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慈喜喝住了荣倚,拉著脸子说道:"你真是枉为我的近臣。你可知道皇帝扫了谁的墓?皇帝出行不瞒‘东边'却为何要瞒著我这个亲娘?他一个小孩子家哪来这麽大的胆子?偏偏拣在这个时候。明知道这些日子‘东边'处处和我过不去,可他就是非和‘东边'搅和在一起,合起夥来对付我。你说我还忍得下去吗?我愈来愈觉著不对劲。好像总有股杀气腾腾的阴风朝著我吹来。就怕是来者不善哦!"
两宫太後闹不和的事荣倚早有耳闻。原因他很清楚。年轻的皇帝亲政後不甘平庸,一心想有所作为。而慈喜却大权独揽。即便面对亲生的儿子她也不愿撤了帘完全的还政於他。东太後慈安为人宽厚仁德,不喜权力之争,与西太後慈喜恰恰相反。慈安太後对同志帝自幼就呵护备至。如今,对同志帝想成就一番宏图伟业的理想更是赞许有加、积极支持。所以,同志帝和这位嫡母感情弥深。这自然引起了慈喜的不满。为此,两宫矛盾日深。甚至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可同志帝突然的微服出宫,真实目的荣倚却是一头雾水。
荣倚嗫嚅道:"臣愚钝,请太後明示。"
慈喜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坟墓。你知道那里面埋著谁?你最了解他!他可是我的冤家对头。"
冤家对头?荣倚愣住!被慈喜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太後说的是他?十几年过去了,难道,这本老帐又要翻开了吗?
"想不到,肃舜死了这麽多年,阴魂仍不散!"慈喜像个做了亏心事怕人上门索债的避难者,提起"肃舜"的名字连口气都变了,"我以为经过了十几年,有的东西早就烂进了土里。没想到,还是有人想把它们挖出来。这时候,把险些要了我命的肃舜给抬了出来,其用心不是明摆著的吗?闹了半天,皇帝处心积虑地就是想和我作对。我明白,他的背後,是有人在给他撑腰打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安得就是一颗祸心。‘东边'?哼,这是存著心要和我过不去。好啊!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著瞧吧!"
慈喜把桌上的茶盅狠狠地扫到地上。
荣倚做梦都没想到,肃舜---这个他再不想提起的名字却在这个最不是时候的时候又被牵了出来。而且,俨然成了两宫斗争的焦点。他本以为,肃舜作为一个久远了的梦,已经密密实实地深藏於心、烂进了黄土,没有人再会想起,更不可能再成为他仕途和生活中的障碍。他的良心刚刚有所平复,却冷不防地又面临到一个更危险更矛盾的旋涡之中。
荣倚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太後,臣以为肃舜乃一形消骨朽的亡灵。不足挂虑。皇上去给他扫个墓,也许纯属一时兴起。起不了什麽大风大浪。"荣倚试探著问道。
慈喜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派人在皇上身边伺候著。他近来的反常举动我一清二楚。他是把我这个娘看成了眼中丁,欲除之为快。可是,想拔我这棵丁子也没那麽容易。我是大清国堂堂的圣母皇太後。想扳倒我?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够分量。如今,他们准是把宝押在了肃舜那个死人身上。他们这点小心思,休想逃得过我的眼睛。"
慈喜故作平静地说著,声音却紧张地发颤。
"臣不明白,一个死人能帮上他们什麽忙?"荣倚真的犯了糊涂。
慈喜示意荣倚把身子靠近,生怕被人偷听了去。
"你也明白。那个肃舜,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大行皇帝临终之时,他竟鼓动万岁爷效汉武帝的‘勾弋'故事赐我一死。大行皇帝虽然念及旧情、念及我乃大阿哥的生母,不忍杀之。可就是因为听信了肃舜的挑唆,真的就生出了非分之心。据说,他曾拟下一道密旨留给东太後。只要凭此旨随时可以家法置我於死地。"
荣倚勃然变色,"太後,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你说,此旨不毁,我命安乎?"慈喜又气又急,唇不可抑止地颤抖。
"那究竟真有没有这会事?这道密旨现存何处?"荣倚问了最核心的问题。
"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宁可信其有、决莫信其无。小安子耳朵里,不会空穴来风。我信他。本来,我以为这道密旨一定在‘东边'那留著。这麽多年来,我用尽了心思......现在看来,那道密旨也许真的不在她那。"
"难道,还另有其人?"
