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打了个寒颤,停下脚步,中元节,七月初七,鬼节。
小玉转身,赶忙跑到我身边,"少爷,没事的,小玉会给小红姐姐多烧些纸钱多贡些烛火的,少爷别担心。"
我失神的望着地面上的杂草,点了点头。
心里惨淡的一笑,往后我再也不敢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了。
不知不觉,抬头间,又到了那片林子外的坡地。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风过林木叶随枝,阳光暖暖,白驹过隙。
"少爷好像很喜欢来这呢。"小玉笑道,在草地上蹦跳起来,想去够一截树枝上残破的风筝。
我坐下,看着远方。
"我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惟有这里,才然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梦。"
"梦?"小玉停下来,好奇,"常听少爷说梦,少也你有做奇怪的梦吗?"
"嗯,我在做一个非常奇怪的梦,这个梦一直都醒不过来。"我说。
小玉跑过来担忧的看了看我,"不要紧的少爷,"他安慰我,"下次少爷做噩梦的时候,我会把少爷叫醒的。"
他以为我是在做噩梦。
我不知道,这个梦算不算噩梦呢。
"咦?"小玉忽然看向我身后,惊奇。
我回头,那位大叔,又是那样绝然自立,傲然于世。
"小玉,我和这位先生有话要说,你先到一边玩去。"我说。
"嗯。"小玉点点头,有些茫然的看了他家少爷一眼,怎么突然间,少爷的声音,变得如此冰冷。
"身体好些了吗?"大叔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
他顿了刹那,"那我让太医给你瞧一下。"
"不用。"
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你好像在生气。"
"没有。"
猛地被抱起,被迫站起来,他掰过我的身体,强制我面对他。
我们如此对视,不避让,不退缩,径自看入对方眼眸深处,他有话要说,却没说,我有话要说,不知怎么说。静立良久,仿佛在等待一个海枯石烂。
海枯石烂?可笑,我认识他才多久,何来海枯石烂?
可是,我认识他很久了,我的确在等着,与他的海枯石烂。
"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他道。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真是假?"我答。
"我说过我是真的!"
"我还说过我是上帝呢。"
......
"为什么不相信我?"他说的痛楚。
"我要是相信你,就要相信这一切,可是这一切,让我怎样相信?"
"为什么不能相信!"他的目光幽深,满是不解。
"难道我要相信我是穿越来的,真的穿越到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上!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他微微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你在我梦里,我在梦外。"
"你这样说,我才觉得荒谬。"
我看着他,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不是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的一切吗。
"我时常梦想着我的情人,就是你这个样子。"我摸着他的脸廓,他的眉,他高停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嘴角,"除了他不穿一身古装,没有一头长发。我爱着我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男子,可是从来不认为,有一天,他会从我的脑海中走出,来到我面前。"
"可是我从你的脑海中走出,来到你面前,你就不相信这是真的,是吗?"
我点头,"不真实。而且,即使他真的来到我面前,我会害怕。"
"怕什么?"
"怕他爱的是别人。"
"我没有爱上别人,以前从来没有。"
"我还怕。"
"又怕什么?"
"怕他爱不上我。"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溢出一片光泽,紧紧包围了我,他看着我,他的目光像是要穿透我,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不用怕,他爱上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深很深,仿佛它们很重很重。
"他拿什么保证?"我问,那些音节,好像正慢吞吞却不舍不弃的敲打着我筑在心灵上的基石,我听到当当当的声音,我忽然害怕,害怕我的围墙出现裂缝,害怕它们垮塌,害怕没有了它们的阻隔和遮挡,暴露出我赤裸的心。
他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的看着我,目光愈来愈深,那黑眸流放出的光彩,开始旋转,将一切外屋模糊、混沌,再重新整合。
"相信他吧。"最终他说。
我们并肩,在山坡上迎风而立。
云彩在天空上流动,变幻莫测,既高且远。
"我很快会离开这里。"他说。
