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摇头:"我做不来此等卑劣之事。"
"那究竟所为何事?不会单只来见我一面吧。"我轻笑着,随口说道。
不料他居然郑重点头:"不错,我此来,单为见你。"
换我愣在当场,不为治病,不为比试,竟只为见我,这理由,忒也奇怪了点吧?
二十二
"见我?"我轻笑起来:"我这病恹恹之人,有何可见之处?"
"十年前,堡中一见,阁下风姿,令我着迷不已。"他定定的望着我,徐徐说道,眉眼间全是认真,看不出丝毫玩笑之意:"月夜之下,你白衣黑发,素手折花,翩然若仙,直让我惊为天人。及后负于你手,虽倍感难堪,却是心服口服。多年来,心中所念,只望再见你一面。动用了全堡的力量,却仍遍寻不着,却原来是换了形貌。"
我怔了怔,再想不到是此等缘由。无奈的低笑:"上官堡主说笑了,在下只是一介平常男子而已。"心中却明了他并非玩笑,怪不得这些年来,除了宫中密探外,也有众多武林人士在打探我的行藏,本以为是昔日仇家,却没料到居然是他的缘故。
"说笑?"云风腾的站起,眼中不知是怒是怨,脸上早没了昔日嘻笑顽皮的神情:"因为你,我爹成日闷闷不乐,我娘整天郁郁寡欢,如今你居然说只是说笑?"
我还没回话,小月已冷冷开口:"那又如何?他自己要迷恋于我爹,难道你还想怪责我爹不成?"
云风的表情在对上小月时有了软化,语气却仍隐含不甘:"无论如何,总是他,当年不该闯入飞鹰堡,才会惹下这些事端。"
"不错,都是我不好。"我制止了小月的反驳,叹息道:"是我不该擅闯飞鹰堡,给你们增加如许困扰。"当年只是听闻飞鹰堡中一株‘杨妃出浴'正在盛放,如烟素来喜爱芍药,我便自恃着轻功不错,未加细想,便闯了进去,做了一回辣手摧花的狂徒。如今那花早谢,那人早逝,却又空惹下了一摊情债。
"云风,无需你多言。"上官洪鹰眼一瞪,云风的气势便又矮了半截:"正如那少年所说,这是我贪恋上风公子,他何来的错?"
"看来儿子虽糊涂,你却还算清明。"小月冷冷笑着,脸上笼着寒霜,再不看脸带挫败的云风一眼。
上官洪转眼看向小月,细细的打量后开口道:"这便是云风口中的小月?怪不得他念念不忘,原来是如此出色的人物。"
提到小月,我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我家小月自然出色非常,云风也算是颇有眼力。"天下父母,只要有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必定喜不自胜,比称赞自己更来得开怀,我也不能免俗。
"只是在我眼中,他美虽美矣,却仍比不上你当年风骨。"
"是么?"我浅浅笑道,心中约有不快:"上官堡主未免太过抬举我那副皮相了。"
"你当真打算从今往后,只以此面貌示人?"上官洪盯着我,眼中是无法错认的热切。
"那又有何不可?上官堡主何苦对我的样貌如此执着?"我那样子,除了带给我不断的灾害外,又给了我什么?
"爹..."小月突然开口,手轻扯着我的手。
我低头看去,正对上他眼中难得的恳切。不由低叹一声:"小月,你也想看么?"
