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那个穿着宝蓝色衣裳的亮丽的小人儿,就是小皇子吗?阿,真漂亮呢。
他满脸怒容,伸手好像护着那棵老榆树,一群小太监,有的手里拿着斧头铁锨,似乎要砍树。
"走开,离开这里!离开我的宫殿!离我远远的!我不要你们!"他喊着,渐渐带着哭腔,眼中闪着泪花。
"七殿下,这棵树已经死了,树干也空了,万一倒下来砸着人,可就不好了。"一个太监道。
"不用你们管!不用你们管!"小殿下踱着脚,叫嚷道,"叫你么走,听到没有!"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使了个眼色,行个礼,弯着腰退下了。
殿门外倚着翠心,她看了一眼小殿下,叹口气退下了。
院子里顿时空静了。
小殿下转了个身,伏在树上哭了起来。
看着他的小身体抽搐着,我的心跟着难受起来,我不在的这一天,他受了什么委屈吗?
飘过去,轻声喊道:"殿下。"
他顿住,一动不动。
我便又喊了声。
他猛地转头,尽管泪眼朦胧,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才一日不见,他好像变了很多似的呢?
"殿下你怎么了?"我问。
他忽然扑来伸手抱我,我下意识的去接,却忘记了这根本不可能,他从我身上穿过,扑倒在地。
然后他抽泣了一下,立刻恨恨的捶着地大哭起来,抓坏了满地的青草。
我心里也很苦涩。
他哭了很久才终于收住,慢慢的爬起来,擦了擦眼泪,倒把脸弄脏了。
然后他用那张精致的小脸仰面看着我,眼睑红红的,饱含着泪花,无声的啜泣,良久。
然后他伸出手,断断续续道:"哥哥,......我们拉钩,你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心里叹口气,伸出虚幻的小指,勾在他的小指上:"好。"
我们坐在榆树下,脚旁小秃一家欢愉的嬉戏追逐。他开始告诉我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
我惊愕,原来我不是只离开一天,而是一个月,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懂。
我去找皇帝的第二天,便来了道圣旨,小殿下终于被赐名了,他成为司马魏氏皇朝的皇七子:司马名徽。
这座宫殿开始整修,因为小殿下执意不肯搬出。宫里还派遣了好些人伺候,光什么针线上人,灯火上人,浆洗上人,各就有八名,还有其他的保姆宫女,一切供应有如其他皇子。
我抬头,宫殿上方果然已挂起了匾额:同偕殿。
等小皇子告诉我,来年开春的时候,他就可以入无诲斋念书时,我忽然变觉得开心起来,一直缠绕着我的那噩梦的余韵,终于消散些了。我想,不管怎样,都是值得的。
你是谁
我爱极了这飘荡的感觉,想起以前玩过的那款叫做《云》的小游戏,那被誉为最富有禅意的游戏,你可以操控着小人儿飞在天空中,穿梭在云雾里,底下是一望无尽的蓝色的大海,和海中孤零零长着椰子树的小岛屿。那游戏我不会玩,我只会让小人四处飘荡,和现在一样。
我没有坐过飞机,很想知道看到窗外就是那高不可攀的大朵大朵白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伸出手,从白花花的眼前划过,没有风,没有凉意,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从高空中飞下,我想学导弹,但只能像片羽毛,慢悠悠的落下。
宫女们正在给小徽换衣裳,他穿了件胭脂色配着银红色绣花的袍子,衬得他肌肤如雪发如水。他长得有些像当日我见到的那个皇帝,只是现在尚稚气,可是隐约间,为什么我觉得他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抬头,冲坐在房梁上的我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牙,像玉雕琢的一样。
今天,是他入学的日子。
装扮好了之后,几个小太监跟着他出了门,门外的轿子和八个侍读恭候已久。
我一路跟随,他坐在轿子里,有兴奋又有些不安,每每抬头看着我笑。
终于到了湖边,两岸垂柳新绿,燕子穿梭,湖中有一方水榭,一石桥弯架,连着水榭与岸边。
岸边已停有好些轿子,有人三三两两迈步于桥上,也有人看向这边,笑着不知说些什么。
虽然一群群的人,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那几位是皇子。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桥边,似在等我们过去。
轿子停下,小徽钻了出来,太监领着他向桥走去。走到桥边,太监行礼道:"大殿下。"
那男孩点点头,看着小徽微笑:"这就是七弟吧。我是你大皇兄。今儿第一次来无悔斋,我领你过去。"
小徽抬头望着眼前的大男孩,点点头,叫道:"大皇兄。"
太监们都留在岸边,垂手侍立。跟到水榭中的只有伴读。水榭很大,里面其实是学堂,分两层,侍读留在外间,只有皇子进入里间,按位次坐好,研好墨,放好笔。
小徽第一次来,大皇子领着他看了看,给诸位皇子问候了一声,算是见了面了,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也是对手。
