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使了力气怀抱住他,再次对周麻子道:“出去!”
周麻子闭上嘴,果真跑出去将门一关,锁上了。
蒋小福开始哭。
一边哭,一边骂,一面挣扎扑腾。像是唱一出压轴的戏,他嗓音高亢,身姿灵活,是不遗余力的唱法,若在戏园子里,是当得起看客们轰然叫好的。严鹤抱着他,像抱了条挣扎不已的活鱼,一不小心,竟让他挣脱出去,朝门上合身而撞。
这一下力道极大,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可惜这不是唱戏,再次被严鹤抓回怀里禁锢住后,他的力道渐渐不足,成了扭动扑腾,嗓音也越发嘶哑下去。
大冷的天,两人均是汗湿了衣裳,而蒋小福依旧是又哭又骂,很快,那声音听上去就显得凄厉了。有那么几下,严鹤看见他张着嘴,却只喘出几许气流。
严鹤也不好受。
照理,该找麻绳来绑住蒋小福,可他浑身是鞭伤,还未痊愈,严鹤怕他禁受不住,只好靠自己抱住他。犯了瘾的人,力气出奇,定要将他抱个满怀,靠双臂死死禁锢住才行,这已然很是辛苦了,然而另有一项他没有预料到的苦楚——蒋小福在他怀里那样挣扎拱动,颈脖相蹭,肌肤紧贴,喘息交缠。他没法不起反应。
这当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这层心思,可身体的反应由不得他。蒋小福是够不遗余力的,他也不遑多让。
良久,蒋小福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严鹤抱着他坐在地上,也是一动不动。
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他心乱如麻地想:“还是绑起来算了。”
想到此,他低下头,用指腹擦过蒋小福眼角浸出的泪。手因为力竭而轻微颤抖,不慎擦过蒋小福的睫毛,就见蒋小福眼睛一颤,视线却凝固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看了许久,他觉得这双眼睛像空洞易碎的玻璃珠子,看似完好,内里已经布满裂痕,经不起一碰。
他还是没用上麻绳。
第59章
戒大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有时候,蒋小福消停下来,清醒片刻。
他知道严鹤在身边,总是在,即使他的眼睛看不清了,严鹤的声音还在耳边,即使耳中轰鸣作响,听不清了,严鹤的手还贴着他。好像在不断下坠的无限黑暗中,有一双手总是托着他,没让人摔得丢了性命。
而在他清醒的时候,就能吃上一点热粥小菜,也能说上几句话。
“你当初,也是这样吗?”他问严鹤。
严鹤回答:“嗯,我不如你,差点就要反悔不戒了,反而费了更多功夫。”
蒋小福虚弱地表明决心:“我不反悔。”
“我知道。”
蒋小福趁着有力气,和他说些废话:“你又知道了?”
严鹤也有话接:“蒋老板岂是会认输的人。”
这种废话说不了几句,多数时候,蒋小福都处于歇斯底里和茫然失神中。
几日过去了。
等他恢复正常时,已经变了模样。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往常虽然也是薄肩细腰的姿态,脸上却是柔润光洁,也因为有这份矜贵气质,才尤其适合贵妃戏,可现在,脸色憔悴,面颊也不再饱满,眼皮的痕迹好似刀刻出来的,深深勾勒出双眼,看着,就显得可怜了。
周麻子给他熬了碗粥,并且往粥里放了大枣枸杞山参等十来样东西,希望给他来个大补。蒋小福看这碗里包容万物,万物粘稠,总之不大像粥,更像一碗煮烂的杂菜。尝试吃一口,更是有软有硬,有鲜有甜,难以下咽。
他眼皮一撩,看向周麻子,就要说话。
还未开口,严鹤在旁边探头一瞧:“嚯!这是放了多少好东西!”
周麻子有点得意:“多着呢!有些小厨房里没有,我找人专门向药材铺里买回来的,全剁了熬粥,大补!”
蒋小福看不上这种食谱,翻了个白眼。周麻子和严鹤都没看见。
“嗯,给我一碗尝尝?”
“哎哟!那可没有!”周麻子两手在胸前一拢,比了个圈:“就熬了这么一小锅,这东西多了熬不烂!”
蒋小福听到这里,就问:“还剩多少?”
周麻子回答:“就剩一小碗啦,你晚上再吃点?”
蒋小福一手端着碗,一手就指了严鹤,对周麻子笑道:“人家六爷为我折腾这么些日子,还不配喝你一碗粥?”
