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半酣,少言一声清啸,提剑跃出凉亭,举剑齐眉,轻轻一颤,嗡嗡作响。
右手一振,一招流云飞袖,长剑自左至右又自右向左连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剑身矫夭曲伸,宛如一件活物,看得林文伦大声叫好。
摆完起手式,少言拔身而起踏上树梢,轻若鸿毛,衣袖飘飘在树梢上恣意飞掠,方寸之间盘旋如意。一柄长剑围绕身侧,化为一道银虹攸忽来去,变幻莫测。林文伦只觉少言出剑收剑之间说不尽的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在下面看得兴起,不禁以剑佐酒,大大地饮了一口。
一套「折柳剑法「堪堪舞完,少言飘然落于实地,剑势也从灵巧一变而为浑厚凝重,挥洒之间大开大阖,法度森严。每出一剑似乎都带着千斤之力,似缓实急,带起隐隐然风雷之声,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铁戟,黄沙万里。
树上玉兰花为剑气所激纷纷坠落,轻若无骨的弧形花瓣围绕着少言漫天飞舞,落英缤纷。
第二套剑法堪堪舞完,少言脚尖轻点玉兰树干,身子贴地平飞,长剑斜斜指住了林文伦,落于凉亭一侧。
悄无声息,只见清风明月之下,颀长的人影挺身而立,嘴角上挑,眉宇间一股英气含而不露,长剑负于背后,寒光如水。
林文伦一时间望得痴了,半晌才鼓掌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大眼睛,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学了这一身剑术。来,我再敬你一坛,今日你我一醉方休。」
从林家客栈出来已是午夜,婉拒了林文伦的留宿。青石路上,只独自一人,远处几点灯火,将少言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一阵难以言说的孤寂突然涌上心头。
他在做什么?是在哪一个姬妾还是娈童的房中温存?他是在笑着还是喘息着?
在这样黑的夜里,那一股孤寂似乎来得加倍的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对于今日之境遇,不曾后悔过。唯情之一字,让他时常黯然神伤。
街角处立着条人影,劲削身材,大红灯笼在身前幽幽地闪着,照出尺三光亮。「你还晓得回来?」那人影冷冷地道,提灯向上照在少言脸上。
「能让五爷深夜提灯迎接,可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少言下马,与他面对面而立。
「没想到向来冷淡精明的丁府管家也会一脸醺然,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五爷说完回身便走,少言急走两步,与他并肩。
两人转了个弯,「别走这条路,明天静王做寿,这条街已经宵禁了。」五爷转身折向一条小路,少言略一犹豫,也跟着走了进去。
宽不及五尺的小径,两侧是高高的青砖围墙,墙后也不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的深院。
灯笼随着夜风晃来晃去,那团红红的光晕便也一荡一荡。
被蹄声所惊,几只乌鸦呀呀地叫着从暗处飞起向他们冲过来。
「小心!」五爷回转身挡在少言身前,一只手搭向他肩膀。
「是你小心才对!」少言突然抬头对他轻笑,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五爷大惊,将灯笼劈头扔向少言,身形一展便要后退。勉强跃起半尺,但觉全身酸麻无力,扑通摔倒在地,眼见少言伸手向脸上抓来,心中冰凉闭目待死。
少言扯下他的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倒梢眉三角眼,阴戾之气充塞。将面具用手指滴溜溜地转动着,少言问道:「东风楼的人?」
地上的中年人只是闭着双眼,恍若未闻。
蹲下身,少言笑道:「你也算了得,能把五爷的身形举动模仿得几近天衣无缝。」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杀你?中年人心中思索,却仍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示弱。
「想知道么?」少言笑得如同抓住老鼠的猫儿,「来做个交易如何?我可以放了你,作为报答,你要告诉我一些事。」
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任务失败要死,泄露楼里机密一样要死,你的条件并不特别诱人。」
少言脸上的笑更深了,蹲在他身前说道:「这个条件不诱人,那我们就换一个。我可以保证今夜过后,东风楼的人再也找不到你,如何?」
中年人脸上肌肉一颤,思索半晌却仍是摇摇头,眉宇间一片心灰意冷。
「你是担心身上的毒?」
一语石破天惊,中年人双目暴睁,「你……你知道我身上有毒?你能解?」问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颤了。
「你脸色青黄瞳孔大于常人,应该是木罂成瘾之症。而你颈侧天宗穴色呈朱红,那是冷香对吧。两种毒交互为用,每日不服解药便会在子午二时全身酥麻、心烦意乱,三天后毒气攻心。我说得可对?」
「对,对。」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只恨自己身不能动,不然早就拉住眼前人求他救自己脱离苦海。
「我可以让东风楼找不到你,也可以解了你身上的毒,不过,」少言弯下腰,「我要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将中年人横卧于马背,少言牵着缰向前走。
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
丁家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朱红大门在黑暗中变成了红黑色,带着威压,让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少言脚步带了几分凝滞,虽然那里面有五爷,可他终其一生是不是都要住在里面,每天忙着算计别人?