这里共有七位皇子,小徽最小。大家都很客气,至少表面上如此,叫一声"二哥",回一声"七弟",还会说"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哥哥们。"然后大皇子还教他如何研墨,给他铺纸,趁太傅来之前看了看小徽写的字。
小徽会写字,是我教的。但他不会用毛笔,以前一直用的是木炭。大皇子细细的教他怎么握笔,怎么横怎么竖怎么弯勾。五皇子把自己练笔用的笔帖给了小徽,让他带回去照着练。
怎么看,都是兄友弟恭的样子。
门外响起了传呼声:"太傅到--"
大家各就各位端正的坐好,六皇子给了小徽一个笑脸,让他不要那么紧张。
然后外阁间响起伴读们工整的喊声:"太傅安。"
"众安。"一个声音道,随之走进来的,是一个书卷气很浓的中年人,胡子飘在前襟处,点缀着那种骨子里的儒雅。他的眼睛非常的温柔,充满了悲天悯物之情。身材修长,却瘦,衣衫显得略宽大,但只翩翩却不臃肿。他踱着步子,走到书堂正前方,每一步都风采卓然。
他慢慢转身,扫视了全场一眼,目光留在小徽身上,小徽紧张的看着他,他只一笑,便打消了小徽所有的不安,让小徽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然后一天的课业便开始了。
我在书堂上空飘来飘去,一会儿和小徽一块念书,一会儿去看岸边的燕子,一会儿沿着湖面飞行。
如此日复一日。
有时候我会看着这位陈太傅发呆,因为我发现不经意间他也在发呆,常常露出一丝浅笑,这笑却充满了无奈和嘲弄,和他那儒雅之气并不相符。
有时候我想跟着他,看结束了教学他会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但一来小徽看得紧,二来即使我找着机会跟着他,每每他沿着湖岸走到一处假山那,一个转身便不见了,我很好奇,想仔细探个究竟,却被小徽气急败坏的叫了回去一顿数落。
那里的假山从此对我便充满了诱惑。话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去打探别人的秘密,我做鬼以来一直恪守原则,很少做这种事的。我不知道。也许他的儒雅之气吸引着我,常常让我想起某人。也许他那莫名的笑迷惑着我,让我想要寻根究底。
小徽对他很崇敬,看得出来。
有一次我开了陈太傅的玩笑,小徽竟没有笑,反而一本正经的对我说:"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以后不可以了。"
那一刻我有点失落。
在他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另一个重要的人。我......我想我不是唯一,是呀,我怎么可以如此自私呢,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又都是他人宇宙里的一颗星星,既然我想要小徽成为浩瀚无垠的宇宙,怎能让他的星空里只有我一个星星呢。
那些皇子们其实挺好,他们常常找小徽一块玩,谈天说地,小徽的世界一下子广阔丰富起来,他很开心,每日在房里练字的时候,都要叽叽喳喳的告诉我,今儿玩了什么,看了什么,见识了什么。说完了便道:"哥哥你去屋外玩会吧,我要温书了,明儿太傅要考我。"便拿起书,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我默不作声的飘出去,看着小狗儿在树底下奔跑,我已经玩了一天了,和自己一起。心里叹了口气。
等月亮升上来的时候,隔着窗子,听到小徽沉沉的呼吸声,他今天很累了吧,应该说每天都很累。让他多睡一会二吧。
于是走到榆树下的小洞中,重整开眼睛的小秃一笑:"不介意小生再次打扰一晚吧。"钻进洞中,抱着膝盖睡着了。等第二日醒来,院子里都是人,我不敢贸然出去,只得蜷缩在洞里。小徽去书房了吧,我想,便看到地上一点一点湿了起来,原来下雨了呢。不知道小徽有没有带上雨具,应该还好,有那么多太监伺候着呢。
雨越下越大,连五只狗狗都钻了进来,我们挨个扒在洞口,听雨下得稀里哗啦,看那雨水像小溪流一样,弯弯曲曲蔓延进我们的窝里。我和狗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我赶紧扒拉着土,在洞口累高,勉强不让雨水入侵。
闪电阿,打雷阿,小狗们下得呜呜直叫。我又冷又饿,又无处可去,盼望着子夜的到来,又担心今日为何小徽到现在还没回。然后不久听得外面的宫人说,今儿不用传膳了,八皇子去大皇子那了。
雨水还是灌进来了,我和五只落汤小狗坐在湿乎乎的泥水里,猛然间我们都打了个喷嚏,呵呵的笑起来。
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不如以前了,夜晚的时候,好像有些发热,脑袋昏昏沉沉,听到小徽回来的动静。他沐浴了一番,开始满宫殿找我。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飘在树上了。
"哥哥,你去哪了,我喊你怎么不应?"他站在廊下,生气地问我。
我说:"我看下雨了,就去裸奔了。"
他恨恨地一跺脚:"以后不许这样!我要去睡了。"
他转身进屋的那一片刻,我有些发呆,意识不是很清醒,就一直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听到宫殿中传来动静,很急很急的脚步声,门哐啷一声被拉开,露出的是小徽那张歉意的脸,他仰起头,对我说:"对不起,哥哥......"我竟然忘记了。
我好半天才恢复反映,对他笑,摇头:"没什么。"