周麻子讪讪的:“哎!那不是!那我这就去端来!”
严鹤往蒋小福身边坐下:“不用,我随口一说。”
“不行。”蒋小福偏过头看他,不知怎么就挺高兴,非要他喝:“听我的。”
严鹤陪蒋小福咽了一碗粥。
天寒地冻,一天冷过一天。
蒋小福仿佛大病初愈的病人,也仿佛酝酿冬眠的动物,在他那间跨院里蛰居不出,休养身体。戒烟好像消耗了他太多的元气,又或许是累积已久的毛病终于找到机会,一股脑爆发出来,让他总是消瘦而虚弱。
屋里熏笼烧得格外热,蒋小福觉出了一点热,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个阴冷晦暗的天气,但没有风。有风的时候他不敢开窗,容易咳嗽。
呼吸几口清冽的空气,他觉出舒适:“这天儿阴沉沉的,又这么冷,怎么不下雪呢?”
严鹤坐在桌边沏茶,没有起身,但立刻接了话:“想看雪?”
蒋小福当即转头看他:“没有。小孩子才喜欢看雪。”
严鹤不与他争辩:“嗯。”
这时候,周麻子两手端着托盘,用屁股顶开门帘进了来,一眼就看见大开的窗户,立刻皱起眉头,一面往桌上放托盘,一面数落:“哎哟小老板哟,祖宗哟,窗户开那么大干嘛呀!仔细吹风啊!”
蒋小福回嘴:“没风。”
严鹤吹了吹茶沫子,抿了一口,又道“这天气,适合烤肉。”
“烤肉?”蒋小福笑道:“不行!你忘记了?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和花老板在院子里烤肉,先还好好的,后来忽然起了风,肉也烤坏了,人也冻坏了。”
严鹤也朝他一笑,走过去把窗户往里收拢些,与蒋小福并肩站着往外看,这才回答道:“有我在,坏不了。”
蒋小福有点意动:“那……”
还没“那”出结论,周麻子听见“烤肉”二字,不仅皱眉,还苦上了脸:“烤什么肉哇!咱们去外面儿买回来吃不好哇?到时候再累着!就算累不着,冻着了怎么办?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本来就没几两肉……”
背对着周麻子,蒋小福和严鹤对视一眼,双双闭了嘴。
他们倒不是让周麻子说服了,只是不敢接话,怕惹出一整天的唠叨。
周麻子还在说些什么,然而在这唠叨声中,蒋小福觉出了一种平静。
现在,京城里正是唱封箱戏的热闹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迎接新年,处处都呈现出纷杂吵闹的喜庆。梨园行都知道蒋小福遭了殃,现在是个又没嗓子又没人捧的货色,而且刚从牢里出来呢,怪不吉利。
所以,尽管满京城都热闹极了,蒋小福却是落了个无人问津。
他好像从锣鼓喧嚣、彩衣缭乱的戏台上抽身而退,到了台下,到了人间。
人间也不是旧时的那一个,他也不是旧时的那一个。
现在是什么样呢,尚且不知道,不过总是再世为人,有机会往下走一走了。
最初几天,他还防备着佛荪再次发难,不过几日过去,一切如常,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蒋小福觉得佛荪好像把他这个人给忘记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在意。
严鹤住回了楼下那间屋子,每日只管与蒋小福论些吃穿好眠的话,好似在家吃瓦片的富家翁。周麻子总觉得这位严六爷是赖在了这里,可再一想,人家先前受了小老板的连累,不仅没说什么,还肯照料小老板戒烟,也算难得,倒是不好赶出去。
这日晚上,蒋小福才得知严鹤与董老爷做了交易,如今那广珐琅的买卖,全凭阿良和董老爷做主了,而其中那些难相与的海盗,也与他无干了。他这个开疆辟土的人,只占一小份不起眼的份额。
“和吃瓦片也差不多。”严鹤告诉蒋小福:“你不是不喜欢这桩生意吗?正好我脱了手,乐得清闲。”
蒋小福靠在榻上,搭着半截锦被,脚放在严鹤腿上,似睡非睡的同他聊天:“那怎么还和姓董的搅合上了?”
“不知道。”严鹤似乎不大关心:“现在是阿良做主,都是他办的事儿!”
