禄问。
“啊?”蒋小福微微睁大了眼。
花天禄一拍他的手,说话的语调越发像是带了戏腔,缠缠绵绵的:“之前那一次,你病了,我来探病……”
那次……蒋小福想起来了。
花天禄又笑了笑,不再说话,松开握住他的手,摸着被沿,就要伸进去。
蒋小福慌忙按住他,来不及措辞:“你……小卿……”
花天禄闪过一瞬间的了然神情:“小卿?”他反手又握住了蒋小福,戏谑道:“那天,窗户外面儿是你,对不对?别装啦,我知道你瞧见了。”
蒋小福脸一红,不知如何解释。
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天禄凑近了,徐徐道:“你要不要试试,我比严六爷如何?”
严鹤原本待在自己屋里,眼见着花天禄登堂入室,才走出来。
在堂屋里木桩似的站了一会儿,他守株待兔,等来了周麻子。然后伸出双手一端,将人家手里一盘子点心零嘴儿劫过来:“我替你送上去。”
周麻子满脸跑眉毛:“啊?这哪成啊?那什么……”这是要上去偷听哇!
严鹤似笑非笑地告诉他:“要不你自己端上去,我跟在你后面儿。”
周麻子不傻,心想这更不成了,这不是拖我下水吗?要是被屋里头的小祖宗发现了,一看我两站一块儿,嘿!
“不必不必,我去小厨房看看预备了什么菜色。”周麻子边说边退,几步就溜走了。
严鹤端着盘子走上楼梯,不急不缓,悄无声息。
他一见到花天禄,就想起当初那场旧事——他在帘外,听着屋里喘息,一声,又一声,如夜里更漏,轻微又明晰。那一回,他尚未看清自己心意,不知道屋里那个人将是自己未来惦念珍重的存在,所以能装作无事发生,转身离开。
而今日,今日已非彼时,他是非要再去听一次墙角不可了。
两人之间尚有无声硝烟,也顾不得了。
进入外间,严鹤将手中物事轻放在桌上,自己则站在桌边,背着手,面朝墙壁,耳向内屋,开始观赏壁上那一幅山水。
“没想到呀。”花天禄似笑非笑地调侃:“你对他,这么当真?”
蒋小福定睛仔细地看入花天禄眼中,确认其中并无怒意,才含笑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怎么?不是为他?”花天禄不知何时已经与他并肩坐在一侧,侧首私语,一点儿不见被拒的尴尬。
蒋小福被他问得没有办法,还有点生气:“小卿可是我师弟,你……你就不为他想想?”
“说了他不会计较,你偏不信。”花天禄看出蒋小福的意思,但并不生气,说到王小卿,语气里还温温柔柔的:“我对他,他对我,都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不计较?”
不计较算是个什么意思,蒋小福不明白。
花天禄想了想,解释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唱过那么多戏,扮过那么多青春美貌的人,可有谁懂得怎么与人一生一世过下去?戏再长也有唱完的时候,所以在戏里才能尽兴尽情,因为不必面对往后的不圆满。可真到了自个儿身上,到了眼前的日子里,谁知道该如何是好?反正我是不知道,小卿也不知道。”
蒋小福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花天禄便道:“所以我和小卿都讲好了,彼此全无约束,只凭心意,好一日算一日。至此以后,你别不信——”他得意一笑:“床上床下,我们都快活许多。”
蒋小福从未听过此等言论,一时无法评价:“这……这可真是……”
花天禄一碰他的手臂:“话说回来,我们,试试?”
蒋小福颇为无奈:“怎么又绕回来了。”
没等花天禄再开口,他又道:“不行。”
花天禄凝神看了他半晌,没追问,却是道:“我真为你担心。”
“啊?”
“先前有一位唐大人,我看着,就够你受的了,如今又换了这位严六爷,你……唉!”花天禄话说半句,就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蒋小福神情中的僵硬,是被说破的表情:“怎么,有什么烦心事?”
蒋小福不便细说,有些事也没法细说,只好捡最清楚简单的事实来说:“他可能,要南下出海去做生意呢。我气他不同我商量,他……”
“他怎么说?”
“他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只当我是铁了心不肯让他走。”
“你不是这么想的?”
“不是的。”蒋小福给了他一个苦笑:“哪有不让人走的道理呢?我生气,是因为他自个儿考虑了好些日子,从没想过和我商量一句。等他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下定主意了。”
花天禄笑:“他们这些人呀,都是这样的。虽说劝和不劝分,可要我说啊,长痛不如短痛……”
蒋小福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和你不一样,方才那些‘全无约束,只凭心意’的话,我听着也像是有理,可那不是我要的。我对六爷既不是你与小卿那样,自然做不到‘好一日算一日’,我既然选定了这个人,从他身上讨要的就不止这些,也做好了失望的准备——”说到此,他顿了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不会是先放弃的那个人。否则,我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对我如此呢。”
花天禄听罢,半晌无言,末了叹口气:“你这人,真让人担心。”
闲聊几句,花天禄要告辞。
蒋小福也不留客,他已经明白了花天禄的处世之道,故而待他也如一个来去自如的朋友,来也可以,不来也行。
掀开门帘,花天禄一面往外走,一面侧头说话:“你歇着吧,不用送,怪见外的——哟!”他回过头,自惊讶的神情中带出模糊的笑:“六爷,怎么站在这儿。”
不声不响的,吓人一跳。
严鹤也回他淡淡一笑:“在家闲来无事,就爱看看画。”
第69章
花天禄看了眼壁上的山水,轻笑一声,看向蒋小福。
蒋小福原本跟在他身后,此刻接了花天禄的眼神,只当看不见,客客气气地上前一步,引着他往前走。
花天禄不让他再送:“过几日等三宝忙完了,我再带他来谢你。”
蒋小福止住脚步,点头。
花天禄抿着嘴一笑,又道:“好啦,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再会吧!”
严鹤在旁,先是被视若无物,再是见这两人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忍不住插了一嘴:“病人我们自会照料,不劳花老板担心。再会吧!”
花天禄本来就已经转身准备下楼了,听他忽然插这么一嘴,显然是故意的,于是也不答话,翻了个白眼,施施然下楼去了。
蒋小福目送花天禄的衣摆消失在视野中,随后扭头,一眼瞪向了严鹤。
严鹤背着手,很含蓄地朝他一笑:“瞪我做什么?”
不知怎么,蒋小福现在就是见不得他笑,好像是吃定自己了,胜券在握似的。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相较于他,严鹤就显得很和气了:“上来怎么了?自己的地方,还不能上来看看画么?”
蒋小福头一次见他如此厚颜,一时惊讶成了个结巴:“你……你……你这是偷听!”
“讲了什么话听不得?”到了此时,严鹤才显出一点讽刺神色:“还是,做了什么事儿,见不得人?”
蒋小福冷哼一声,用反击代替心虚:“我们情投意合,与你何干?”
严鹤从方才就一直站在画前,直到此刻,他顿了顿,往前走几步,在距离蒋小福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住了,清晰地问道:“再合,合的过你我?”
蒋小福疑惑地看着严鹤,忽然就回过味儿来了!
他之前分明已经负气冷淡了,这时又来横吃一笔飞醋,还要吃得拿腔拿调,试探多过质问——明显,是有点示好的意思。
方才对着花天禄那一番剖白,一定叫这人听了去。
他在戏里唱过许多含蓄多情的词,连理比翼,天长地久,情深不绝,一往而深……唯独方才那番话,太过直白袒露,缺乏修饰。说的时候不觉得,此刻一回想,比戏文还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