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平平淡淡地退后几步,回到原位。
那孩子受了指教,也不说谢,倒是照着比划一番,心里明白指点得没错。
蒋小福才不管他们,点了点三宝,他道:“你不走?不走就替我瞧着吧,谁练好了,谁走人。”
说完,他公然偷懒,上楼回屋去了。
周麻子在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心想小老板还是这么棒槌。挺好。
严鹤因嫌院子里吵闹,干脆从早到晚待在蒋小福屋里。
见他施施然进了屋,严鹤靠着窗笑道:“蒋老板教徒有方,好威风。”
蒋小福却叹出一口气:“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呢?”
“说不清。”蒋小福摇了摇头。他不愿显得天真无知,要解释,又解释不清:“不知道怎么了,我现在,总觉得这些戏,就只是戏,戏里的人,也只是戏里的。”
严鹤果然笑道:“这是什么痴话。”
然而说完这一句,他又道:“不想教就别教了。”
蒋小福听罢,忽然想起很早以前,最初相识,总以为他是个纨绔,后来才渐渐发觉这人并不骄横浮浪,也有种种好处。不过方才这句话一出口,还是透了些百无忌惮的脾性,和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爷,又有点像。
他走过去,在榻上半坐半躺了,才又开口:“说得容易。没了进项,我吃你的穿你的呀?”
严鹤侧着头看他:“行啊。”
蒋小福溜了他一眼,没敢全信。
这个回答毫无滞涩,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理所当然。
蒋小福心里像有无数小小的蚂蚁在爬,是一种撕咬般的烦恼,无法可解,似曾相识。往昔岁月里那些旧人旧事,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了印记,偶尔会自发地活过来,带来熟悉的不安。
可是,他认为自己应该从中学到某些教训,不能再把事情弄拧了。
怀着这样的告诫,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肯轻举妄动。
第62章
蒋小福在收徒教戏的头一天,就惹了闲话。
还是周麻子听来的。
“说咱们公报私仇,欺负正经科班里的孩子。”他弯着腰,将托盘内的碗筷菜肴一样样往桌上摆,同时滔滔地分享:“故意让花老板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三宝。”蒋小福盯着他的嘴,怕他把唾沫喷在饭菜里。
“对!三宝!说咱们故意让三宝骑在他们头上那啥!”周麻子一撇嘴一偏头:“六爷,您评评理——”
严鹤的视线顺着蒋小福看向周麻子,末了顺手接过一碗清燉火腿,答道:“先吃饭吧,你把他说生气了,又要吃不下。”
蒋小福闻言,抬了抬眼皮,倒是没有反驳。
周麻子这才闭了嘴。
这日是个阴天,风也大,有点春寒陡峭的意思,似乎刚过去的冬天还不肯败退,要试探着卷土重来。看样子,或许还会下雨。好在教戏的日子是间隔的,今日无事,正好躲在屋里便是。
蒋小福现在,虽然不做戏子生意了,厨子还留着。
这厨子手艺绝佳,蒋小福与严鹤两个人,吃掉一盘糟溜鱼片、一碗清燉火腿、一碗白汁巴翅、一盆槽鸭,另有几样鸡丝、醉虾、糟蛋、鲜笋、豆苗的碟子。
自从戒烟后,蒋小福特别有食欲,常常不自觉地就要吃撑。撑就撑吧,这厨子也不知能维持多久。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总会有办法。
这回吃得格外撑。
窝在椅子里,蒋小福捧着碗茶,一口一口抿着。茶是螺芽浮香的好茶,可是太撑了,喝不出滋味,他抬头问:“这真的能消食?”
周麻子忙着收拾,回答十分简短:“能吧!”
严鹤笑了一声,走到床上躺下。他也陪着蒋小福一顿大嚼,如今在茶香中,有点犯困。仰面朝天地躺了,他对着上空问道:“蒋老板,借贵宝地补个眠,好不好?”
蒋小福揉着肚子说道:“在我这儿又是写信,又是吃饭,又是补眠……你可真不见外!”
严鹤是真困了,闭着眼睛轻声回答:“自然不能见外。”
蒋小福垂眸一笑,没再说话,让他睡去。
慢吞吞地喝完茶,蒋小福觉得更撑了,若非他是个男人,简直要疑心自己怀了孩子。他不喜欢孩子,大多数孩子都又蠢又笨,因为蠢笨,还容易显得坏。三宝倒是个可栽培的,然而又是花天禄的徒弟,不能抢。能抢也不行,难道要了收徒弟继续开堂子吗?