"我......"他说,"以后不会了。"
其实......真的没什么。
然后他再也没忘记过,我十五那天会便回人形,他会早早的回来,关上宫门,禁了所有宫人的足,陪着我。
从小徽六岁入学开始,每隔几天,皇上就会把他单独叫过去,而那时他不让我跟着,我不知道皇上找他做什么,他也不说,只说皇上想弥补以前缺失的亲情。他说得很自然,好像那就是真的。我看着他那张粉嫩的小脸,那小脸依旧天真,会时长对我露出烂漫和依赖的笑容,可是渐渐的,他的眉宇间,开始吸纳,从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到一原一林,一山一河,好像就要能容纳整个天下,那气度从他一举手一抬足间,从他说话皱眉凝思间透露出来。
一开始宫里人多的时候,他和我说话多有不便,让宫人瞧见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是很奇怪吗?一天他生气地从学堂回来,原来有位不太能瞧得上他的哥哥嘲笑他,说他像个疯子,因为老对着空气说话。然后他让我出去玩,去湖边去御花园随便那里玩。我出去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觉得同偕宫中的气氛有些诡异,宫人们都小心翼翼的,不苟言笑,连平日里戏谑的眼神交流都没有了。而小徽正在用饭,他向我招招手,大声道:"哥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只是让你玩一会儿而已。下次可不许了。"
我惊诧,他今日怎么如此肆无忌惮起来,平日里我们可都小心翼翼的,都背着宫人说话的。可是那些宫女太监,仿佛没听到似的,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轻轻的。
从那以后我们可以肆无忌惮的交谈玩耍,宫人见了只会默默躲开。也没再听闻有其他皇子再拿他什么事嘲笑他。
我很好奇,有问过他。他只是笑,笑得很可爱,然后向我撒娇:"哥哥今儿我被太傅罚了,他打了我的手板心,好痛的。"他把小手举到我面前,向我眨眨委屈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今天替你挨打的不是崔尚书的公子吗。"可是禁不住还是伸出虚幻的手,摸了摸他的小手掌心。
他咯咯的笑,就好像是一个计谋被大人识破了的顽皮的小孩。不是好像,他本来就是小孩。
我板起脸:"你是故意淘气,让他挨打的是不是?"
他皱起眉,噘起小嘴,嘟囔道:"谁让他爹老给父王气受。"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叹气。
然后有一日,大魏国西边的石氏晋王朝护送联姻的公主来到国都,皇帝设宴,特意宣了名徽前去。
宫人们给他好好打扮了一番,我像以往一样,不是到处飘,就是到处飞。
然后一个宫女的手抖了一下,什么东西掉落了,她赶紧跪下道:"奴婢该死!"
小徽冷道:"出去!"
那小宫女战战兢兢的跑出去了。已升为大宫女的翠心拾起地上一块亮晶晶的东西,小心的擦了擦,轻声道:"真该死,能么能摔了这东西呢。还好没事。"给小徽仔细的挂在腰间。
我知道小徽身上会挂些丁丁当当的东西,从没在意过,听翠心这样说,倒有些好奇,飘去过瞅一眼。
小徽问道:"哥哥你真不跟我一块去?"
我一边摇头一边道:"我不喜欢那种无喜气的热闹。你去吧。"一面蹲下看了看那悬在衣服上的东西。
好眼熟。愣住了。
"那我先走了,你别到处跑,等我回来,听到没有。"他便转身走了。
我还愣在那里。
那个......是玉佩,跟那个男子留给我的......一模一样......
小徽怎么会有这块玉佩?这块玉佩为什么会在这?它不是在小玉那里吗?我亲手交到小玉手上,我还记得临死前,我看到了那块玉佩......怎么回事?它究竟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心中充满困惑和惊恐,我担心小玉,忽然心中浮现出往日的点点滴滴,小玉,小玉他怎么样了?
等了很久,小徽才终于回来。他似乎有喝一点酒,脸颊很红,眼睛很亮,笑起来有种独特的魅力。
可是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哥哥,哥哥。"他嚷道,稚气的声音加上撒娇加上醉醺醺的迷糊,听起来格外迷人,"哥哥你给我抱一下。"
我说傻孩子,这暂时不可能。
他乒乒乓乓砸烂了屋里的东西,才被人伺候着脱了衣服上床。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嚷嚷着:"臭小子!我一定要你好看!哥哥......抱抱我......"
我看着他慢慢睡着,苦笑了一下,转睛看着被翠心包在丝帛中放在小徽枕下的玉佩。实际上我看不到,只能看着枕头。
然后飘出屋去,在树上抱着膝,开始装猫头鹰。
那只货真价实的猫头鹰,好像很久没有来了。小胖好像挺思念它。
第二天的时候,他起来迟了,急忙忙穿上衣服,饭也顾不得吃,轿夫们飞奔至无诲斋,勉强赶上了。
他一路心急,不停的催,顾不上跟我说话。
然后上课。
陈太傅夸他字已经写得不错了,然后手把手的又指点了他一下,他的小手被握在太傅的大手里,他很高兴,看得出,他的心已经不在字上了,他只看着太傅的手,发了好久的呆,连太傅走过去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