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嘀嘀咕咕商议了一会儿搬家的事情,严云生忽然转过头,没头没脑地对蒋小福发出询问:“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蒋小福一愣:“戒烟。”
严云生问王小卿:“戒个大烟能瘦成这样,长不回来了?”
王小卿没觉得蒋小福瘦成“这样”,只是瘦了一些而已。而且他现在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不大愿意讨论,于是嘟嘟囔囔地敷衍:“那……是这样的啊……瘦了也不容易胖起来,胖了也不容易瘦下去的。”
蒋小福看严云生皱起眉头要说话,赶紧抢了个先:“我说二爷,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呀?”
他是随口一问,哪知严云生立刻面露喜气:“我?谋了个官儿,现在就等着找机会外放了。”
“官儿?外放?”蒋小福瞪大了眼睛,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你?”
蒋小福原本打算略坐一会儿就走,现在他不走了,要留下吃晚饭。
遮遮掩掩地,严云生讲述了来龙去脉,今年夏天直隶闹旱灾,他趁机捐了一笔银子,银子不是白捐的,他本就在当朝官员府里做幕僚,这时候就说动人家替他活动起来,半买半荐,想要谋个官职。当初得了个候补的名额,一直等到年末,终于有了确实的消息,只等目前这个官缺放出来,就是他的了。
蒋小福不能理解。
严二爷这个人,他认为自己是了解的——胸无大志,贪慕虚荣,但性情温柔又长袖善舞,还是个戏包袱,正适合混迹在梨园堂子中,穿梭在伶人戏曲里,做个快活的浮浪子弟。
“怎么想做官?”他问。
严云生轻笑一声:“这话说的!做官有许多好处,为什么不做?”
蒋小福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可自觉没有资格管束他人,只好又问:“小卿怎么办?”
这回严云生倒是不笑了,言犹未尽地答道:“小卿又不差人捧。”
蒋小福看了王小卿一眼,忍住了没多问。
他在离开时,才遇见了晚归的花天禄。花天禄忙了整天,一回来瞧见蒋小福,还是又拉手又露笑的,要留他在待一会儿。
蒋小福劝他:“今儿你也累了,又不是不见面了,改日我再来。”
花天禄这才放他走。
第二日,王小卿也来春景堂走动。
见完王翠,蒋小福就拉着王小卿问:“严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要去做官?”
王小卿也迷糊:“不知道呀!先前捐银子的事儿我是知道的,做官的事儿他提过一次,当时我瞧着,他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谁知道前些日子,突然就说这事儿成了。”
蒋小福又问:“没让你跟他走?”
“没有。”王小卿道:“师兄别担心我,现在捧我的人不少,我年前还和花老板排了出新戏,准备春天就拿出来唱呢!”
蒋小福听他这样淡然,又说起花天禄,就想到当初严云生让他劝王小卿尽快搬家的事情。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提。
王小卿走后,阿良带着曼娘也来了。
蒋小福这些日子过得愉快舒适,见了曼娘这个老相识,也觉得亲近,拉着她的手与她谈话。曼娘又是个谈吐爽利的女子,什么话都能聊起来。双方说了吉祥话,又交谈许久,继而说起这天气,冷而干燥,手上臂上都得抹点这个露、那个膏的。
说到一半,蒋小福就见阿良在旁边,一眼接一眼地看自己。
他正抓着曼娘的手,夸她手嫩,这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举止轻浮了些。怪不好意思地放开手,他扭头招呼起阿良来。
蒋小福知道他从前救过严鹤的命,能与海盗周旋,必定是个厉害的,现在又成了大掌柜一般的人物,更是不可小觑。他看阿良是个人才,故而有些佩服,于是问他做生意的诀窍。
阿良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实在:“其实也没什么诀窍,以前都是六爷出谋划策,我只管做事情就是了。”
他越谦虚,蒋小福越要逗他:“你是不愿意告诉我,对不对?”
阿良连忙摆手:“不不不,非要说的话,也就是……胆大果断,心细谨慎,灵活应变罢了。”
“那么,怎么知道,何时该胆大果断,何时该心细谨慎呢?”蒋小福十分好学,盯着阿良问:“要是该胆大的时候,反而谨慎了,岂不是要坏事?”
阿良被他直勾勾盯着,简直坐立不安。
最后曼娘看不下去,带着阿良要告辞,并且告诉蒋小福:“蒋老板,你这些问题,留着问严六爷呀!现成的师傅嘛!”