将缰绳信手扔给门房,脚步有些踉跄。下人上来扶住他,他微笑着说道:「没关系,只是喝多了一点。」撇开下人的手,向内院走去。
叉开五指抚上路边不知名的树与花,任凭那些枝枝叶叶从指缝间流过去。草木无情,只要一点水一点泥土,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人呢?要用什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
到了自己的院落,下人已经睡了,整个院落黑沉沉的,一丝灯火也无。摸索着进了房门,找出火石点亮烛火。
「喝!」他一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五爷。
五爷站起来踱到他面前,鹰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半晌方问道:「你去了哪里?」
「你在意吗?」少言呵呵轻笑起来,「你交待的事我都已经做完,账目查了,四爷那里我也给你盯着呢,他还是自己掏了自己腰包把二爷亏空的银子补上了,他可真是有钱。」他又摇摇晃晃向五爷靠过去,倚在他胸前,一径地傻笑着,手指在他颈子上戳戳点点,眼神迷离,「四爷在丁家是不受注意,可偏偏老爷夫人都不拂他的面子。我真是羡慕二爷,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了,每一次二爷出了事,生意亏了、老爷不高兴了,都有四爷在他身后顶着。你猜二爷自己清不清楚。」
他打了个嗝,睁大着眼睛,目光散乱,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我猜他是清楚的,他知道四爷对他好,很好很好。所以只要四爷说的,他都听。四爷一句话,比老爷夫人的还管用。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一个人对我这样?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所有人的眼光所有的恶意,多少艰难困苦都要自己撑过来。你可知若你为我如此,我只会加倍地回报于你,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攻城掠地,但你没有,这笔生意,你算盘打得不够精。
头昏昏沉沉的,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软软的没个着力处。少言东倒西歪,不得已伸手抓住了五爷的衣襟。
五爷低头看看他,一丝不耐烦爬上眼角眉梢。
厌恶我吧,多厌恶几次。我就能不那么在意你了。少言自暴自弃地想,扒开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埋进去,用鼻子轻轻蹭着。不像其他的富家子弟的柔细嫩滑,五爷的肌肤很粗糙。熟悉的男子气息,熟悉的触感,眼睛有些酸涩,这是自己无数次在夜里想着的人,想着他那宽宽的肩,结实的臂膀,想着两人交欢时,滴落在自己身上的汗水。
虽然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可少言头脑里还是清楚的。五爷向来自制,从没见他醉过,即使盛情难却,他都只允许自己三分醉。
而自己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五爷一定是厌恶的。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在床头柜里,有十来块玉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五爷买给他的。每一次,他新纳了个姬妾娈童,就会买上这么一块玉佩来安抚他。
可是,五爷五爷,你觉得那是安抚、那是讨好。我只觉得那是一根针,每一块都是一根针,深深地刺在心头,千疮百孔。
五爷知人善用,让他做了丁府的管事,商号的问题也不避着。他是个好帮手,可那并不代表五爷信任他把他当自己人,他只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如果哪一天自己不能帮他赚钱、不能助他稳固在丁家的地位,五爷对他,怕是弃之如敝履啊。
你那么聪明,丁家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你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之上,丁家的少爷们对你都是又恨又羡。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意。你懂的,你只是懒得花心思在我身上,你懒得花心思在任何人身上,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你从来就不屑一顾。
是不是应该高兴,你至少还为我买了玉佩,怕我离开?怕我一怒之下投奔敌营?
