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卫纵麟无甚欣悦之意地笑了一声,“不是我不想见他,是他不想见我。”
焚琴没懂这话的意思,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接下来是怎么个查法,还请小侯爷示下。”
“青青是什么样子我再了解不过,他那点小聪明放在全是女人的后宅里头都不够看,万无可能背着褚珩与我勾搭上三皇子。”卫纵麟平静地将白青崖大肆“贬低”了一番,才道,“既然印信这头查出的是铁证,那便从三皇子的人如何接到这封密信入手,先把人弄过来好好招待招待,无论用什么办法,给我问出实话来。”
第75章 三钱
“你小的时候便生得好看,眼睛大大的,穿着红绫裙,簪了满头的梨花,像个小女娃。趴在墙上瞧我读书时,头发上的花直往我书页上落。虽然看不了多大一会儿便被侍女抱走了,可第二日还是要再来看。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叫珠珠。”
怪不得头一次见面,沈三钱便送他绢花。
白青崖的脸微微红了:“……你往后不许这么叫我!”
他刚出生的那两年体弱多病,庙里的老师父说他八字太轻,要充作女孩儿养才能留住这个孩子,母亲便为他取了个小名儿叫珠珠,是掌上明珠的意思。
母亲去后,照顾他的乳母侍女也大都被大夫人发卖,再也没人叫过他珠珠。
陈姓御史被抄家的惨状,是白青崖对锦衣卫最初的记忆。事后他惊吓之下大病一场,对隔壁那户人家的印象只剩下那棵高过墙头的桑葚树。沈三钱说的那些,他全都不记得了,听他说起这个名字,白青崖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竟真算得上他的青梅竹马。
沈三钱眼中浮出微微的怀念:“你小时可比现在乖巧多了,一个小团子乖乖地趴在墙上,为着你喜欢听我念书,初春时的风那样冻手,我还偷偷从书房里跑出来去桑葚树下念给你听。”
这话白青崖就不爱听了。他猛甩了一把被沈三钱握住摩挲的手,没甩开:“好罢,你与褚氏有血海深仇也罢,你爱慕我也罢,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从未许诺你什么,这些前尘往事我也……都不记得了,你因一己私欲将我置于如此险境,有什么脸面说爱我?!”
话音未落,白青崖手背突然一凉,只见沈三钱眼眶赤红,眉宇间满是痛色,连绵不断的泪珠滴落着,哪里还有平日里高高在上、飞扬跋扈的样子?
这下白青崖被打得措手不及,慌乱地说:“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听完沈三钱的遭遇后,他心中其实已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他话中那段无忧无虑的好时光,是白青崖此生最快活的日子,对沈三钱来说亦然。
此后的境遇,沈三钱比之他更要凄惨百倍。一个书香世家、知书达理的公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竟致沦为宦官,此间的酸楚折磨真叫人不敢去想。这等事若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无非唏嘘两句罢了,但偏偏沈三钱与他还有那样一段渊源。
白青崖虽依旧恼恨自己被他算计这件事,但对沈三钱此人切齿拊心的恨意却消散不少,否则放在以前,莫说掉几滴眼泪,就算沈三钱在他面前哭死过去,只怕白青崖还会拍手称快。
“我原本的名字是祖父给我取的,明澹,‘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祖父希望我一生心无物欲,自由自在。”一抹嘲弄的笑泛在沈三钱粼粼的泪光中,“现在这个名字是我入宫那日自己取的,珠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这一声“珠珠”叫得白青崖感慨万千,他心下又软了三分,顺着他的话音问道:“什么意思?”
“因为受父亲托付照顾我的那位‘友人’将我卖给人牙子时,卖了三钱银子。”
沈三钱半跪在白青崖跟前,垂下头温驯地在他手上蹭了蹭:“这些年如果不是靠着在桑葚树下那些微末的回忆,沈明澹早就在无边的屈辱和恨意中死去了。珠珠,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可怜我,而是想告诉你,即便是我自己去死,我也永远不舍得害你。”
“我身在司礼掌印、东厂提督这个位子上,眼瞧着风光无限,实则树敌无数,如履薄冰,我总想着等我报完仇若还有命在就去找你,可你身边的窥伺男人太多了,多得让我无法忍受!卫纵麟,褚容璋……甚至还有檀霭,”说起这些人,沈三钱原本伤感的话音都变得咬牙切齿,“我不过来迟一步……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多嫉妒吗?!”