蒋小福笑盈盈地点头:“嗯!你说的是!”
送走曼娘和阿良,他回到自己屋里,纵身扑在榻上,哈哈大笑起来。
严鹤走进来时,他才止了笑,不过依旧是眼含泪花,气喘吁吁。
“乐什么?”严鹤坐在榻尾,好奇问道:“说什么了?”
“哈!这两人真有意思!”蒋小福坐直了身体,伸出手开始比划:“我同这个讲话,那个要吃飞醋,我同那个讲话呢,这个也要拦着!你说说,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很高兴,觉得证实了自己风采不减当年。
严鹤听了也是笑,将他在空中比划的两只手一齐抓住:“那就都不要讲。”
“胡话。”
“什么话非要同他们讲?”
“我向阿良讨教做生意的法门呢!”
严鹤失笑:“你怎么老惦记做生意?”
蒋小福变脸似的,神情忧伤起来,并且轻叹了一声:“再这么下去,我就没饭吃啦。”
他现在可谓是前路惨淡,而春景堂,自然也是门庭冷落。
这碗戏饭,他是真的吃不了了。
“小卿出息了,偏偏又已经离了这里。二爷也要做官去了。”他十分发愁:“我可怎么办呢。”
严鹤对梨园行全然不懂,也没有主意,但他并不觉得这事儿有多严重:“再不济,我手里的积蓄,也够咱们过活的。怕什么?”
蒋小福听他如此自然地奉出积蓄,倒是笑了:“也没到这个地步。”
第61章
熏笼还烧着,窗户已经可以半开了,风从外面吹进来,蒋小福嗅到了早开的花香。
他坐在榻上,半截身子趴在窗户边,腰以下盖了条毯子,毯子下面的两条腿都不安分地伸出来,脚尖悬在地面之上,点一下,又点一下。
然后他扭头问:“你就非得在我屋里写信?”
严鹤坐在桌前,坐得端正,写得认真。将一张信笺写完,抽出来放在写好的几张上面,压上玉镇子,他又开始写下一张,同时回答道:“陪你说说话,不好吗?”
蒋小福嗤笑一声:“谁陪谁呀?”
严鹤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写。
蒋小福就觉得有点没意思了。
说不说话还是其次,他知道严鹤是在写什么信。
过年的余韵还在,各行各业却都渐渐恢复了秩序,重回奔波挣扎的生活。严鹤虽然将广珐琅的生意交脱出去,自己却还联络着各色生意上的朋友。
自打上回在南边经历生死之后,他颇有一点新的认识。如今世道变换太快,做生意不仅是勤恳吃苦就行,任何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都远非一劳永逸,时时都有覆灭的危险。这样看来,反倒是利用手头的银子,做洋利生意,较为稳妥。严鹤认识的一位朋友,曾以三层洋利借了一千两白银给洋船商人,此后什么也不做,就可连本带利收回一千三百两。
做这门生意的人,必得有庞大的存银可供借出,而只要周转起来,银子如流水一般从他们手中流过,并不停留,四散各处,却能流成活水,带来更多的银子。
像一只敏锐的兽,他嗅到了机会。
于是,这些日子,他一直与各种生意人书信往来,甚至还有许多像约翰一样的外来人。他们各自的经验与见识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严鹤跟前,关于船运、鸦片、丝绸、珐琅,毛皮、香料,关于大海之外的土地上迅速扩张的种植园。他想,这些买卖流程里,总能让他找到一席之地。
蒋小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心里难以遏制地起了恐慌。
严鹤现在与他日夜相伴,让他几乎有了某种幻觉,好像他们就该是这样过日子,也一直是这样过日子的。
直到严鹤开始写信。
他知道,严鹤不可能留在京城做个靠积蓄为生的闲散人。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该怎么办。
最要紧的,他蒋老板的生意,没法做下去了。
眼见早春将至,王翠看他无所事事又心烦气闷,替他出了个主意:“唱不了戏,教戏总可以吧?教徒弟去吧!”