晚风从门外吹来,凉意入骨,少言忽然清醒了。放开手,站直身体,用一贯的语调说着:「我有些醉了,夜里恐怕睡不安稳惊扰了五爷,五爷还是不要留宿了。」完美的丁家的管事又回来了。
而五爷的反应只是皱皱眉,拢起衣襟,边向外走边说着:「明日午时我邀了九门提督游玉水湖,把你自己好好打理一下,别让人笑我们丁府没规矩。」
少言垂头应了一声,目送着他走出去。
那个杀手的问题又在心头萦绕,「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看穿的?」确实是天衣无缝,可你只得形而不得其神,五爷何曾深夜提灯候人归!
颓然坐在桌子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已经凉透了,有些苦,有些涩。比茶更冷的,是腔子里的一颗心。
合上眼之前,心里散乱无序地想:全属自找,娘,你若知道会不会怪我?
玉水湖,位于京城以西。三面环山,方圆二十余里,水波潋滟朝烟夕岚,月景尤妙不可言。湖畔多野花,山容水意,别是一种意趣。
而湖上多歌妓,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比之十里秦淮不遑多让。
正当午时,湖上飘飘荡荡一只花舫,那大船上,管弦擅板,正传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晏殊的《采桑子》: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是断肠。
歌声低柔妩媚荡人心魄,让岸上的人听了也是恨不得停马稍驻,将春光细细把玩。
唱罢,歌妓春娘轻拢琵琶,黛眉一扬,朱唇轻启,娇滴滴地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污了各位大爷的耳朵。自罚一杯。」伸出纤纤素手执住了酒杯。
九门提督张大人笑得眯了眼睛,捉住了春娘的手细细摩挲着,「早就听人说玉水湖上春娘的琵琶吟和是京城一绝。今日一闻,才知道传言诚不欺我,更难得的是春娘你国色天香,让人不饮也醉啊。」
春娘嫣然一笑,艳丽不可方物,「能得张大人夸奖,真是小女子三生有幸。这一杯,我敬大人和五爷。」
少言起身走到舱外,在船头站定了,叫过五爷的长随楚辰过来。
楚辰识趣,忙禀报说:「十三爷不必担心,影卫们都在,警醒着呢。」少言问道:「水中可有人下去?别让人凿沉了船,翻到湖里喂鱼。」楚辰做个手势,只见船尾黑影一闪,入水无声,连水花也没溅起半点。
少言点点头,方走回舱内。春娘已经倚在张大人怀里,低声娇笑。少言搬出一个一尺见方描金涂漆的檀木小箱推到张大人面前,五爷斟满了酒,说道:「张大人,这一年的漕运还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春娘向前打开了箱子,低呼一声,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满满地铺陈了一箱,璀璨生辉,伸手抓起一把再放开,叮叮咚咚如高山流水,一阵脆响。
看到张大人眼里的贪婪之色,五爷向少言相互打个眼色,脸上泛起得意的笑。
酒过三巡之后,张大人志满意得地拾起箱子携上春娘,起身告辞。少言召来楚辰,划着小船将张大人与春娘送上岸,方自转身,只见湖中变化陡起。
原本停于湖中的花舫像喝醉了酒似的开始左摇右晃,掌舵的艄公一个站立不稳掉进湖里,起先还略略挣扎两下,忽然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向下拖着,惨叫一声没入水中再无声息。
咕嘟咕嘟的气泡带着血不断翻涌,顷刻间将碧绿的湖染成猩红。半晌,船停止晃动,气泡也渐渐消失,湖面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无波。
一只断手慢慢浮上来,在血水中载浮载沉。