"据小安子说,当初大行皇帝拟旨时在场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东太後,另一个就是肃舜。以我之见,密旨如果不在东太後那,八成就在肃舜手里。当时,大行皇帝气都快上不来了,乱糟糟的一片。再後来,两边就在热河闹了起来。也许,连东太後自个儿都把这道密旨给忘在脑後了。"
"您是说,现在她又记起这档子事来了?"
"不是记起,而是到了她们需要这道密旨的时候了。"
慈喜的眼里冒火,额却在冒汗。
"太後,这道密旨关系重大啊!"荣倚有些惊慌失措。
"因此,那个墓中的人就成了关键。"
"可肃舜命已归阴、早过了奈何桥了。"
"你们的脑袋里就是缺根弦。你难道忘了?肃舜死了,有一个人却还活著。"
荣倚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住了,"太......太後您是指......"
慈喜目露凶光,"当初,怎麽就会让肃舜的孽种给漏了网。留下个无穷的祸患。我派人找了这麽多年,就像石沈大海,连个影子都没有。"
"太後的意思,那道密旨在......"
(二)
阁外传来声响。慈喜用手打断了荣倚的话。
慈喜的心腹太监、大内总管安得海急急地进来了。
"禀报太後老佛爷。尊老佛爷的旨,万岁爷我给您接回来了。"安得海转著眼珠子说道。其实,他早已派人提前回宫报了信。
"人呢?"慈喜没好气的问。
安得海拿手一指,"在门外候著呢。"
慈喜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吩咐道:"叫他进来。"
荣倚想回避。被慈喜留住。
同志帝不慌不忙地进了东暖阁,倒头便拜,"皇额娘吉祥!"
出乎荣倚的意料,慈喜并未大发雷霆。屋里长长一阵沈默,空气恍若凝固。
"你这一路可算顺当?"
慈喜就是慈喜,一个非同一般的女人。这一刻,说话的口吻四平八稳。
同志帝听出慈喜话中有话,"回皇额娘,儿臣久居深宫,不知民间百姓的疾苦,微服出宫,为的是体察民情。恐皇额娘为儿臣担心,所以,未曾禀报皇额娘。请皇额娘恕儿臣不报之过。"
同志帝先发制人的一番话,把个慈喜气得牙根发痒。心想:我这火还没烧起,他倒先浇了一盆凉水,让你有火发不出。
慈喜强抑心头怒火,说道:"得了。宫也出了,人也回了,没出点子啥事就好。你没把你亲娘搁在心上,我这个做额娘的可不能不为你这个儿子提著点神。谁叫我是一国的太後又是皇上的亲娘呢!"