我垂目,心中忽然泛起一股苦涩。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拿起我的手,将玉佩放入我的手心,连同我的手一起握住,不容我拒绝。
玉很温良,他的手很温柔。
他伏在我耳旁,低声说道:"日后有事,不论何处,但凡看到‘禾'记的店铺,便拿着它去找掌柜,他们不敢推托。"
我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何意。
他用力握紧了我的手,又帮我梳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散发。
"别委屈自己。"他突然像个长者般嘱咐,"下次再见时,我希望你已能信我,全心全意。"然后在我额上一吻,他的手蓦然松开,他转身,离去,走的那么洒脱不羁,那么决绝。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才感觉到,夏日的山风好凉,我的手此刻,是那么留恋他的温度。
"少爷......"小玉的脑袋,从一棵树边冒出。
我看着他那晶莹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神情,沾着草的黑发,卷了两圈的袖管,脖子上带着的一颗玉坠--那是他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还有他手指上的黄泥,便笑了。
无论这是不是我的梦境,可是至少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真的,我与他们一样,立足于这个似梦非梦的天地间,一同呼吸,一同言语,一同生存。如果我是穿越者,我接受我的重生;如果这只是我的梦,在梦醒之前,它便是我的全部。
这一刻,我的名字,叫李瑭。
最热的七八月一过,天气终于渐渐转入凉爽,其实即使是前两个月,天气也没有七八月的南京炎热,我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没有风扇的夏日,没生痱子。
那日之后,我还常常去那个山坡,可惜他再也没出现过。我知道,他离开了。
出于无聊,我开始教小玉认字,虽然我的毛笔字很一般,但写出的字还是能够让人认出的。我不太会写繁体,找来我那本《吴氏志怪》,把我认得的都交给了小玉。
小玉很聪明,学得很快,他的事不多,闲暇时会在那认真的练字,而我则咬着笔杆对着窗户听着蝉鸣发呆。偶尔下暴雨,天阴沉,狂风呼啸,屋外那噼里啪啦的雨声让我十分怀念,怀念梦醒时的世界。
一个多月下来,小玉的字比我的耐看多了。
他练字用下来的纸厚厚一叠,我只区区五六张。小玉要把那些毛边纸丢掉的时候,我还忘乎所以的喊了声:"别丢,给卖破烂的还能赚点钱!"
然后我还教小玉背诗,我记得的诗句很少,我把它们默下来,给小玉去背,什么"鹅鹅鹅"、"锄禾日当午"、"慈母手中线"之类的。
有时候去城里逛,在菜馆中听到人们竞相吟颂程木兰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们念得如痴如醉,如歌如泣,如疯如狂。不少才俊豪杰,皆视程木兰为当世之巾帼第一人,对其敬爱有加,连她当初在青楼的那一切,都被传颂的如童话般美好,如神话般传奇。
程木兰便是当日的赛牡丹。
我苦笑,这是在穿越文里用滥了的诗词,可我只知道,这是李白的将进酒,我只知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我连诗都背不全,难怪我只能做一个小角色,偏安一隅,区区一个土地主,便难住了我,区区一条人命,便吓住了我。
这些天大家好像都很忙的样子,连钟大少都很少见了。唯独一次逛街又看到银衫公子,他没有了往日的跋扈,反倒蔫蔫的,见了我,居然一怔,然后略带伤感的低下那骄傲的头颅。
感情不顺利吧,我这样想着,我那个冰冷的大提琴大哥,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会接受一个男子。
"李公子,"他喊住我,声音没有了嚣张戏世的轻狂,因而听起来悦耳多了,"在下前几次多番对公子造成困扰,着实对不住,今既有缘在此相遇,我想略备薄酒,不知李公子可否赏脸接受我的歉意。"
很是恳切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小玉,点点头。
登上酒楼,入雅间,银衫略有些沉默,近看,他好像比以前瘦一点,屋外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在轮廓起伏间形成一层光晕,此刻看上去,他好像也变帅了点。
"不知公子,"他沉吟,我侧首倾听,"对男男欢爱是何看法?"
他倒是很直接。
我从黑漆梨花镶金盒中拿了一个糕点,放到小玉面前的白磁碟中。
见他殷切地看着我,便道:"若是相爱,同性又何妨。"
他有些喜意,却又皱下眉头,"可是......若真要与一个男子厮守一生......又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我说,"所以你若坚持不下去,便放弃,遵从世俗。"
他叹口气,眉宇间挂着忧愁。
"你想放弃吗?"我问。
他一愣,顿时脸有些红,"我、我不是......我......"结结巴巴,唉了一声,转过身去。
我和小玉相视一眼,努力忍住笑,这是当日那个站在船头飞扬跋扈的墨衣公子吗?
"虽然我还不怎么喜欢你,"我说,"不过如若你改邪归正,又是真心,我会支持你。"
他回头,脸上欣喜的表情,那出乎意料的神态,顿时让他变得可爱起来。
"真的!"