「水中有埋伏!」少言一惊之下,抢到岸边的小舟上抄起舢板拼命向前划去。
离大船尚有一箭之遥,船舱之中飞出一条黑色人影,掠到船头上方忽然急速下坠稳稳站住,一双眼剑似地盯住了水面,口中冷哼道:「纠缠不休的鼠辈!」
小舟虽有两人在用力划桨,但行进得仍是十分缓慢,少言不耐久等,目测距离,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用力一撑,向大船激射过去。
就在他起身的同时,泼剌一声响,十来名身穿青色鱼皮靠手执峨嵋刺的杀手自水中腾身而起,自四面八方落向大船。
少言用尽身法,眼见距离大船两尺有余,忽然在空中与一名杀手迎面碰个正着。少言右手虚引峨嵋刺左手一扬,寒凛凛的银针似一抹流光钉入对面之人的喉咙。那名杀手大声惨叫,双手捂喉又落回水中,水花四溅。
但少言空中出手,身法便不免有所凝滞,丹田内一口真气提不上来,便直直向水中落去。
五爷早已看到,轻舒猿臂,千钧一刻之间抓住少言的手。少言便借这一提之力,向前跨了一大步,轻轻松松迈上船头,与五爷并肩而立,迎向数十名杀手。
楚辰赶到花舫近前,只见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游鱼似地在众杀手之间穿梭往来,他自知身手不足,怕冲上去反会碍了两位爷的手脚,因此便留在小舟之中仰头观看。十三爷犹自心怀慈悲,银针出手,不求杀敌只求制住对方行动,五爷就没这等心肠,一举手一投足,便有人厉声惨呼,不是被扭断了脖子就是被打得骨断筋折远远飞了出去。片刻之间,十余名杀手已经伤亡过半。
残存的几名黑衣人见讨不到便宜,一声「撤」,纷纷跳向水中。
一名杀手见机稍晚,纵身而起一个鱼跃,眼见双手已然触水。五爷一声冷哼,踏前一步手臂忽然暴涨,竟抓住了那名杀手的足踝,硬生生地将他扯了回来,随手摔在船板上,「查查是哪伙人?」一句未完,那黑衣人喉咙里忽然咯咯作响,少言暗道「不好」,火速伸手捏开了他的下颚,却已经来不及。
只见一丝黑色血迹从他嘴角处缓缓流下,「死了,牙齿藏毒!」少言收回手。一时之间,咯咯之声四起,闻之不寒而栗,被少言制住的几名杀手见逃脱无望,竟然纷纷服毒自尽。
「看得出是哪班人马?」
少言摇头说道:「应该不是东风楼,兵器不对。但从招式上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门哪派哪个组织。」说着,一双眼瞥向楚辰。
楚辰心下惊惧,脸色煞白,只是拼命摇头,示意不是自己泄露了消息。少言心念电转,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五爷做事一向谨慎隐秘,他的计划从来都是只让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就连楚辰这等贴身仆役都被排除在外。楚辰纵有走露消息也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像今天会九门提督于湖上,楚辰事先就绝不知情。这批人纵使是八爷所派,但消息也不会是来自楚辰。
五爷冷哼一声,抬脚将身前尸体踢入水中,回舱中净了手。出来时看到少言还在尸体身上查找蛛丝马迹,忽然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听下人说你最近和林文伦走得很近?」
「几年前我曾于林家客栈栖身,也算故人。」少言听了这话虽不明其意,却也没有隐瞒。
五爷意带戏谑,「姓林那个傻大个儿还算有点能耐,不但将客栈的生意扩大几倍,开了酒楼镖局,还把丁府的管家收拾得服服帖帖,就是不知道……他禁不禁得起我的一根小指?」正巧一只不知名的小虫飞了过来,落于船舷,五爷伸指拖过,小虫被碾得粉碎,在船舷之上拖出一条似红似紫的痕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