同志帝刷地跪了下去。
慈喜真想亲手掴同志帝一巴掌。转眼一想,他既然绕著弯地和自己兜圈子,自己也只能顺水摸鱼,於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万里江山归一统,苍生至众一身系。你乃一国之君,修养德性,勤政仁孝最要紧。可别学那些个不忠不孝仵逆犯上的乱臣贼子。"
"儿臣不敢。"同志帝仍然跪著。
"起来吧。"慈喜白了同志帝一眼,转了口气说道:"皇上的一举一动,关系著国家命脉,决由不得任性胡来。你身边的那个小豆子居然连你出宫这等的大事都不向我禀报,我把他给打发了。"
一命呜呼,在慈喜的口中说来居然如此的轻描淡写。
慈喜向安得海挥挥手。安得海立刻传了安毅进阁。
安毅吓得脸都白了。匍匐於地。腿一个劲地哆嗦。
"你这个御前侍卫当得好啊!"慈喜冷冷地讽道。
看到安毅---这个慈安太後选中并指定的御前侍卫班领,慈喜压下去的心火升腾了起来。
"你们当我坐在这储秀宫里耳聋眼瞎的什麽都不知道?现在,该轮到给你算算帐了。你们成天价挑唆著皇上做些背经离道之事,怕是别人看不出来吗?今儿个你给我树起耳朵听仔细了,我的眼没瞎、我的耳朵长著呢,要想犯上,也不瞧瞧自个儿肩膀上长了几个脑袋。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休想蛇鼠一窝的做白日梦。劝你们早些收了这份心思。"
同志帝明白:慈喜这是在指桑骂槐,警告自己。
"来人!"慈喜像是把所有的火气都吼了出来,"把这个不忠不孝仵逆犯上的东西给我拉了出去。"
安毅整个人都吓瘫了。
慈喜要杀一儆百。同志帝忙跪下求情。
同志帝愈求,慈喜愈是气不打一处来,"决不能饶。再这麽下去,我的命就要送在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手里了。快给我拖了出去。"
安得海命令一群太监恶狠狠地把安毅往宫门外拖。
正在这时,慈安太後在一群女官的簇拥下进了东暖阁。
"妹妹闹什麽呢?这是在生谁的气?"
慈安太後的出现,反让慈喜火冒八丈。对眼前这个女人,她恨不得立刻送她下地狱。
慈喜心里早就对东太後恨之入骨。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无论是智慧还是姿色自己均远在东太後之上。何况自己又是同志帝的生母,凭什麽总是屈居西宫,处处受制於她,被她这个正字号的压在下面。每每想到此,她心胸闷堵。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现实给倒转过来。直至有一天凤在上、龙在下。
"这些个没规没矩的东西。哪儿把我这个做主子的搁在眼里。不正以法,日後,他们还会挑唆主子们干坏事。"
慈安太後平日里多少有些木讷。但,慈喜这话的意思她一听了然。
"坏了什麽大不了的规矩,动不动就杀啊杀的。主子们都老大不小的了,但凡大大小小的事自个儿心里都有个主心骨,何干这些奴才们的事?不就是皇上出了趟门子,何劳妹妹这麽惊天动地的?"
慈喜简直就要七窍生烟。她万没想到,当著众人的面,慈安太後竟替奴才们说话,劈头盖脸的给了自己一顿呛白。顿感脸面尽失。
"姐姐怎就把皇上出宫看作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长此以往,体统安在?依姐姐之言,我这个皇太後岂不也可有可无了?"慈喜的语气生硬。
慈安太後一愣!慈喜竟当面向她发难,不由随口一句:"该歇著的时候就得歇著!"
慈安太後的话,把慈喜的魂都给惊跑了!从东太後的话里她分明嗅出了一股巨大的火药味。这不就是要她交权闭嘴吗?要她歇著,就是要她退到幕後、就是要她放弃手中的权力、就是要她不再干预朝政......这对她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果然如此,她活著还有何意义?
慈喜冷冷地反唇相讥:"这些个日子,姐姐不也挺忙乎的吗?"
"可总不能像你这麽闹腾吧。"慈安有点忍无可忍,直直地说了心里话:"鸟儿长大,就该让他高飞。别老是扇著个翅膀把他压著。岂不是碍了大事?"
慈喜的手脚发麻。头一阵阵地发晕。她忘记了刚才还在竭力提醒自己的"为了那道密旨一定要保持冷静"的告戒,拉高声音,不顾一切的说道:"我乃大清国圣母皇太後。皇帝的亲娘。这里里外外的国家大事我不管谁管?"
"放肆!"慈喜话音未落,慈安太後训斥道:"成何体统?不像话。太不像话。"说完,扬长而去。
望著慈安太後怒气匆匆离去的背影,慈喜蓦地清醒了许多,吓得脸色发青。她喃喃自语:"我都说了些什麽?我都做了些什麽?......"