坐在那里,他浮想联翩地发起了呆。
这样无声无息地不知消磨了多久,总算觉得松快些,他站起身揉一揉腰,看向严鹤。
严鹤大概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一动不动,侧脸看上去有着起伏流畅的线条。说来也是跑江湖的生意人,银子挣了大把,其实没享什么福,但这张脸看上去还是洁净平和,不显年纪,不见风霜。以后老了,大概也还是这个样子。
蒋小福又想到自己,他承认自己眉目如画,可这样浓的面相,其实是有点怕老的。
收回目光,他向旁边的桌子走去。
桌上摆着严鹤的账本,是阿良前日送来的,他在外当家做主,但按期总会来与严鹤汇报一番。账本内夹着张信笺,只露出边缘一截,旁边也整整齐齐叠着几张信笺,压在镇尺下。
蒋小福捏住夹在账本内的那张信笺,轻轻往外拉,将它抽了出来。
信上密密麻麻写着字,他打眼一看,像是说什么生意经,写信人名字他不认识,内容也几乎看不明白,不过有几处简单的字句,他还是认识的,例如“择日南下”“搭船出洋”。
认识,又像不认识。所以他看了许久,才将它放回去。
不知何时起,风更大了。
窗户是关上的,但呼啸的风声总是萦绕在耳边,单是听着,也让人觉出冷意。
屋外想起沉重又匆忙的脚步声,是周麻子咚咚地跑上楼来。
很快,门帘被人掀开,正是周麻子。
几步踏进房内,他喘着气,神色异常肃然,在隐隐可闻的风声中告诉蒋小福:“王老板……没了。”
蒋小福一惊:“你说什么?”
这一声惊动了严鹤,他睁开眼,撑着身体坐起来:“怎么了?”
蒋小福像是没听见,愣愣的。
于是周麻子转向严鹤,重复道:“王老板没了。”
王翠这个人,蒋小福始终不大能理解。
他似乎不按寻常道理来活,年轻时可以唱戏,不能唱了就开堂子,谋划生意时可以冷血无情,平日里又像个闲散出世的人,躲起来吃烟度日。对蒋小福这个徒弟,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也够坏,懦弱得让人鄙夷,但也并非没有好心。
如今他死了,好像是因为吃大烟的缘故——这几个月以来,他因为闹了场风寒,的确是从早到晚地吃鸦片烟,比往常的量要多出许多。
然而他吃了这么多年大烟,从不像旁人那样面黄肌瘦的,反而白白胖胖,脸色红润,像是棋高一着,连鸦片烟也拿他没有办法。谁知道忽然间,竟会突然要了他的性命呢!
他连死,也不按常理去死。
死就死了,蒋小福有些怔怔的,并不感到悲痛。
“这么突然,也没法备棺材了,只能挑现成的。”他平静地和周麻子商量:“告诉小卿没有?得告诉他一声。”
要办的事儿太多,周麻子同他也商议不出什么,一口答应下来,转身跑去安排。
很快,院子里忙碌起来。
蒋小福帮不上忙,站在台阶上,单是看。
严鹤陪他站着,就见他的神情总像是在发呆。严鹤不大清楚蒋小福和王翠之间有没有感情,只觉得他们好像是各过各的,想必即使有感情,也不会深厚,所以这会儿就试探地劝道:“外面儿风大,我们也帮不上忙,上楼去吧?”
蒋小福眨眨眼,答非所问:“我刚登台的时候,被……一个人看上。他明知道那人暴虐成性,还是急着把我卖出去,不然,这个堂子就撑不下去了。那时候我还小呢,没有亲人,只当他这个做师傅的,是个依靠。”
严鹤握住他一只手:“那你怎么办。”
“忍。后来忍不了,就想了个法子,杀了那人。”蒋小福微微一笑:“那时候,我可红了。老头帮我掩盖了这件事,从那以后,就换成他捧我啦。”
“那么,这样一个师傅,你给他送终,也就算对得起他了。”
“我打小就跟着他讨生活,忽然没了这个人,心里怪不得劲的。”蒋小福又说:“其实有几次,他倒真是肯帮我,我们在牢里,他也帮了忙。我跟他的恩怨已经说不清了。”
“人就是这样。”严鹤安慰道:“平日待你怎样好,为了一个利字,也会换一副面孔的。所以,看人的眼光——”
话说一半,他就见蒋小福迅速转过头,睁大眼睛盯着他,面色有些惶然。
严鹤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蒋小福又一扭头——这回他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
周麻子请大夫来瞧。
大夫说,这是心绪不宁,又吹了风,伤了胃,才不能克化。吐出来就好。
果然,歇一晚上,他就没有大碍了。
王翠生前已经幽居多年,于是死也死得清静,几个徒弟也并不嚎啕,在现成的棺材铺里买口看得过去的,将他埋在郊外。
春景堂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如今也随着他,一起过了时。
“那时候,全京城也不过几家堂子,我们是第一批呢。”蒋小福告诉严鹤:“听说现在外面儿开了有上百家?也不知真假。这不跟下饺子似的?不过跟我没关系了,都不是唱昆腔的。而且,我也老了。”
严鹤凝视着他,听出其中的不安:“这么多人抢着送徒弟来让你教呢——”
“不!”蒋小福无端地有些发脾气,一蹙眉头:“不教了。”
“不教了?”