蒋小福听进去了。
这主意的确不错。蒋小福的本事足够教几出戏的,而徽班里那些孩子,更是愿意学几出昆腔打底子,论地点,他的跨院也够用,这些日子又是个回暖的天气,袅袅春风,很是宜人。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他说干就干,即刻托王小卿和花天禄等人放出风声,招揽徒弟。与戏子堂子里买徒弟不同,他只做那教戏的师傅,收钱办事,教一出是一出,双方都便利。
一切都很顺利。
短短几日,蒋小福招来三五个徽班堂子里的小徒弟,其中有一个还是花天禄送来的,再加几个科班里的孩子,凑在一齐,约定好日子,他果真开始教戏了。
严鹤坐在蒋小福屋里那张榻上,支着手肘,往楼下瞧。
院里的卷棚上覆盖着一层藤蔓,有零星的绿,是悄悄冒了些嫩叶。蒋小福带着一帮半大孩子,和一个借来的琴师,在卷棚旁边的空地上教戏。
孩子们瞧不清模样,俱都是灰扑扑的小人儿。蒋小福就显眼多了,穿着白底暗花的长袍,是个翩翩然的丽影穿梭其间,抬一下这个的手,踢一脚那个的腿。早到的春意全在他身上。
严鹤不知道,蒋小福快要气死了。
花雅之间向来有嫌隙,他原本顶看不上徽班堂子里那几个孩子,不料教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尤其花天禄送来的那个孩子,叫做三宝,相貌娇美,美目含情,简直和蒋小福是同一个款式,学得也好。蒋小福越教越满意。
问题出在科班的孩子身上。
半大的孩子,什么人情世情都一知半解,却已经懂得要分出三六九等人了。哪怕都是戏子,科班的,就能嫌弃堂子里的。
对待蒋小福还算规矩,只偷偷拿眼神别有意味地瞧,对待另几位同龄的孩子,就毫不掩饰了。尤其三宝,只要做出含情的神态和妩媚的身段,他们就要发出些动静,或扬眉,或撇嘴,或嗤笑……意味不明,但彼此都知道不是好意。
三宝毕竟年纪小,不怒反悲,只知道默默地含泪。
蒋小福一开始并没注意,只顾着纠正身段唱腔。他没教过孩子,没料到这么难。身段、唱腔、眼神、手势……各有各的不行!除了三宝,个个落在他眼里都是蠢材!
这已经很让他生气了,后来转身之际,正巧看见几人没来及收敛的表情,再看三宝,委委屈屈地抿着唇红着眼呢。
他一下就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佯装不知,走到一帮孩子正前方站定了,他平静地开了口:“我呢,是个爱偷懒的,学不会别的师傅那样,唠唠叨叨地骂,不停不歇地打。累。”顿了顿,他继续道:“我可以偷懒,你们不行。所以呢,这样好了,该教的我都教完了,你们自个儿练,练到我觉得行了,今儿就可以走了。好不好?”
孩子们你瞥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没听出其中的阴谋。
有人试探着问了:“刚才教的,还有几个身段没记熟呢,怎么办呀?”
蒋小福飞给他一个含笑的眼神:“没关系,你们中间,总该有人记得。”
随后他也不管人家还有没有问题,起身就往卷棚里走去——周麻子在那儿给他煮好了茶,还摆了点心——舒舒服服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嗓子,他声音清亮地冲着外面警告道:“不许停啊,谁停我就打断他的腿!”
梨园行,师傅打罚徒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这帮孩子不敢以身试险,老实练起来,顿时响起一片咿咿呀呀的戏腔,有先有后,有高有低,蒋小福抿嘴一笑,心里想起一句近日学来的诗句:“听取蛙声一片。”
唱戏,比起体罚,当然是轻松。
不过,唱了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就渐渐要吃苦头了,更让人烦躁恐慌的是,这场酷刑不知道何时能结束。还不如被揍一顿,揍得皮开肉绽,好歹爽快利落呢!
蒋小福坐在卷棚内,支着手肘看戏,连吃带喝,嘴还不闲着。
“啧!这可不是吃戏饭的料子!”
“呀!差点意思!”
“哎!不行呐!”
唱戏的孩子,吃苦头是一把好手,但要抵抗这种情绪上的焦躁怨愤,还是稚嫩。蒋小福杀人诛心,效果极佳。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蒋小福起身捶了捶后腰,冲外面喊:“三宝可以走了。”
这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凭什么他能走!”“他哪里比我们好?”
蒋小福款款走过去,蹙着眉头看那发言的孩子,很替他发愁:“到现在都瞧不出人家哪里比你好,这可怎么才好?要不你请教请教他?”
三宝偷偷瞟了蒋小福一眼,主动走过去,朝那孩子的手臂上轻轻一按:“手臂要靠内些——”再捏着手腕朝外面轻轻一拉:“手要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