"皇额娘珍重。"
同志帝不失时机地示意慈喜就此打住,给了她个台阶。
慈喜满腔的怒火喷薄而出。她指著哆嗦成一团的安毅叫道:"还不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拖了出去。"
安得海无奈地凑近慈喜,说道:"方才母後皇太後临走时留下了旨,说她免了安毅的处罚。"
慈喜呆了,浑身僵直,颓然地坐到了软塌上。片刻,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切,荣倚在一边看得真真切切,看得惊心动魄。他万没想到两宫太後的矛盾竟然发展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他去也不是、留也不是。跪在那里,如坐针毡。
荣倚随同志帝一起退出了储秀宫。他用手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感觉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直想瘫软下去。没行多远,小李子追了上来。
"荣大人,太後的话还没说完,您怎麽就走了?"
小李子一句话,荣倚的心"咯!"一下又提了起来。
荣倚战战兢兢地回到储秀宫,见慈喜正闭著眼,像个运著功、调著气的武林高手。
过了好一会,慈喜长长地吁了口气。
"你都看到了。你说,我还忍得下去吗?"
慈喜的语调似乎恢复了平静,但眼神喷火。
"太後,这会,您可不能不考虑那道密旨。小不忍则乱大谋。倘若果有其事,那太後的处境可就险象环生了!"荣倚说的心里话。
"密旨密旨,就像是道紧箍咒,我的生死抄在了‘东边'的手里,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熬不下去。"慈喜焦躁的在屋里来回踱步。
慈喜直勾勾地望著窗外。窗外,风狂雨猛,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廊沿下的几盏纱灯在风雨中来回晃动,像黑夜里游动著的幽灵。
慈喜猛地把掌拍在紫檀木桌上,说道:"事已至此,刻不容缓。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荣倚只觉得全身上下像是被雨水淋透,连心都在惊悸。
慈喜把荣倚召至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带上人去把肃舜的墓给我扒开。就是把死人的骨头敲碎,也要查清那道密旨是不是藏在那?还有,限你半个月之内,就是把这大清国梳头发一样梳个遍,也一定要把肃舜的孽种给我找出来。要快!无论如何也要抢在‘东边'的前头。凡可疑人等,奉我的旨,格杀勿论!"
"喳!"
荣倚领旨。心,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何滋味。领下这道旨,无疑就像是把自己逼上了悬崖峭壁,断了自己的後路。面对掌握著自己生杀予夺大权的慈喜,荣倚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上了同一条船,船头倾覆,船身岂有不沈之理。
"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把那个孽种给我找出来。有了密旨的下落,下一步......哼!这盘棋,谁赢谁输,还是个未知数呢。‘辛酉平乱',我既能除了肃舜他们八个,我就不信会败在一个胸无城府的女人、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手里。"
慈喜已然决定向位居正宫的皇太後、向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皇帝宣战开刀了!
"小豆子不堪重用,死有余辜。皇帝身边没个可心的人不行。我听说,你儿子荣昊康一表人材,武艺高强。他是你的血肉,自然和你身心相连,祸福与共。我想,把他放在皇帝跟前,还怕皇帝的一举一动逃得过我的眼睛去吗?你的儿子,我放心!"
"太後,他年轻无知,"荣倚慌得汗透脊背,"怎堪如此重任?"
"行了!我意已决。明儿起,著封荣昊康为御前侍卫班领。你晋一等公,赐黄马褂一件。"
"谢......谢皇太後!"
荣倚领旨谢恩,喜忧交加,表情都麻木了。他觉得疲惫至极,浑身上下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抖著。
这个风雨苍茫的深夜,储秀宫的东暖阁里,阴冷黑暗,一把寒光闪闪的屠刀已经高高的举了起来。
第三章 深宫疑云
(一)
房门外。昊康心乱如麻。哪怕就是最後一刻,他仍期盼著奇迹能够出现,期盼著能够摆脱进宫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