小月轻轻点头,肯定的意味溢于言表。
我心中的无奈不断的涌上,半晌化为一声叹息,罢了,反正身份早被拆穿,也无谓强留着这张面皮。既然小月想看,那就看吧。
我抽出手,缓缓摩搓着脸上的面皮,带了十年的面具,早已紧贴皮肤,当真要揭下,也并非如此容易之事。
我沿着面具与脸相接的部分加了力道,揉搓着,尽量让它变得松动。感觉到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我的动作,似乎激动又紧张。
我心中的无奈却越来越深:
只怕,这一揭下,曲风这名字,便将真正离我远去了。
二十三
手中一动,面皮的一角似乎已可揭起。如烟,当年我取了你我之姓做名,只盼着能匿我行藏,若能侥幸脱了追兵的耳目,便用着这个名字,带着这副面皮,活到老死,也是无妨。只是,假的东西终是无法长久,被识穿也只是早晚之事。如此说来,我藏了十年,已该感恩知足。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迟迟不肯动作,直到对上小月期盼的眸子,才恍然醒觉过来。不由微微失笑,事到如今,我还在犹疑什么?难道还要斋戒沐浴三日后,再恭谨除下面具么?这东西不过是一张皮罢了,少了,就少了吧。
一念及此,我再不迟疑,手微翻,缓缓的将人皮面具从脸上剥脱了下来。瞬间,所有的眼神都集中到我的脸上,震惊,喜悦,不一而足。已经习惯了面具的遮挡的脸突然暴露在如此直接的审视下,让我顿时有了在光天化日下裸身的错觉。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定了自己纷乱的心绪,不去看满屋人的脸色,只柔声对着小月说道:"小月,这便是爹爹的真面目,抱歉瞒了你十年。"只希望这终日不见天色的脸不会苍白如鬼魅,吓到小月才好。
小月望着我,怔怔无言,我苦笑不已,果然还是被吓到了么?十年来,连我自己都未曾再看过的这张脸,想来必定是苍老憔悴,再加上惨白不堪,徒让人生惧而已。
纤长柔软的手指突然抚上我冰凉的脸颊,小月眼中射出热切的光芒,连声说着:"爹,你好美,你好美......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我怔了怔,随即心中无奈更深,小月,爹爹宁愿自己年老色衰,不堪入目,也不想因这容貌,再生事端。正要轻笑的反驳,突然看到小月的眼神,让我心头一凛。这种目光我再熟悉不过,轩辕无极和上官洪便是用这种眼神注视着我,可为何,连小月,都有了这种眼神?
他只是我的宝贝孩子,若当真因了我,令他一朝踏错,陷入无法挽回的深渊,那我便当真是亲手害了自己最亲爱的人。
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十年了,你居然还是风采依旧,翩然出尘。"
我勉强将心思先从小月身上移开,转头望去,上官洪已从椅子上站起,浓眉翻飞,大眼圆睁,脸上全是不加掩饰的激动。言语中疾步走进,伸手竟似欲来抓我的手。
我眉头一皱,心头暗恼他的不知轻重,这人,好歹也已是堂堂飞鹰堡的堡主,为何做事如此轻浮?正欲不动声色的挡开他的手,眼前一花,一人已经横挡在了我的面前,白衣飘飘,微笑翩翩,正是那个高深莫测的无天。
上官洪措手不及,急急收手,总算没有撞在无天身上。他定住身子,怒目而视:"你欲作甚?"
无天不急不恼,微笑道:"上官堡主,请自重。"
"你是何意?"上官洪紧攥拳头,显见已是勃然大怒,却仍隐忍不发,若非极有度量便是对无天心存畏忌。
无天仍是不慌不忙,轻笑开口:"在下只是觉得上官堡主适才的举动,实在不符合武林宗师的身份。"
上官洪呆了呆,眼光转向我,许是看出我的不豫,欲开口道歉。
我眼波转动,看到云风复杂的神色,紧紧盯住我,眼里有着惊艳,不甘,还有愤怒。轻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淹没我整个身心。
我轻闭上眼,倦极的开口,打断了上官洪还没出口的话语:"如今见也见了,可否让我休息了?上官堡主,如若不嫌弃的话,可就在风家客房中休息一宿,有话明日再叙不迟。"
"...承蒙收留,自是感激不尽。"上官洪显然意犹未尽,却在看出我的倦意后自动改口。
"无天,那就麻烦你带他们过去。"我睁开眼,浅浅笑着。
"是。上官堡主,上官公子,这边请。"无天毫不犹豫,直接就带着上官父子要出房。
上官洪微带不舍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云风欲言又止的看着小月,小月却丝毫不去理会他,他咬紧下唇,也总算出了房去。
我柔声对着小月:"小月乖,你也回房去睡觉。"
"我要留下来照顾爹。"
"小月乖,让爹爹一个人休息一下,明日再来不就好了?"