我点头,"你要努力,别灰心,我大哥,不是那么好征服的人,看起来,掰弯也很困难。"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谢谢你!"笑得开心的,像个孩子。
我心中默念:大哥啊大哥,你别怪我,谁让我算半个同人女呢。
从那家酒楼出来,小玉一个劲的打着饱嗝,我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少爷我平日亏待你了吗,在那里胡吃海喝,让别人知道了还当我成日里不给你吃饱呢。"
小玉委屈的望着我:"少爷,是你一个劲的往我的盘子里放糕点,那一盒子的酥都给我吃了。"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有吗?
"我是想让你包起来,我们带回家吃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回去的路上,我和小玉躺在阿三哥的牛车上,我感慨地念道。
"少爷,你在说什么啊?"小玉问道。
"我在说......爱情。"架起二郎腿,枕着我的手臂,衔一根某某草,望着天空悠悠。
"爱情?"
"这些天都没见着你钟大哥,小玉想他了吧。"
感觉身边的人呼吸一窒,我想小玉的脸肯定红了。
阿三哥却在前头笑出来。
"阿三哥笑什么?"我坐起来,问道,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八卦可以套出来。
"没什么。"阿三抓抓后脑勺,憨憨的笑着,正好把一小片菜叶子抓掉下来,我才松口气原来不是食堂饭盆里的青虫。
"噢,对了,"他回头道,"今天村北的光棍四讨媳妇,晚上摆喜酒,他让我问一下公子你去不,他和他媳妇都盼着公子能去呢。"
"好啊好啊!"我兴奋道,还没人请我喝过喜酒呢。
小玉不爱热闹,晚上的时候,我便找上阿三一起去了村北的光棍四家,他和麻姐热恋中时,我曾阻止过恶霸欺负他们,他对我很感激,一直嚷着要我来喝他的喜酒。
光棍四的小院子里人满为患,都是些贫下中农,我的到来对光棍四无疑是种荣耀。我们从太阳落山叫嚷到月亮高升,从桌下喝到桌上又喝到地上,那酒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烈度很低,我本来是不喝酒的,不过觉得那酒还能接受,喝了几杯之后,兴奋得不得了,又叫又跳,拍桌子踢板凳,搂新郎亲新娘,大家惊吓之余,又觉得我和霭可亲,便打成一团。
我们闹得不可开交,让光棍四冷汗直冒,大家虽然欣赏我,可惜没人想成亲时再请我。
这边灯火辉煌,谁也没注意到,那边,黑暗中潜伏的几百双悍目,个个发出狼一般的凶光。
月明星稀时,大家觉得闹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准备散去,一边醉醺醺的打着嗝。
"不用送--"
"哥儿咱再喝几杯!"
"小李公子,你没看见,你亲那个麻婆子时,光棍四那张脸绿的呦--哈哈哈......"
我嘿嘿的笑着,忽然觉得脚底传来些震动,我一惊,打了个嗝,忽然有些清醒,脚底那震动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地震了吗......想起汶川,心有余悸。某种声音,也随着震动愈见清晰,那种嗡嗡的,那种隐雷似的,那种......我们停下脚步,回头,一片火光,伴随着奔腾的万马,惊涛骇浪般,袭卷而来。
笑嚷声嘎然而止,一片死寂,紧接着,不知谁凄厉的喊了声:"马贼来啦--"
刷的一下,一柄长刀横空飞来,贯穿了一人的身体,从刀尖至刀把,带着血淋淋的腥气,插入那人身后的泥地上。
"阿旺--"
喊声过后,人们惊叫着四处逃散开。
"马贼来啦--马贼来啦--"人们一边跑一边示警,整个安乡,开由北向南向四面八方,慢慢骚动起来。
我还在发愣,看着阿旺叔躺在那里,抽搐好一会儿,才没了气。
手脚有点发软,脑袋有点麻木。直到有人推了我一把,"李公子,快跑!"
是阿三哥,他和光棍四和几个男子,拿出锄头和铁锨,迎上了雷霆万钧的高头大马。
"不要去,阿三哥--"我喊得嗓子有些发抖,那是必死的。
马贼已经耀武扬威的进了村北,为首的黑脸汉子大喝一声:"只留年轻的姑娘,兄弟们,上阿--"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很多,很多,那马一进来,立刻踩踏人畜无数,哀号一片,乡民岂是他们的对手。我后退几步,鼓起力气,反身向家里跑去。