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并不能体会他的这番隐忧,只当他还在担心佛荪,于是抓着他的手,再一次地安慰:“这么好的日子,难道因为一个佛荪就要愁得夜不能寐吗?咱们过咱们的,他一个兵丁,生不出什么事儿,不要怕。”
蒋小福笑问:“好日子?”
严鹤奉承他:“有蒋老板在眼前,可不是好日子吗?”
蒋小福果然高兴了点。
哪知道,第二天早晨,他和严鹤刚坐在外间准备吃早点,周麻子就蹬蹬地跑上楼,脸色慌张地告诉他:“小老板,那个……佛大人来了!在楼下呢!”
蒋小福当即就想逃走,只是想,一瞬间之后,也知道跑是不行的。何况佛荪就在楼下呢。他放下筷子,丧失了食欲,沉沉地叹了口气。
严鹤在旁边也是皱眉,然后问周麻子:“他一个人来的?”
周麻子点头。
严鹤知道佛荪对蒋小福那点执念,想了想,他对蒋小福道:“他既然是一个人,又肯在楼下等,应该不是来闹事的。你就去见一见吧,我在楼上守着——”他又转向周麻子:“老周你去楼下,有事儿还能叫人。”
这是一个比较周全的方案,蒋小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不过在下楼之前,还是瞪了严鹤一眼。
忧心忡忡地走下楼,蒋小福一抬头,就和坐在椅子上的佛荪对上了视线。
佛荪没有动,蒋小福也顿了顿脚步——他发现,才两日不见,佛荪看上去简直是见老了。人是不会在短短几日就老的,全因他憔悴得过分,眉头紧锁,嘴角不自觉地抿着,是个不堪重负的模样。
“你来做什么?”蒋小福先开了口。
佛荪出乎意料地平和:“我来看看你。”
蒋小福挪动步子走过去坐下,心想看就看吧,别动手就成。
不料佛荪就此一言不发起来,果真只是盯着他看。
蒋小福觉得怪瘆人的,忍不住又开了口:“你不是要去城外营里吗?”
佛荪当即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
蒋小福见他神情不佳,就不再问了。可是他不问,佛荪却主动讲述起来。
原来他又和那岳父大人吵了一架,他已经失去圣宠,毫无依仗,自然吵不过,还被岳父大人指使家人揍了一顿。他何曾这样丢人过?气得几欲呕血,却又不能发作,还得认错服软。
家事如此,在外就更不用说了,亲者皆无,仇者皆快,连手头嫌弃不已的差事,也被人抢了去。他现在就像溺水的人,什么也抓不住,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等死。
“不过几个月前,我还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又和军机大臣的女儿结了亲,我以为自己前程不可估量。”他的话音低落下去,藏着万分不甘:“谁知道,那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了。”
蒋小福也有点唏嘘:“世事无常,你想开些吧。”
哪知佛荪又愤愤然说道:“都是因为你!”
蒋小福差点翻出一个白眼给他,那点唏嘘情绪也荡然无存了:“行,都怪我。”
佛荪看着他,忽然恨恨地抿了下嘴:“我知道不怪你。”他似乎又生了气,气得面色发青,神情发狠:“是我没有本事,思虑不周,意气用事,我不该得罪他。至少该把这桩生意了结了,那我手上也有银子。偏偏又让圣上知道了。是谁告诉他的?他不该知道的,一定是我走漏了消息。”
说到后来,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地自责。
他好像活到现在,才忽然明白过来,活在世上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蒋小福见他有点语无伦次,快要发疯,心里就有点警惕,试试探探地提议:“你……看也看过了,你走吧?”
说完他心里有点发憷,因为觉得把话说硬了。
然而佛荪听罢,站起来,看也不看他,果真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65章
佛荪这一走,没再出现。
蒋小福并不惦记他,但总是想到他。不知怎么了,被他这么一通搅和,心里十分不得劲。
对着周麻子,蒋小福分享了自己的感悟:“人这一辈子,每天都精打细算地活,可回过头看,根本就身不由己。”末了他得出结论:“不行,我还是得找点事儿做,心里才安稳。”
周麻子年纪大,心里精,知道他这不安稳可不是因为没事儿做。
不过他依然很赞成,因为觉得蒋小福每天恹恹的,迟早要闹脾气。
蒋小福想了又想,决定还是教戏——没法子,他不会别的。小孩子虽然讨厌,但为了银子,还是忍忍吧!