白青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喜欢他们!那都是……”
“我知道,”沈三钱粗暴地打断了他,“你当然不应该喜欢他们!你与我之间是怎样的情分,他们怎么配?”
白青崖有心想说我也不喜欢你,对着沈三钱满是泪水的眼睛却没忍心说出口,只能听他继续道:“卫纵麟要顾全身后的家族,褚容璋要争夺那个位子,他们都有牵绊顾虑,我却不同。珠珠,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们做不到的,我也可以。”
“东厂和锦衣卫负责调查恪王失踪之事,我都安排好了,必定能让你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只是无论褚容璋有没有死在兖州,你与恪王府、勇毅侯府日后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权当安一安我的心,好不好?”
好不好?白青崖没好气地说:“事已至此,我还有说不好的权力吗?”
沈三钱知道白青崖这便是答应了,他欣喜若狂,一把将白青崖搂进了怀里,不住地吻他:“娘子,你答应了,你答应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白青崖任他抱着亲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方才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是真的吗?”
“自然。”
沈三钱还当白青崖想入仕,或是要什么奇珍异宝,却不防听见怀里乖乖巧巧的人说:“若我是想要娶亲,你也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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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钱:卖惨管用,却不完全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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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囚禁
此话一出口,白青崖腰间一痛,整个人被死死按在了沈三钱怀里,口鼻间猛然灌进一股奇诡的香,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啊!"白青崖轻轻挣动了两下,因为心虚,连抱怨都不敢大声,"做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在这个档口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方才沈三钱的一句话让他心思一动——"从此与恪王和勇毅侯府都再无瓜葛",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若真能如此,岂不是坏事变好事?唯一为难之处便只剩下一样——没了褚容璋和卫纵麟牵制,只余沈三钱一人的话,万一他独断蛮横,将自己关起来充作禁脔,他又要如何实现许给殷琅如的诺言呢?瞧沈三钱往日的做派,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不能不先探一探沈三钱的底,否则待到当真与其他人闹得不可收拾了,岂不是叫沈三钱捏在手心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白青崖自觉思虑周全,却被这越来越迫人的寂静压得有些不安,暗忖道,沈三钱方提起了伤心事,自己就这样和他谈条件,是不是过于心急了……再怎么说,沈三钱毕竟与他有青梅之情。
这样想着,他勉力从一双铁臂的桎梏中退出少许,想要偷偷抬起头瞧一瞧沈三钱的神色。不料刚一动,颈后立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按了回去。
顾不上柔软的脸颊被蟒袍上繁复华丽的刺绣磨出的微痛,白青崖感觉这个姿势下自己整个人都被掌控着,耳边传来对方鼓噪的心跳声和再三压抑过依旧显得过分粗重的呼吸。
他有些害怕了,转了转眼珠,即便知道对方看不到,还是赶忙撑出一个讨好的笑:"你生气了?我不过说笑罢了……"
"娘子忽然提及此事,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不成?"
沈三钱温和地打断了白青崖,话语中听不出丝毫怒意,只是依然不肯放开他。印在后颈的掌心火热,滑腻的指腹又不断在他敏感的耳后摩挲,一股莫名的燥意烧得白青崖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腰都有些软了。
二人距离贴得如此之近,白青崖怕叫他察觉出异样,故意扬着轻快的声调道:“没有的事……我日日叫拘在这儿,上哪儿认识什么小姐?只是断袖分桃之事终究不登大雅之堂,终归还是要回归正途,娶妻生子的嘛……今日只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
“娘子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年纪还小,男子先立业后成家,等事业有所建树,再考虑这个也不迟,娘子说呢?”
虽然瞧不见沈三钱的脸,但听他话音殊无怒意,还格外轻声细语地为自己打算,白青崖不禁喜不自胜,连连附和:“是,是,你说得有理……我,我也这么想,呃!”沈三钱放在他脖颈上的手突然用力到让他疼痛,白青崖没忍住低低叫了一声,“痛!沈……明澹哥哥,有些痛……放开我好不好?”