蒋小福看他撇得一干二净,有点狐疑,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其实想问问严鹤,以后打算怎么办,可是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出口。现在这个气氛太温暖静谧,让人不愿意增添思虑,只希望岁月不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冬日的风雪全攒在了过年那几天,仿佛爆竹孩童还不够吵闹,锣鼓戏腔还不够喜庆,非得下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才算新年气象。
蒋小福这个年是和王翠一起过的,过得很清净。师徒两没有什么亲密的话可说,但经过这些年,也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守岁那天夜里,蒋小福说起那场牢狱之灾,竟然得知王翠也为他出过力。原来他有个旧相识,叫做陈银官,是个隐退的老伶人。王翠就是找的他。
“他现在改了姓名,叫做陈士云了。”王翠当着蒋小福的面,一刻不停地吃大烟,不是故意,是忍不住。“你是个眼里没人的,恐怕不知道他过去的风光。如今他虽然不在人前露面了,在有些旧人面前,还能说上话。”
他为了蒋小福专程挪动身体,去找这位陈士云。回来后还染了风寒,病了一场,缠缠绵绵地至今没有好全,但不严重,只是没精神。所以他从早到晚地吃烟,比吃饭还勤。
陈士云这个名字,蒋小福听着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不大在意。他关心的不是这个。
“您肯为我奔波求人,我心里很感激。”
王翠笑了一声:“哼!”
他觉得蒋小福这样感激,反倒说明没把自己放在心里。可这番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也有对不住蒋小福的地方。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能掰开了细说,还是这样模糊着相处更好。
他一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口水呛了喉咙,猛地咳嗽起来。
蒋小福过去替他抚了抚,被他挡开。他朝蒋小福比划:“行啦!回去睡觉吧!”
蒋小福问:“不守岁了?”
王翠打了个哈欠:“意思到了就行,我领情啦!还真要拉我一个老年人陪你熬吗?”
蒋小福本来也不想守岁,正好告辞回屋。
而他走后,王翠又拿起了烟枪。
蒋小福躺在床上,或许是比平时睡得晚了,反而没了睡意。
他想到了唐衍文,但没有过分悲伤,随着记忆漫无边际地想起来一些旧事,许久之后,他总算进入了梦乡。
翌日,他直接睡到了午时。
睁眼时,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正洒在地上,冬日的太阳不烈,看着只是干净又亮堂。
他懒洋洋地不愿意起来,心里想起来方才的一个梦。
在梦里,他和严鹤躺在床上,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贴紧了对方,近到肌肤的温度和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清楚楚。一切就像这时的阳光一样,透着舒适。梦里的他也觉出了这种舒适,模糊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十分留恋,不愿醒来。
蒋小福将被子拉到头上,盖住脸,心里觉得有点羞涩。
哪怕是梦见床上那点事儿,他都不会羞涩,可这个梦——他觉得太亲昵了。
第60章
赖床到午后,他起来吃了顿饭,又出了门,去见王小卿。
小卿见了他又惊又喜,挽着他的手道:“哎!师兄!我还想着去给你拜年呢,你怎么先来了!”
蒋小福被他携裹着落座,刚要说话,手里又塞进一杯热茶。他抿着茶打量王小卿,先是发现他胖了,不过胖得不难看,白嫩洁净,脸色有种柔和的光采。他心知王小卿的确是过得好了,唱得好,有人捧,徽班的声势又大,自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他。
蒋小福替他高兴,而且越是看他,越觉得这孩子隐隐有点像王翠,是要往富态走的那一路相貌。
王小卿给他端茶倒水摆点心,伺候完毕,却见蒋小福望着自己笑。
“师兄,笑什么呀?”
蒋小福一张口就要笑,只能冲他摆手,含糊道:“没有、没有。”
王小卿有点心虚:“我胖了吧?二爷总说我!其实我没做什么呀,不知道怎么就开始胖了。”
蒋小福“哈”了一声:“别听他的!就数他事儿多。”
话音刚落,耳边就有人咳嗽一声。
严云生刚从外面进来,恰好就听了这番对话。
他在那儿假模假样地咳嗽,蒋小福回头一看,并不尴尬,还冲他拱了拱手:“二爷,过年好呀!”
严云生见他笑盈盈的,也就不好计较,一面脱掉身上裹着的外袍,一面点头:“你也过年好。”然后他望着蒋小福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又转向王小卿:“都谈好了,过完年就可以搬。”
原来王小卿终于找着一处称心的宅子,就在八角琉璃井,与韩家潭一街之隔。那宅子大小适中,至少够住十来个人,后院连着个大花园子,景色极好。王小卿看上这处宅子后,严云生出面,与卖主交涉许久,总算买到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