他这厢自我安抚完毕,就让周麻子去联系当初送徒弟来的各方戏班和堂子,恢复教戏。哪知道,周麻子出门跑了一天,回来苦着脸,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人家不乐意。”
“嗯?”蒋小福十分惊讶。
周麻子试图给他解释:“那时候,不是说咱们……欺负人家科班的小孩儿嘛!”
蒋小福倒是记得,可没当回事儿:“我以为他们就是碎嘴呢,真不乐意啊?”
“依我看,也不全是这个缘故。”周麻子道:“可能是觉得咱们回头找他们,是求上门了,这还不趁机拿乔,抖一抖威风?”
蒋小福挺直腰板“哼”了一声:“犯不着求人,我不教了!”
然而周麻子又道:“那……愿意来学的,怎么办?还教不教了?”
“谁啊?”
“花老板那个徒弟,三宝!”
两日后,蒋小福重拾他那教戏师傅的饭碗,徒弟只有一个,三宝。
严鹤知道了,挺赞成:“看你教戏,还挺有意思的。”
蒋小福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你看不着了,我要去花老板那里教。”
“不在咱们院子里了?”
“不在。”
“怎么呢?”
“我不是怕吵着你嘛!反正金香堂也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可惜了。”
蒋小福支招:“想看戏,上戏园子瞧去啊!”
严鹤摇头:“我又不是戏迷,上戏园子瞧什么。”
蒋小福抿着嘴微笑,一溜烟地走了。
三宝是个好样的,相貌好,脑瓜好,学得很快。
教戏的地方是一处小跨院,和蒋小福的住处差不多,清清静静,不受打扰。他教了一个时辰,很满意地对三宝说:“歇会儿再练。”
三宝大眼睛一扑闪,本想说自己不累,刚要张嘴,想起这位蒋老板是个懒散的人,改口道:“屋里备了些点心。”
蒋小福转身进屋:“你也来。”
堂屋里,桌上早已备好几碗杏酪、香茗鲜果。蒋小福说饿就饿,此刻就不客气,端着碗就开吃。三宝坐在对面,也端了碗,一面小小吃一口,一面偷看蒋小福,就见他举止虽然讲究,却能吃得飞快,转眼就将那碗杏酪全吞入腹中。
三宝原本就吃得慢,因为顾着观赏蒋小福,更加慢下来。刚刚吃了小半碗,蒋小福那头已经吃饱喝足了。蒋小福十分体贴:“你慢慢吃,我去花园子里走走。”
“我陪您一块儿去。”三宝赶忙放下手中勺子。
蒋小福背着他摆摆手:“不用。我认路。”
三宝犹豫了一下,就见他那师傅已经走远了。
蒋小福在花园子里溜达着散步,散着散着,便到了与隔院交接的月亮门处。
恰在此时,就见一人从月亮门另一头走过。
“小卿。”他认出来了,并不惊讶,因为知道小卿是常来的。
王小卿却似乎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他,含笑“哎哟”了一声,才唤道:“师兄。”
蒋小福站在游廊下,正巧笼罩在一片树影里:“今天没戏?”
如今王小卿可是红得发紫,颇有几分当年蒋小福的声势。
“嗯,今儿闲着,我来找花老板聊聊本子。师兄怎么在这里?”
“我来教三宝呢。”蒋小福无所谓地说道:“你去吧。”
王小卿答应一声,走了。
转身回到教戏的地方,蒋小福抛开王小卿,继续教三宝。
教到后来,他背靠一株海棠树,凝视着三宝在前方唱念,光影绰绰,让他有瞬间恍惚,以为那是往昔的自己。有点怀念,但并不十分可惜。
这么想着,念头又转到王小卿身上。
小卿也是个出色的,当初看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凉风习习,蒋小福越想越觉得有点古怪,总觉得刚才小卿待自己的态度有几分冷淡。
虽说世态炎凉,他并不放在心上,但小卿不一样。
如果连小卿也这样待他,他就要感到心寒了。
不甚在意地思忖着,他对三宝说道:“今儿就学到这儿吧。”
三宝追上前问:“明儿还来么?”
蒋小福伸手往三宝脸上轻轻一划,见他红了脸,才道:“不来。有事儿。”
明日他又要去银号。之前在广修那里尝了甜头,他又借出去一笔银子。其实他也知道,这种事毫无保障,弄不好,有可能连本金也打了水漂。可他现在总是连日的不安,这赚钱的事儿好歹能给他一些安慰。因为尚有戒心,所以借出去的数额并不多,明日就该连本带利取回来了。这可不能耽搁。
三宝跟屁虫似的,还跟着他往外走。
蒋小福回头瞥他:“跟着我干嘛?”