几息的工夫,白青崖却错觉很漫长,终于浑身一松,他被放开了。
几乎是立刻,白青崖抬头去瞧沈三钱,只见他凤眼里盛满了和缓的笑意,因着方才落泪,眼尾还有一抹未褪去的残红,但看着自己的样子依旧是一副无可挑剔的温柔面孔。
白青崖真正放下了心,主动上前去牵住了沈三钱的手:“明澹哥哥快说,恪王此事该如何料理才好?”
*
二人密谈许久,等到日头西斜了,沈三钱才挑了个避人耳目的小路匆匆自角门离去。
然而,白青崖这心刚放到肚子里不大一会儿,晚膳时分,二总管便带人来封了缣风院,不许任何人出入。
他被囚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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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屋,小黑屋!
皇后在骑马来的路上了,我要养精蓄锐,炖一顿大肉给家人们瞧瞧!
第77章 为难
缣风院的下人全部被遣散,连侍药的哑巴都被以“外人不便在王府久居”的理由请了出去,檀霭则不知所踪。门外有一队侍卫轮流值守,围墙四周还布了暗卫,别说白青崖这么个大活人,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偌大的一个院子霎时冷清下来,虽则摆设装潢富丽堂皇一如往昔,但入夜以后仅有白青崖所居的厚苍阁颤颤巍巍地亮起了一豆灯火,在浓稠的夜色中无端显出几分无助。
方才二总管来时,白青崖因事先得了沈三钱的通风报信,只慌乱了一瞬便镇定下来。自然,为避嫌疑,他还是故意作出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这是做什么?!”
二总管面色八风不动,苍老得耷拉下来的眼皮后却射出尖刻的精光:“长史病糊涂了,这么多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只会叫长史越发头昏脑胀,老奴将他们撤出去,也好让您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以长史的聪明才智,想必不出几日便能想明白老奴是在做什么了。”
“你也知道我还是这府上的长史!先不提我对殿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即便当真有什么错失,我位居五品长史之位,也该等殿下回来后裁断,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软禁我?”
听完白青崖这一通抢白,二总管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白长史当真是性烈如火,该好好在这院子里冷一冷,虔心祈祷——祈祷殿下早日归来,为您主持公道。”言毕再不多看他一眼,扬声道,“关门!”
白青崖受了这老阉货一顿不阴不阳的排揎,恼火不已。
白天跟沈三钱纠缠了那么久,桂旗来送午膳叫他打发走了,刚闹了这么一通,晚膳又没用。算来这一日里只喝了一小碗梗米粥,灌了一肚子苦药的白青崖此时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他心里憋着火,又不肯拉下脸去拍门喊外头的侍卫,便恨恨地裹了被子在床上硬挨着胡思乱想。
仔细想来,殿下虽然表里不一,心机深得吓人,可也算不上多么对不起他。毕竟是他先贪墨府中银钱,又为了遮掩自己的罪行给殿下下了药。
得知褚容璋间接因为自己生死未卜后,白青崖终于不情不愿地在心里承认,之前褚容璋那样罚他,虽然手段酷烈了些,但其中也有几分是他咎由自取。
几分,几分罢了。
更何况,褚容璋于他还有着半师之谊。
他明明知道殿下失踪的幕后黑手是沈三钱,若是及时向二总管或是卫纵麟坦白,那救回殿下的可能性是不是就多了几成?但要是真的那么做了,岂不是等于告诉他们自己也参与其中,更坏了沈三钱营救自己的计划?
可褚容璋对他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对禁脔的独占欲呢?万一到时候救回了褚容璋,他自己却遭了秋后算账,岂不是鸡飞蛋打,还带累了沈三钱?
想到沈三钱,白青崖头更痛了。
他与褚氏水火不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奸宦。假如这回褚容璋化险为夷,平安归来了,沈三钱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二人总有你死我活的那一日,那时他夹在当中两头为难,又该如何自处?
“夹在当中?”白青崖想得入神,不自觉地将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口。一句喃喃自语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他仿佛突然惊醒一般猛地坐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到时我早就和琅如远走高飞了才是,怎么还会夹在他们二人当中?!我这是在想什么!”
起得太猛,白青崖一阵头昏眼花,默默了半晌又一头栽了回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种种复杂滋味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浮上心头。如今再想起殷琅如,白青崖不知怎的已没了前些天那疯魔似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