小月犹豫了下,起身替我盖好被子:"那爹若有不舒服必定要大声呼我。"
"一定一定。"我笑着点头,看到他这才肯离去,并细心的替我关上房门。
我闭上眼睛,一声叹息溢出口,小月,若你当真与他们般,对爹爹怀了一样的心思,那爹爹又如何能让自己与你独处一室,诱你越陷越深?
我这副皮相,十年前,逼我入了绝境,十年后,又欲陷我入万劫不复么?
二十四
辗转半宿,心中苦闷,无法成眠。好不容易微微合上眼,窗外却已传来鸡鸣,天色,竟已是亮了。
我苦笑不已,睁开眼,怔怔的看着房顶。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法,我实在没有半分把握。本想着给小月寻得他的幸福,我便可放心撒手,往后是生是死,也再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如果小月居然对我产生了不该的感情,那这份幸福,我又如何能给他?
如今,只能盼着是我会错了意,走一步算一步了。
正在思绪百转间,一阵轻柔的敲门声传入耳中,我转首望去,无天正轻推开门走入房中。
对上我的眼,有一霎那的怔忡,转眼已微笑如常:"风爷,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我勾起嘴角,淡淡的笑着:"睡不着又能奈何?"
他站到床畔,目中隐有担忧,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风爷莫非夜夜不能安寝么?"
我仍是浅笑,不予回答,却不禁佩服他的心思敏捷。这十年来,不是梦魇连连便是一夜无眠,算起来,可能真没有一夜曾安睡过。反倒到了白日,才可偷闲睡上一时半刻。便是小月,也只知我偶发噩梦,却不知是每夜如是。
懒懒的心中对这人起了兴趣,禁不住的问道:"无天,你究竟是何人?"能够让上官洪如此忌惮之人,必非寻常之辈,不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前护卫罢了
无天眼神微微闪动,笑的一脸无害:"在下是御前四大护卫之首,奉皇上之命,来听候风爷差遣的。"
我使力从床上坐起,靠在床头,笑道:"是么?"随手理了下鬓边垂下的黑发,状似无意的问道:"无天,你我以前交过手么?"
他身子一震,脸上的神色也微微改变,望着我,身上又隐隐散发出冷冽之气。刚要张口,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爹,你醒了么?"
随着话声,小月满脸冷漠,推门而进,身后还跟了一脸郁卒的云风和表情复杂的上官洪。
我叹了一口气,再看无天,他果然已敛去气息,移开身子,恭谨的立在床侧,恢复他忠仆的表象。
我移开眼,微笑的看着云风:"小子,你又做什么惹我家小月生气了?"
云风似是颇为委屈的样子,张口欲言,看看小月冰冷的表情,又强忍着摇了摇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不禁失笑不已。
我笑叹着摸摸小月的头:"小月,云风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太难为他。"虽然我的本意是为小月找一温婉女子,但若是云风的真心真能打动小月,那即使世人侧目,讥其断袖,我也只会满意成全。
小月冰寒的眸子闪过一丝恼怒,冷冷的说道:"好孩子不该私闯人家的卧房吧。"
云风急急辩解:"我只是想唤小月月起床而已。"
小月冷哼了一声:"若想做报晓的鸡,麻烦你粘上羽毛再来,免得我误以为是不怀好意的贼子。"
云风苦着脸,却是不敢反驳。
我笑不可遏,牵动胸口,引发了一串咳嗽。
小月停下和云风的争执,轻柔的帮我拍打着脊背,柳眉蹙起,担忧的说道:"爹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完全没有转好的迹象?"