“我送您。”
“不用不用。”蒋小福赶他:“我逛园子去,别跟着我。”
赶走三宝,蒋小福顺着游廊,按照之前的记忆,朝月亮门走去。
月亮门另一边,乃是一处蒋小福没来过的跨院。
院内房屋树木都很寻常,不似待客的地方那样讲究,像是主人偷懒消暑的去处。蒋小福走了几步,既无风景可看,也没碰见王小卿。他忽然醒悟过来,心想我真是闲的,找小卿做什么?
迈开步子正要离开,他忽然听到旁边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打落在地。
四周静谧无人,屋里又有人笑起来:“瞧瞧!你瞧瞧!”
蒋小福止住了脚步——这声音听着,像是小卿。
屋里又安静片刻,蒋小福实在好奇,又见那窗户留了个缝儿,心想:“这简直是邀请我去瞧瞧嘛!”
其实他大概猜到了。梨园行里的戏子,这种事太寻常了。不过因为是小卿,他就好奇得了不得——这么个清清爽爽、柔柔弱弱的孩子,是被谁带偏的呢?
这么想着,他走近窗边,往里看去。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楠木小床,垂着白轻绡帐,帐下是一双鞋,和一副跌落的山水小屏。床对面是一对桌椅,上面墙上挂着副细巧洋画。
王小卿就站在画前,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这时,那帘帐内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将帐子向上卷起来,挂在金钩上。
随着这番动作,床上就显出了花天禄的脸。
“跑这么远做什么?”花天禄笑着说了句话。
他本就是语如春风的人,这会儿嗓子略沙哑,这句话让他说得又低又酥,仿佛整个人幻化成了某种精魅,专勾魂魄。虽然撩起了帐子,他却又半躺下去,用手撑着头,另一手拢着锦被,就这么要躺不躺地说话。
王小卿背对他,轻声做出回答:“谁让你拉拉扯扯的呀。”话里也带着笑意。
花天禄问:“急什么?明儿不是也没戏么,住一宿再走吧。”
王小卿穿好了衣裳,走回来坐在床沿边:“让人看见。”说罢,他又想起来:“我来的时候,还瞧见师兄了。”
花天禄握着他一只手,不甚在意:“你留下来,他也不会知道啊。”
王小卿道:“我也晓得这个道理,但心里还是有点怕。”
花天禄就又笑了,没再阻拦。
他向来不屑于那些逛趟子打茶围的老斗,反而喜欢自己这样的同类,都是戏子,谁也不会看不上谁,又都是好模样好嗓子好身段,不比那些老朽自大的臭男人值得喜爱吗?何况,戏子的一辈子,也没什么盼头,日子这样寂寥,何妨从彼此身上汲取些许安慰呢。
懒懒地调整一下姿势,他告诉王小卿:“依我看,你师兄,未必什么也不知道呢。”
王小卿吓了一跳:“真的?”
“你怕他做什么?”
“也不是怕。”王小卿红着脸,喃喃地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然后他追问道:“师兄真的知道了?”
花天禄安慰他:“我也是瞎猜的。放心吧,你师兄又不是学堂里的先生,就算知道了,哪里又在乎这个。”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会儿话,王小卿果真告辞离开了。
走出房门,小院里微风阵阵,暗藏花香,静谧无人。
王小卿提着心,一面走,一面叩问良心,是不是应当主动告诉师兄呢?
可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呀!还是算了。
第66章
蒋小福站在楼梯上,悄无声息地看向楼下堂屋。
严云生坐在椅子上,蒋小福只能看见半截身子,就见他握着扇子敲打手心,敲个没完没了,忽然动作一顿,他又清了清喉咙。
蒋小福收回脖子,心想:“他来干嘛的?”
下了一级楼梯,又想:“不能是为那个事儿吧?跟我可没关系啊。”
严云生是许久不曾来找蒋小福了,今日忽然来访,不怪蒋小福生疑。
带着满腹疑问,蒋小福磨磨蹭蹭下了楼。
严云生见了他,也是颇不自在,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过后,他切入正题,说明来意:“是诒德堂的一个小徒弟,说是天赋极佳,殷采芝专门托我来请你,教他一两出昆腔,打个好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