“难道要我教一辈子戏?我不!银子都退给他们,我不教了。”
严鹤沉默片刻,问:“不高兴了?”
蒋小福有点羞愧:“不是冲你发脾气。”
“教不教都没关系。那么,你既然闲下来了,我们出去走走?”
春天,人们踏青的踏青,赛马的赛马,上香的上香。
两人借此机会,也出门散心。
白云观外,严鹤教蒋小福骑马。
蒋小福试了好几次,连马背都没骑上去。
托着他的屁股,严鹤道:“抬腿!”同时手上使劲,帮了他一把。
蒋小福也使劲一抬右腿,终于晃悠悠地跨到了马背上。
接着他试探性地夹着马肚子,让马绕着圈子踱起步来。这马大概是训练有素,倒是性情温顺,走起来不颠不簸,让蒋小福信心大增。
严鹤在旁边观察片刻,嘱咐:“坐直挺腰,慢——”
“慢慢来”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见蒋小福手勒缰绳,一夹马肚子,喊了声:“驾!”
然后他就连人带马,从严鹤眼前跑了过去。
蒋小福自己也吓了个够呛,惊呼一声,喊道:“停!你停下!”可惜马好像听不懂。
偏偏这时候,还有一棵大树盘虬在前。这马颠颠地跑过去,从树干旁擦身而过,恰逢一个人影从树后冒出来,见次情形,匆忙避让,“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这马似乎是个懒的,哒哒地跑了这么一小段路,不用人唤,自己就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下来,埋头吃草。
严鹤已经骑了马跟上来,走到蒋小福跟前,他先自己下了马,然后将蒋小福也牵了下来。
两人回过头去瞧那差点被撞的人,还未开口,那人已十分惊喜地唤道:“哎!这不是蒋老板吗?”
蒋小福盯着他思索半晌,最后从他的装扮中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初在天宁寺,请他们吃斋饭的那个僧人嘛!
第63章
僧人叫做广修,是个怪有意思的僧人。
他不仅记得并且认出了蒋小福,还十分热情地攀谈起来。这对于一名僧人而言,似乎过于“出世”了。蒋小福一开始有些疑心,因为知道这些僧人里多的是男女不忌的酒肉之徒,不是个个都真心向佛,有些甚至比普通人还闹得出奇。可是交谈几句后,却见这位似乎只是热情友好,谈吐也爽利,还总顺着蒋小福说,说着说着,就将他说得戒心全无,高兴起来了。
末了,广修邀请两人去寺里小坐。
蒋小福红着脸,含糊拒绝:“这个,下回再去。”
他刚才骑马擦伤了大腿内的皮肤,现在急着回去查看伤势呢。
广修乐呵呵的,并不纠缠:“那么两位有空再来好了!寺内虽然只有粗茶淡饭,不过青绿满目,佛音入耳,心内烦忧自然涤荡而去,倒也令人松快。”
蒋小福只管敷衍点头,待广修离去,立刻拽着严鹤回了春景堂。
“擦破点皮,抹点药就好了。”严鹤一手把住蒋小福的膝盖,另一只手放在大腿内侧,替他查看伤势。一面说,一面用指腹轻轻地来回抚摸。
蒋小福靠在他怀里,曲着腿,裤子褪掉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小腿下。听完严鹤的判断,他也勾着头往下看,伤势的确不重,不过肌肤白嫩,擦伤处看着嫣红一片,看上去有点吓人。他放了心,同时小声呵斥:“那你抹药呀,瞎摸什么!”
严鹤下了床,从屋子中央的桌上端了小碗药膏,一转身,就见蒋小福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张着腿,埋着头,将手伸下去,在那受伤的位置附近,摸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