我虚弱的咳着,无法开口回答他。
无天开口道:"小月少爷安心,今日太医会再来替风爷诊治,风爷的病情定会好转的。"
定会好转?我心中惨然,虽明知不可能,但听无天以如此笃定的口吻说出,还是倍觉安慰,觉得死亡似乎当真离我又遥远了点。
上官洪突然开口:"太医有何用?皆是欺世盗名之辈。真正的能人异士都隐身在江湖之中,不如随我回飞鹰堡,一边调养,一边寻访神医。"
我不答他,看向云风,云风的脸上交错着矛盾的表情,似乎一面想让小月跟他回飞鹰堡,一面却又不愿我去再扰乱他们一家的生活。
在云风心中,我已非昔日的曲大叔,已经成了他欲避之则及的人物了吧。
我轻笑着,正欲开口,未合上的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即使他肯,也须问过我的意愿。"
二十五
霸气十足的声音听在耳中,我心中一惊,不去看向门口,反而转首去瞧无天。
无天低眉顺目,垂手立在一旁,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明显觉出他的恭谨,和上官洪出现时的如临大敌截然不同。
我心中低叹,无天啊无天,我不奢求你不向他禀告我已醒转,只是好歹也给我一天的时间喘息。
思绪翻转间,上官洪已先按捺不住,怒喝一声:"阁下何人,风公子要走要留,你管的着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声,笑声中,一人昂首阔步踏进房中,一贯的锦衣华服,身后三名侍从如影随形。
笑声方歇,他已站定在床前,手一挥,免了无天的行礼。脸色不善,表情狠绝,双目中放射出浓厚的杀意,望定了上官洪:"这天下间,只有我不想管之事,却决没有我管不着之事!"
上官洪脸色倏地惨白,回首望向云风,云风表情同样难看,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上官洪拳头紧攥,似是心中不忿,却仍是一咬牙,单膝跪地:"草民上官洪拜见皇上。"
我暗暗称赞,上官洪虽然是武林中人,却好在并非行事莽撞之辈,怪不得上任堡主能安心将飞鹰堡百年基业交与他手。
轩辕无极并不让他起身,反而继续的咄咄逼人:"你既知我身份,那你当知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是何等大罪?"
"草民愚昧,惊扰圣驾,心中惶恐不已。只是皇上乃仁德之君,当不会因此而降罪于草民。"上官洪虽伏在地上,回话间仍是不卑不亢。
轩辕无极眼中闪过寒芒,冷笑着道:"依你所言,若我真降罪于你,我便成了昏君了?"
"草民并无此意,只是若皇上要如此理解,草民也不敢反驳。"
"是么?"轩辕无极又大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会在意?昏君也好,圣主也罢,在我心中,皆不过是一个虚名。假使杀了你,真让我成了昏君,那也无妨!"
一直立在一旁,不肯行礼的云风面色立时大变,抢上一步,挡在上官洪和轩辕无极之间,单手成拳,戒备的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上官洪也缓缓站起身来:"既然皇上已将虚名不放在心上,那草民这条性命也只得置之度外,今日我便是拼了命,也定要将风公子带出京城去!"
轩辕无极怒极反笑:"就凭你这句话,你便是死上一万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气!"身后的侍卫宝剑出鞘,无天的软剑也已自腰间抽出,眼看着只要他一声令下,便会让上官父子立时血溅当场。
我轻咳出声:"皇上这么有兴致,一大早便来我府中杀人么?"如愿的看着他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继续言道:"若是如此,便休怪我要下逐客令了。"
"你想救他?"轩辕无极眯起眼睛,眼中怒意似乎更深。
"不错。"我直视着他的眼,坦然答道。上官洪惹上杀机,全是因我之顾,我焉能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